阿根廷2023年大选中的政治参与观察 | IIAS《田野日誌》第4期
袁梦琪，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助理研究员，研究国家为阿根廷，主要研究方向为政党政治。
阿根廷2023年的选举时间表从大选前的第180天开始，直到大选后的90天结束，其中8月13日为初选，10月22日为大选，11月19日为决选。在初选结束之后，作为自由前进党（La Libertad Avanza）的总统候选人哈维尔·米莱（Javier Milei）就获得了大量的关注。首先他击败了阿根廷的多个传统政党获得了较多的选票；其次是他的政治观点在近年来的阿根廷乃至拉美地区都具有少见的自由派右翼特色；再者是因为他的个人生活迥异于常人——和四只以经济学家命名的克隆狗还有自己的妹妹生活在一起，而不是组成我们多数人认知中的核心家庭。我在初选结果出来之后就兴奋地想要回到阿根廷围观竞选活动，终于在9月16日抵达阿根廷。从9月17日开始阿根廷就正式进入了2023年总统大选的竞选活动期，直到10月22日大选之前的48小时，各个政党都可以卯足了劲地为自己的阵营摇旗呐喊。于是民众可以看到街头铺天盖地张贴的总统候选人的海报，七九大道两旁楼顶树立的巨幅宣传画，以及在路口分发政党传单的志愿者们。
好不容易赶上一次颇有争议的总统大选，那我必须全程“凑热闹”。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在国内的时候就积极联系了自己认识的不同党派的朋友，希望他们能带我见识下各自政党的竞选活动，以获得更为全面的了解。但是异军突起的自由前进党着实更让人好奇，他们是如何组织动员民众来获得认可的呢？虽然我并不直接认识自由前进党的任何党员，但好在阿根廷的政治竞选活动多数是无门槛参与，我在社交网络Instagram上很快就搜索到自由前进党在布市第一社区[1]的活动地点和时间，欣然前往围观，并最终还志愿作为该党的选票检审员在选举当天观察第一线的冲突[2]。我将个人所参与的该党竞选活动大致分为五类：周中集会活动、周末街头选举宣传活动、入户散发传单活动、示威游行活动和竞选活动的闭幕式。
一、周中集会活动
第一次探访自由前进党在第一社区的工作点就是参加他们的周中集会活动。不同于庇隆主义党和共和国方案党都拥有各自的政党社区工作点，自由前进党的活动场地是借用的。他们借用了阿图罗·弗朗迪西（Arturo Frondizi）总统于20世纪60年代成立的政党融合与发展运动党（MID）的工作空间来开展活动，当然这其中也有政党力量的继承关系[3]。我所参与的周中集会活动又可以细分为两小类。第一小类是各类候选人的拉票活动，邀请了该党推举的市长候选人、第一社区区长候选人及相关市议员候选人来和民众进行沟通，主要是向该区的居民介绍各个候选人的情况，再由每位候选人阐述各自的未来执政理念。竞选口号总是令人兴奋的，台下的拥护者们少不得鼓掌呐喊，各自的拉票演讲结束之后还有大群民众排队要和市长候选人拉米诺·马拉（Ramiro Marra）、第一社区区长候选人（Pablo Testori）等人合影。我并未着急拍照，而是转而问起门口的工作人员如何才能参加他们之后的竞选活动和成为选票检审志愿者。于是我被加入到一个小型的WhatsApp工作群中，群里时不时地发布一些动员参与的活动通知。
图1 周中拉票活动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周中的集会活动还有另外一个小类就是对选票检审员的岗前培训，志愿者们可以在周三至周六某天的晚上7点到政党社区工作点的会议室集合，会有社区工作人员为大家讲解选举当天的活动时间表，作为选票检审员的职责和应该了解的相关选举舞弊行为等，最为重要的部分就是为志愿者们解释哪些是有效票，从而避免选而未计的情况发生。我本以为外国人在选票检审员群体中算少数，感概政党工作人员为我这个门外汉普及常识，没想到他却回道：“咱们区80%都是外国人志愿做选票检审员，大部分都是委内瑞拉人。”倒是让我大吃一惊，没想到拉美友人对阿国政治参与兴趣如此之高。在最终决选时，政党也对外国人给予了极大的信任，和我分配在同一所学校的选票检审员有来自巴西、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的多位拉美友人。
图2 选票检审员的岗前培训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二、周末街头选举宣传活动
在竞选期间，每个周六各个政党都会召集党员或者是志愿者参与街头摆桌拉票活动（pone la mesa），在指定路口会支起该政党的小宣传桌，给过往的行人发放政党的宣传单，同时收集民众的意见和建议。这一活动一般是通过WhatsApp或者是Instagram发布信息，告知大家会在哪个路口哪个时间段进行摆桌拉票活动，持续时长由各个政党自行决定。散发的宣传单上会印有市长或者是总统候选人的名单，也可能会印有候选人的执政纲领，这也是政党更接地气的自我推销路径。民众们有的会询问如何查询投票点，有的会抱怨布市的治安问题令人担忧，还有外卖小哥路过自由前进党的宣传桌前要求多拿些宣传单，好在他送餐的时候可以顺便把入户发传单的工作也干了；也有巴西友人带来了巴西国内制作的支持米莱和反对米莱的两张截然不同的宣传单，这也再次印证了拉美邻国间对彼此政治“热心”。在观察和参与了其他政党的宣传桌活动之后，我也发现自由前进党不论从组织宣传的人数还是手段上来看，都远不及庇隆主义党和共和国方案党的制度化和老到[4]，因此该党的大选胜利才更显得阿根廷求变之心来自民间。
图3 巴西友人提供的巴西版传单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三、入户散发传单活动
自由前进党组织的的入户散发传单活动基本都是在工作日从半夜23点开始，大家会首先规划分组以及扫街入户的街道范围，在行前拍一张合影，就三三两两组队的分头行动了。一般一条街道两边各一队人负责往楼栋门口或者是路边停靠的车辆上分放宣传单或者是选票，不走回头路[5]；如果看到攻击自由前进党的贴纸、海报或者是涂鸦，就撕掉或者是覆盖涂鸦。和我一个小分队的有一位家庭主妇和一名私企工作人员，简单聊过之后发现两人也都是纯粹出于支持政党才来参与，都不是党员。我好奇问过组织者为什么非得夜黑风高之时干这事，就不能找一天阳光明媚大家一起入户吗？[6]组织者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布市的基本盘就不是自由前进党的，咱们现在要扫的这几十条街更是支持基什内尔主义候选人的，你想白天来这塞传单，你想不开呀？”[7]也正如他所说，我们大概刚扫了八条街左右，街对面的小分队几人就过马路和我们这边三人汇合并且要求右转，不按照原始计划直行了。我正纳闷为什么时，组织者向大家解释到：“后面有个基什内尔主义者跟着呢，刚跟了一条街，嘴里骂骂咧咧的，咱们换个路线不正面交锋。”我手头倒是没闲着还想在“急行”时刻往楼栋门口再塞点传单，都被人拉起来催促往前走。因为这一尾随者连跟了我们三条街都没放弃，大家选择再次左转，最终因为脚步变快加上改变路线，摆脱掉了这一个尾随者。在这入户活动进展到接近凌晨1点时，我们又和另一大队志愿者汇合，大家决定继续向西扫街。等到大家决定四散回家时，已经是凌晨2点左右了。
通过参与这些社区基层活动，我才感受到实际上的政党之间的对立并不仅仅是宏观上执政观点的不同，在微观层面上民众之间也是相互排斥，从思想对立延伸到行动对立。而每个社区，甚至下沉到每条街道都有着绝对鲜明的政治划分。
四、示威游行活动
如果说前三种竞选活动主要是来自政党自上而下的动员参与，据我观察到的支持自由前进党的示威游行活动更具有自发参与的特点。11月5日布市民众发起了一波支持米莱的游行活动，是针对前一天同性恋游行中的支持马萨做派的反对行动。游行活动从五月广场伸展到七九大道，从午时持续到半夜。如果说前三种活动中不论是党员还是志愿者都表现得相对克制，避免正面冲突，那么示威游行活动则是怎么激烈怎么来。民众在这一活动中表现得更为大胆，口号更为犀利。示威游行人员会在七九大道显示红灯时站在等待的车队前高举自制海报和宣传语，又在绿灯将行时回到路边继续摇旗呐喊，这也是他们所标榜的区别于“断路行为”的文明示威游行行为。
视频1 支持米莱的示威游行者们
视频来源：作者拍摄
五、竞选活动的闭幕式
每个政党在竞选活动结束前，都会举办一场竞选活动的闭幕式。当天，该党派推出的总统候选人、副总统候选人、市长候选人和其他重要的政治核心成员会悉数到场。闭幕式上会再次向选民们阐明该党或者该总统候选人的执政纲领，动员民众投票，让民众更直观地了解候选人和他的团队。
10月18日是自由前进党的大选竞选活动闭幕式，我巧合地获得了入场券得以亲眼见到米莱本人和他背后的经济军师阿尔贝托·贝内格斯·林奇（Alberto Benegas Lynch（h））[8]，闭幕式其实大体上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是林奇作为经济学家对自由主义的辩护，后一部分自然就是米莱的个人秀。大屏幕上播放着他已录制好的总统宣言，还有浴火诞生的老虎。而米莱本人则是不同寻常的从观众席中挤过层层人潮来到主舞台上，首先高歌了三首竞选宣传曲之后才开始正式发言。亲临现象之后，我理解了为什么他被称为“疯子总统”。但和邻座聊天时，得知他们看惯了政客的彬彬有礼和道貌岸然，这样的疯癫特色反而让人觉得真实。或许正是竞选团队严肃的学术支持加上米莱个人独树一帜的真实风格，让民众觉得这一组合不同寻常地吸引人呢？
视频2 自由前进党的选举闭幕式
视频来源：作者拍摄
六、结语
根据亨廷顿的定义，“政治参与是平民试图影响政府决策的活动···其目的可能是为了改变现存当局的决定，也可能是为了更换或维护当局，或者是为了改变或保护现存的政治系统组织和政治游戏规则。”[9]从自由前进党的当选可以看到阿根廷的民众政治参与在2023年确实是改变了政治局面，也使得这一小党更够走上执政的位置进而改变政治游戏规则。在选举当天我遇到许多八九十岁的老年人，即使没有义务投票，也依旧兴致勃勃地前来参与。我对于这些老爷爷老奶奶前来投票的热情好奇不已。在与他们的交谈中，我听到最多的回答就是：“我们手握着可以改变结局的一票，为什么不为了这个国家变得更好而投出这一票呢？”
图5 独自前来投票的94岁老奶奶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注：
1.布市分为15个社区，其划分标准由2005年通过的第1777号法律规定。各个社区是分散的政治和行政管理单位，在某些情况下覆盖多个街区。他们与市政府拥有专属和并行的权力。首先是二级道路和绿地的维护、资产的管理、立法倡议以及预算的制定。
2.在大选以及决选时，均有出现不同政党针对选票是否为有效票的争论；此外决选即将结束时，民间计票已知自由前进党即将获胜，有其他政党成员突然针对我的合规拍照行为开始多次找茬。
3.许多我在这一社区工作点遇到的支持米莱的较为年长的民众其实是融合与发展运动党的党员，在这次的总统选举中自愿成为米莱竞选活动的协助者，或者直接加入该党。
4.在参与这一宣传活动时，我发现了各个政党的力量相差悬殊，庇隆主义党在首都、布省乃至全国范围内都有较强的组织能力，他们可以在首都每一个社区都安排多个宣传桌，在布省下辖的市政更是可以在市中心广场占据两个路口摆桌宣传。共和国方案党的主要势力范围集中在布市，可以保证在每一个社区都安排多个路口摆放宣传桌，省级范围则不一定能看到。而自由前进党在布市都不能保证每一个社区都能有一个宣传桌，并且参与人数较少。在我第一次参加自由前进党在国会区域的宣传桌活动时，政党组织人员既迟到，又没有按照海报上的规定地点摆桌，组织能力相比于传统政党确实存在明显不足。
5.不走回头路基本上每个政党在做入户宣传时都会遵守的，主要是为了避免原路返回时遇上了反对该政党的不友善人员。
6.我提出这一疑问是因为我在竞选期间，还曾跟随共和国方案党在周六的正午进行过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扫街入户宣传活动，但我的搭档女孩为了不被政党反对者看到还刻意戴了墨镜。
7.从街区到街道的政党特色，显然是基层工作人员了解得最透彻。在我曾随共和国方案党进行入户宣传时，因为我的搭档也是女生，于是我们被分配到了更为友好温和的街道，而由两名男生组成的小队则是被划到了支持敌对政党的“相对危险”街道进行入户宣传。
8.Benegas Lynch家族三代人共用一个名字，因此人们会在名字后加上父亲（p），儿子（h）和孙辈（n）来区分不同阿尔贝托·贝内格斯·林奇，这一家族对自由主义思想在阿根廷的引介和传播有着极大的助推力，也为米莱经济政策的制定提供了理论支持。
9. 塞缪尔·亨廷顿，琼·纳尔逊：《难以抉择-发展中国家的政治参与》，汪晓寿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5-6页。
责任编辑：刘岚雨
*注意事项：
本公众号所有内容，未经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引用、复制、转载、摘编或以其他任何方式非法使用。对于有上述行为者，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将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