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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柬埔寨语老师 | IIAS《田野日誌》第5期

邓小云 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
2024-09-03


作者介绍:
邓小云,武汉大学中国边界与海洋研究院博士生,研究国家为柬埔寨,研究方向为柬越边界争端。


初次见到琳时,我以为她一定是一个华裔,因为她皮肤比我还白。她笑说,已经有很多人把她当作华裔或中国人,但她是纯柬埔寨人,不会说中文。琳是我2023年在柬埔寨访学期间的柬埔寨语老师,也是柬埔寨金边皇家大学(Royal University of Phnom Penh)语言学2020级本科生。虽然我本科学柬埔寨语,但是大一时的语音基础没打好,所以想请一名柬埔寨学生给我纠正发音。本科时的柬埔寨外教帮我转发了家教招聘信息,琳前来应聘。从此,琳就成为我的柬埔寨语老师,我也没想到这一项决定改变了我对柬埔寨的很多看法,也让我交到第一个深入接触的柬埔寨朋友。


一、一天做三份家教的琳


一开始,琳和我是客气的家教雇佣关系。琳看起来经验非常丰富,她熟练地和我确定学习目标、内容、时间和地点,并给我制定学习计划。琳说,这是因为她一天做三份家教工作。她早上8点在金边皇家大学给我教柬文口语,中午1点去机场附近给我的柬埔寨华人朋友阿玲教柬文书面语,下午5点半去永旺二富人区给两个柬埔寨小孩子辅导柬文功课。这三个地点构成一个三边分别为6.6公里,4.6公里,8.9公里长的近似直角三角形,所以琳骑着她的摩托车每天在热带烈日下至少跑20公里,再加上金边(Phnom Penh)拥堵的交通,路上费时更多。琳每次家教为1-1.5小时,我是按次结,1.5小时10美金,其他两份家教月结,每周6次,月薪都是200多美金。

我不禁惊讶,一是因为琳一天要打三份工,二是因为琳每天烈日下骑行竟然还保持着白皙的肤色,三是因为柬埔寨人还要补习学柬文。我虽然是一个依靠领奖学金生活的“穷学生”,但是顶着中国名牌大学博士生的虚名,在金边接触的柬埔寨人基本为学者和官员,接触的中国人基本为商人或柬埔寨语专业的毕业生,他们的收入水平都高于普通柬埔寨人。按这样虚高的社交标准,琳算是我第一个深入接触的普通柬埔寨年轻人。


柬埔寨自己的工业体系几乎尚未建立,日常生活用品都需要从国外进口,所以柬埔寨首都金边的物价堪比中国北上广深。但是柬埔寨当地普遍的薪资约为每月200到300美金。公务员、医生和老师的工资稍微高一些,但也仅仅是300多美金一个月,所以他们一般需要做多份兼职,才能负担起在金边的生活。琳的家乡在磅湛省(Kampong Cham Province)的一个农村,离金边并不远,三个小时左右的摩托车车程。尽管如此,琳在金边并无亲戚帮衬,她和两位同学合租一个无任何家具的房间,月租平均下来是每人80美金。我印象里,琳打的三份兼职一个月收入加起来至少也有500美金,但是为何还要如此努力和节俭。尤其是得知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两个哥哥,我更加不解。琳说她努力赚钱是因为想给家里寄钱。琳解释说,两个哥哥结婚后,重心放在自己的小家庭上,对父母的帮助就变少了,所以她自觉帮父母分担起家庭负担。在做家教前,她还做过摆摊的小商贩、工厂的女工、脸书的电商等等。琳虽然不像我之前遇到柬埔寨女性那样说话细声慢语,但生活中同样以照顾家庭为中心,还努力贡献着家庭的大部分经济收入。


二、语言与个人境遇


我不禁感慨琳的早熟懂事,同时因为琳是柬埔寨语老师的原因,也促使我进一步观察到当地不同语言使用者背后截然不同的社会经济状况和个人境遇差别。 
这一点最明显的体现就是柬埔寨所使用的外语的情况:在民主柬埔寨之前是法语;共产主义时期是越南语和俄语;20世纪90年代,随着联合国和西方援助的大量涌入,英语越来越重要;随着外来投资的增长,韩语和日语在21世纪初一度流行,现在是中文大行其道。[1]中国目前总体上是柬埔寨最大的投资来源国、游客来源国和发展援助国,会中文的柬埔寨人会有更多的工作机会和更高的工资。此次在柬访学期间,我还给华人朋友阿玲的弟弟阿宏当中文老师。10岁的阿宏就读于每年学费2万美金的国际学校,每天有保姆和司机接送上下学,阿姨上门做饭,老师上门家教,帮佣打扫房间。阿玲找我辅导她弟弟时说,虽然是希望提高中文水平,但家里对阿宏的成绩并没有太大的期待,主要是希望下午放学后有人陪陪他,因为家里人都在外做生意,每天要很晚才回家。


阿玲和阿宏的爸爸是归国华侨,妈妈是本地华人,但他们祖籍潮汕,所以家里的沟通语言主要为潮汕话。阿玲从小就从柬埔寨来广州国际学校读书,然后在新加坡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回柬埔寨工作。所以阿玲从小就会说潮汕话、普通话、粤语和英语,反而柬埔寨语只会说日常口语,书面语阅读有障碍。阿宏则是从小在柬埔寨的国际学校读书,柬埔寨语水平也仅限日常口语沟通,但是英语听说读写非常优秀,以后应该也会去国外留学。华商家庭、国际学校、留学经历,让阿玲或阿宏从小就掌握多种语言,在起跑线和竞争力上都领先一步。


琳从小是在柬埔寨公立学校读书,又无钱上语言补习班,所以琳只会柬语,英文一般,不会说中文。琳同时担任我和阿玲的柬埔寨语家教老师,还希望我继续介绍家教工作,但是她所能教授的学生群体有限。她比较适合有一定柬语基础的学生,如像我这样学柬语的外国留学生,或者像阿玲阿宏那样因为从小在国外或国际学校学习,导致柬埔寨语(尤其是书面语)薄弱的柬埔寨精英阶层的孩子。我知道有很多中国投资者想学日常柬语,并且可以给更高的家教报酬,但是他们一般只会中文,不会英文。所以,我一直建议琳学学中文,扩大学生群体。比如去孔子学院学中文,一学期学费才40美金。但是琳说她没空去上课学中文,她有在油管上看视频学中文。她给我展示了她用柬埔寨语标注的学拼音笔记,就像我初学柬埔寨语时用拼音做标记。学语言的我们都知道学一门语言需要多说多练。所以,我和她说,如果她不介意,我可以免费教她中文,因为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锻炼自己用柬埔寨语解释中文能力的好机会。琳表示感谢,但婉拒了。因为她坚持认为我的劳动应该得到酬劳,就像她给我家教一样,不过她还付不起学中文的家教钱。此事也让我和她友谊更深一步。

 

图1 琳学中文的笔记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三、两个女孩的友谊


琳很早就出来做兼职赚钱,但她依然是一个小女孩。她和00后同龄人一样,喜欢玩,喜欢可爱的事物,也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格外注意防晒,每次骑摩托车都是长裤长袖口罩手套,哪怕是穿凉鞋,也会套上袜子。这也是为什么她皮肤在烈日下仍然保持如此白皙的原因之一。琳虽然生活节俭,但是也会攒钱打扮自己。我每次见到琳,琳都是化了全妆。她尤其是爱化眼妆,尤其是爱某一韩妆的眼影和口红,向我安利了好几次。琳说她来金边读书后,因为忙于学习和兼职,并没有一起出去玩的朋友。所以在我们的关系逐渐熟悉后,我们经常一起出去探索周边。有一次下午上课,我和琳突发奇想要坐火车去旅游,于是我们下课后去金边火车站看路线图,一度疯狂地想坐次日凌晨的火车去贡布旅游两天。

有时候,琳会带我去本地物价低廉的乌亚西市场购物,我坐在她的摩托车后座,抓紧她的衣角,一起冲上四楼停车场,实实在在地体验了周杰伦电影《头文字D》的漂移。也许是因为要一天奔波好几个地点,也许是因为骑摩托车时会像风一样畅快,琳很喜欢骑快车,回老家三个小时的车程可以缩短为两个小时。琳平时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稳重,但骑摩托车时会露出意气风发、怒马鲜衣的少年女郎气息。另外在拍照时,也能看出琳是鬼马精灵、灵动又活力的元气少女。琳很爱拍照,也很会拍照,指导我怎么选角度和摆姿势。在这一点上,不需要多少语言沟通,女性对好看照片的敏感天然存在共识,不过我直男式的拍照技术时常让琳无奈。

 

图2 乌亚西市场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四、我的思考


在与琳的交往中,我总会不自觉地将琳和我做对比。作为一个小镇做题家,我经常在琳的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为了攒钱,我在本科期间也做过各种兼职或实习。但是感谢中国的教育惠民政策,我并不需要为学费、生活费担忧。我做兼职或实习,一是为了刷简历,二是为了有钱消费,实现小时候没得到满足的愿望。但是,柬埔寨奖学金系统滞后,也少有优惠的助学贷款。琳不喜欢借贷,也很难申请到奖学金,所以一切都要靠自己,要打多份兼职来积攒学费和生活费,以及反哺父母。

不过相似的是,我在中国同样是一个需要省吃俭用的穷学生,就像此时的琳一样,我们同属于底层群体。但是在柬埔寨,承蒙老师朋友们的照顾,得益于学校平台的出名和奖学金的丰厚,我常有机会接触上流阶层,或跟着朋友出入高级餐厅或者高消费场所,这是我在中国少有的体验。这种错位让我很不适应,也让我可以作为局外人,看到柬埔寨社会阶层的分化与固化。我的一些家境优渥的柬埔寨朋友,除了从小接受国际化教育,掌握多种工作语言,在还没毕业时,父母已经为他们在公务员系统铺路,或者规划他们继承家业,以复制阶层。琳和我说,下学期自己不一定有时间做这么多家教,因为她要去找实习,为大四毕业找工作做准备。我建议琳可以考虑考研,有硕士学位就可以去中国大学的柬埔寨语系当外教,工资不低,或者她抓紧时间学中文,然后考汉语水平考试申请奖学金去中国留学。但是琳说现在没有太多时间学中文,另外研究生每年学费750美金,对她来说太贵了。她想先工作赚钱养家,以后有机会再考虑读研。我充分理解琳的选择,这是柬埔寨普通年轻人的常态。此刻反思自己的境遇,我觉得并不比琳有更多的选择,我也时常无力于社会的内卷和上升渠道的狭窄。所以当我田野结束回到国内,重新当回穷学生,重新面临毕业和找工作的压力时,我过去一年在柬埔寨所经历的一切犹如一场梦。


虽然我和琳都是相似处境的年轻人,但是各自的国家认同还是在我们身上打下烙印,也让我们多角度思考中柬两国关系。“一带一路”倡议给柬埔寨带来大量中国投资者和游客,但是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导致很多柬埔寨人对中国人的印象偏负面。琳曾和我说,她在工厂当女工时,中国主管是如何苛待工人。我邀请琳去看中国艺术团来金边的汇演,本想让琳了解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希望能让她对中国的印象多元化。但是琳在看表演时,看到柬埔寨演员出场时会更兴奋和目不转睛,不像在看中国节目时多次低头看手机,并且她和我说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一场甩头发的中国民族舞蹈(“佤族甩发舞”)表演得有些吓人。反而,琳多次兴奋地和我分享在油管看到的中文玛丽苏小短剧,问我知不知道某个在中国名不见经传的小网红,似乎这种非传统类型的中国文化产品反而能让很多柬埔寨人愿意去了解中国和学中文。琳也说,与我的深入接触让她对中国印象更多元化。同样,琳也改变了我对柬埔寨的一些偏见,我之前一直困扰于经常被要求以高于柬埔寨本地人的价格做事或购物。田野的人情世故也需要请客吃饭送礼去维持,所以我很多时候还是要省吃俭用,因此我对价格不可避免地敏感。琳告诉我,负面的人或事在每个国家都有,如果以这些人或事就给两国人民贴上标签,都是不对的。与琳的交往经历告诉我,民心相通并不是一两场文化展示就能促进,持续认真的接触、倾听和沟通,才能真正让两国人民增进理解。

 

图3 琳体验中国文化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我和琳因为语言相识,也因为语言产生自觉性和反身性。琳从小在柬埔寨公立学校读书,掌握优秀的柬埔寨语,但是弱于英文,不懂中文。家庭经济压力大的琳给外国留学生和柬埔寨精英孩子做柬埔寨语辅导,以赚取读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在柬埔寨做田野的我向琳学柬埔寨语,有机会从我所处的两国地位错位和这段亦师亦友的关系重新审视自己和中国。我在田野里从“他者”看到“自我”,琳也是。如今我已经结束田野,回到中国学习,但是仍然与琳保持联系。我期待与琳再次在田野相见,再次讨论她视角中的自己和柬埔寨。


注:

1.Sebastian Strangio, “Cambodia’s Hun Sen: The Tiger That Rules the Mountain”, The Diplomat, https://thediplomat.com/2023/09/cambodias-hun-sen-the-tiger-that-rules-the-mountain/, September 19, 2023.




责任编辑:熊星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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