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致力于为读者带来最新的裁判观点、研究梳理,而这个特别专辑,则是回到行政法治的奠基时刻,致敬共同的来处与历史。愿先行者的智慧和勇气观照当下,指引今日之你我继续前行。
本文选自何海波教授编著的《行政法治奠基时:1989年〈行政诉讼法〉史料荟萃》一书,法律出版社2019年出版。已获转载授权。关于本书介绍,请见 🔗【重磅】行政法治奠基时 :1989年《行政诉讼法》史料荟萃
胡建淼,1957年生,浙江慈溪人。1989年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院。现为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一级教授、博士生导师,“胡建淼专家工作室”领衔专家。历任杭州大学法律系副主任(1990)、法律系主任(1992)、副校长(1995),浙江大学副校长(1998)、浙江工商大学校长(2007)、国家行政学院法学部主任(2010)。1993年起享受国务院“人民政府特殊津贴”,1995年被评为中国首届十大“杰出青年法学家”,1997年入选国家百千万人才。自1990年以来,曾到美国斯坦福大学、英国爱丁堡大学、澳大利亚西澳大学、德国基尔大学、法国马赛大学等作过访问学者或学术交流。著有《行政法学原理》(合著,1989)、《比较行政法:20国行政法评述》(1998)、《行政强制法论》(2014)、《行政法学》(2015年第4版)、《行政诉讼法学》(2019)等,主编《行政强制法研究丛书》(2003)、《论公法原则》(2005)、《外国公法译介与移植》(2009)、《世界宪法法院制度研究》(2013)、《世界行政法院制度研究》(2013)等。
何海波(以下简称“何”):胡老师好,您还是一个研究生的时候,就参与了行政立法研究组和《行政诉讼法》制定的一些活动。能否跟我们讲讲当时的情况?胡建淼(以下简称“胡”):我是1986年到1989年在法大读研究生,师从应松年等几位老师。当时法大有个导师组,张尚鷟是组长,成员包括应老师、朱维究、王名扬、潘汉典等,国务院法制局的黄曙海局长也是。因为张尚鷟的主要工作不在法大,导师组的具体事情是应老师在负责,他相当于副组长兼秘书长。学生入校后,是整个导师组一起带,到后面写毕业论文才分导师。我选的导师是应老师,那段时间主要是跟着他做。我们是1986年8月、9月进校的。进校没多久,全国人大法工委就成立了行政立法研究组,准备搞行政法。当时法大的几个研究生跟着老师参加会议,给老师当助手。学生当中,大概我和肖凤城参与得稍微多一些,肖凤城做得比我还多。我还帮应老师做《行政法学研究》的编辑工作。当时的《行政法学研究》还不是正式刊物,是以书代刊性质的。我们围绕行政诉讼法收集了一些背景资料,编发了不少东西。行政立法研究组成立后,最早的目标是要制定行政法通则。应老师发挥大家的积极性,让我们都提方案。我记得于安提了一个,肖凤城提了一个,熊文钊提了一个,我也提了一个方案。我提的方案叫“行政法总论”还是“行政基本法”,现在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写的方案有点像行政法教科书,总则、行政主体、相对人、行政行为…… 这么写下来,现在想想很好笑的。当时人大法工委有一个做秘书工作的,叫高志新,我们把弄好的资料交给他,他那边印出来。行政立法研究组有一套官方的资料,叫《行政立法研究资料》。但应老师这边还有一套民间的资料,是油印的,他把我们学生写的方案都印上去。稿子经过几次搬家,现在找不到了。大家搞了一阵行政法,后面开始转型。当时全国人大的陶希晋先生提出来,中国现在要搞行政法有点不可能,可以先搞行政诉讼法。那时候,一些法律里面已经有“民告官”的条款了,法院也开始审理一些行政案件。陶老提出,可以“诉讼先行”,先搞行政诉讼法,以后成熟了再搞行政实体法。于是,上面决定搞《行政诉讼法》。事后看,“诉讼先行”可以概括我们中国行政法发展的道路。后来的三大行政行为基本法律(《行政处罚法》、《行政许可法》和《行政强制法》)都是在《行政诉讼法》的倒逼下制定的。转型之后,大家轰轰烈烈地起草《行政诉讼法》的试拟稿。应老师以立法组的名义召开了多次会议。这个讨论的过程比较长,参加讨论的人员范围有大有小,具体哪一次会议怎么样记不清了。政府部门也是有人参加的,但主要是法制办系统,包括国务院法制局和北京市法制局等,国务院部门来得比较少。我们几个学生,主要是跟随应老师参加法大这边的工作。胡:立法研究组开会的地点不固定。有几次是到法工委那边开的,应当就是现在的人民大会堂宾馆;在北京四中边上的全国人大常委会招待所好像也开过,法大好像也开过。但是,我搞不清楚会议的性质,不确定这是务虚会、工作会议,还是行政立法研究组的正式会议。地点是高志新安排的,具体事情也不一定了解。我们毕竟是学生,主要是跟着做。通知我们到哪里开会,我们就去,也没问这是什么会,那时候也没有这个意识。何:《行政诉讼法》前前后后讨论很多次,您参与比较多的是试拟稿这个阶段?胡:对,是试拟稿阶段。后面进入草案审议阶段后,座谈讨论主要是法工委组织的,我们是学生,不会被邀请。但我们有时也去旁听,做记录,回来做一些书面的整理。这种机会有几次,具体的事情记不清了。代理“农民告县长”案
胡:这个案子很多人听说过,知道是“首例农民告县长”,但具体案情未必知道。我是这个案件的二审代理人,不久前还写过一篇回忆文章。[1]如果用今天的思维来看,这个案子是很荒诞的。包郑照是个农民,他造房子审批手续都有,产权证也领了。结果法院说,乡镇政府批准他建房是越权、无效,所建房屋要按违章建筑处理。这里边有不少行政法理论问题,直到今天都仍然值得探讨。何:政府是给包郑照发了房屋所有权证,但后来政府说包郑照的房子建在海堤上,影响防洪?胡:包郑照一家的房子造在哪里呢?我到现场去看过。他们那里有一个海堤,宋代开始建的,以阻挡海水。后来由于地理的变化,潮水不断后退,离海堤几百米就过不来了。这样,海堤就不起作用了,慢慢地就有人在海堤边上盖房子。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没有人管,海堤的两边全建上了房子,足有两三百户。大家盖房时,都盖在海堤边上,自己再往外面抛地基,扩出去一点。这样,海堤中间就变成了一条街。这条街还有名字的,叫舥艚街,街边房子门牌号都有。我们打官司的时候,把门牌号卸下来作证据。政府说的“海堤”,其实早就是街道了。胡:包郑照建房是经过审批的。怎么批的呢?先是生产队同意,然后再报镇里同意。那个时候,村镇建房的审批是下放给镇里的,不需要县里批,审批表的栏目就到镇政府为止。打官司的时候,我们还找出了原表。镇里批了以后,土地费也都交到镇里,发票也是镇里出具的;发票是以县里的名义开,钱可能交到县里去。当时建房没有其他手续,规划许可证、施工许可证什么的都不需要。镇里批准,规划面积给你定好,你去造就可以了,造好之后再去申请产权证。包郑照的产权证也是办了的。他家房子不是凭空造起来,是在老房子的基础上拆旧建新。建设过程中,往堤外抛地基,面积可能是扩了一点,平房改建成了三层小楼。海堤上那两三百户房子中,他们一家审批程序还算是规范的。有的真是不规范,就凭生产队一句话,连土地费都没缴就建了。胡:这起案子有个什么背景呢?198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法》出来了,国务院发了一个通知,叫做《关于清除行洪蓄洪障碍保障防洪安全的紧急通知》,大概是说对防洪设施上的违章建筑一律要清除。于是来了执法运动。如果真要严格执行那个通知,海堤两边所有的房子都要拆掉。但当时就单独拿包郑照开刀,认定他家的房子违法,要他拆。这真是岂有此理?他房子已经建好了,土地款也交了,产权证也拿到了,手续都全的。包郑照一家当然不同意拆,政府就来爆破。怎么爆破呢?就是靠外面这一边,整面墙切掉了三分之一到五分之一,三层房子每一层都漏风了。胡:法院给的理由是,你不是在其他地方造房,你是在海堤上建房;海堤是水利设施,根据国家的规定,在水利设施上建房,除了经过当地政府的审批,还要经过水利部门的审批。法院认为,既然法律有这一条——无非他们没有执行——现在要执行也没错。那么我们要问了,你要求经过水利部门审批,审批表上怎么没有水利部门审批的栏目呢?你们也没有告诉我们还要报水利部门批,就同意我们造了;造了以后还发产权证,说明你承认造房的合法性。但是二审法院说:政府审批是越权审批,越权审批无效,所建房屋按违法占地处理。法院还引用了当时《土地管理法》中关于“越权审批无效”的条款。现在想想,哪怕真是政府“越权审批”而“无效”,那也不是百姓违法,而是政府违法呀,那怎么能够适用行政处罚程序来拆房呢?包郑照败诉了。但讽刺的是,后来官司打完,那个房子还让他们修回去了。到今天,这个房子还是他们家的。2002年包郑照去世,也是在这个房子里去世的。何:这起案件发生时,您在法大读研究生,他们是怎么找到您的?胡:这个案件的一审代理人叫楼献,是浙江人,同我很熟,是他来找的我。当事人当然是不知道我的了,只知道这个案件我们一审败诉了,二审要加强力量,要请一个专家。楼献认识我,知道我在搞行政法,就叫我代理。我从1985年起,就有律师资格。那时不用考,是批的,当时我在杭大法律系已经是讲师了。我的律师资格挂在浙江联合律师事务所第一所,案子也是以浙江联合律师事务所第一所律师的身份代理。楼献找我后,我回去同当事人见了面,就和他一起代理这个案件的二审。何:这个案子当时有很多媒体报道。在《行政诉讼法》立法讨论的过程中,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提及吗?胡:一审的时候就有许多报纸报道,影响很大了。但我也没感觉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或者是多敏感的案子。记得当时都没跟应老师细说,只说我浙江有点事,要去一下。我回来没多长时间,有些人问起这个案子,好像法工委也有人问起这个事。但他们问我是因为我是浙江人,不知道我是代理人。这个案子反响是非常大的,好像上百家报纸都报道过这个案子。胡:这个案件正好发生在《行政诉讼法》制定的过程当中。当时各方对行政诉讼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意见是《行政诉讼法》应当制定;另一种意见主要来自政府,说民可以告官,那政府以后还怎么工作?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案子出现了。它一方面普及了“民可以告官”的观念,激起了许多人对这个制度的关注;另一方面,一些当官的看了,觉得行政诉讼也没什么好怕的,法院最终支持了政府嘛。可以说,它加速了《行政诉讼法》的进程,使《行政诉讼法》能够顺利地通过。这个案子判决后才几个月,《行政诉讼法》就出台了。何:如果这样的案件发生在今天,您估计法院会怎么判?胡:如果发生在今天,我想不会是当年的判法。那时候很荒诞的,政府的错都归到老百姓的头上。包郑照造房子审批手续都有,产权证也领了,结果法院说,乡镇政府批准他建房是越权无效,所建房屋要按违章建筑处理。哪有这个逻辑?但当时的《土地管理法》就是这个逻辑。今天我们知道这不对,如果是政府批错了,你可以确认原来的审批无效,但应当给他重建房子、赔偿损失。这可能也是包郑照案件三十年来中国法治的进步。立法过程中的讨论
何:您刚才提到“民告官”。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民告官”的说法?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有没有“眼睛一亮”的感觉?胡:这个要考证有点难。“民告官”的提法应当比较早,我记得我在法大读书期间就有了。法工委的肖峋到法大给我们上课(应老师时常请外面的人给我们讲课),有几次讲话就这么提。1988年我代理包郑照的那个案件,报纸上就有“民告官”的说法。我读书期间,参加张焕光老师编的《行政官司漫谈》(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的一个小册子),里边就有类似的说法,说的是老百姓如何同政府“打官司”。到底哪年第一次听说“民告官”,我记不清了,但可以肯定,《行政诉讼法》颁布之前就有了这个说法。在什么场合第一次听说,我也记不起来了。当时感觉有点新鲜,心理说“哦,还可以这么称呼”,但听到以后很兴奋,那倒也没有。何:接下来请谈一下《行政诉讼法》立法过程中一些重大问题的论争。当时有哪些问题争论得比较激烈?胡:我印象中,最敏感、讨论得最多的还是受案范围问题。行政机关一开始对行政诉讼有抵触,后面觉得挡是挡不住,民还是可以告官,但肯定不能什么都可以告。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到底哪些行为是可以诉的、哪些行为是不能诉的,成了争论的重点问题。其次是审查原则的问题,即到底是合法性审查还是可以合理性审查。规章也讨论到了。政府方面认为规章是应当可以用的,法工委、法院认为把规章变为法律有点不妥,所以就弄了一个“参照”。再一个是法院的裁判权问题,其中最主要是司法变更权的问题。这涉及到行政权与司法权的关系。讨论的结果是,法院在一定范围内可以变更,但限于显失公正的处罚和赔偿。胡:有两个问题,当时好像没有什么争议,现在看来是有问题的。一个是,行政行为一作出就有效力,原则上不停止执行;另一个是,行政诉讼与民事诉讼不一样,不存在调解。当时看了一些国外的资料,认为公权力同私权力是不能做交易的。大家的想法都很一致。后来我们慢慢发现,我们当时掌握的这些信息也不全对。在有的国家,执行问题是倒过来的,你一诉讼,行政行为就中止执行了。调解的问题,现在大家都看到了,人家连刑事案件都可以辩诉交易,行政案件为什么不可以调解?当时对国外的了解主要来源于老师的介绍,我们自己也看一些材料。总的来说,对外国的了解比较有限,一些地方有误解。对《行政诉讼法》的反思
何:回过头来看89年的《行政诉讼法》,如果要给它一个评价的话,您会怎么评价?胡:89年的《行政诉讼法》制定时,部分领域已经有行政诉讼了,主要是治安行政和经济行政两个领域。立法者面临的任务是,怎么把它上升为一个普遍制度。这个目标是实现了的。《行政诉讼法》所设定的这些制度,包括它的受案范围,基本上也是可行的。法律实施二十多年,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它在2014年修改过一次。但实际上,哪怕一字不动到现在,这部法律基本也能用,还没有到继续不下去的程度。在当时的条件下,能够立到这个程度,真是了不起。胡:《行政诉讼法》的问题主要是执行的问题。我认为这个法立得还是可以的,但在执行过程中遇到了很大的阻力,有关机关一点点退缩。有些地方,有的执法机关任意地解释法律。比如说,行政诉讼刚一推开,法院一个司法解释把计划生育就排除出去了,计划生育罚款可以诉,但强制措施实际上不让诉。我当时就反对,认为他们违背了《行政诉讼法》的意思,是越权的。这类例子还不少。很多类型的案件,应当都属于行政诉讼的受案范围,法院通过司法解释、惯例、各种“土政策”又把它挡了出去。我们讲课时就遇到这个困扰,不得不讲诉讼法是怎么规定的,而现实中又有哪几种是不能诉的。何:制定《行政诉讼法》的时候,中国行政诉讼历史比较短暂,经验不充分,案子也比较少。当时就把行政庭全面铺开,设到所有基层法院,这是不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胡:我倒不敢说这是“历史性的错误”,但那么规定确实有问题。当时行政诉讼刚开始,我们比较乐观,以为“民告官”案件会很多。经过一二十年的实践,发现难度越来越大,有一段时间案件数量甚至萎缩得很厉害。直到今天,全中国的行政案件和刑事、民事案件完全不能比。这个当时估计不到。另一方面,各个地方的法治文化、经济发展程度不一样,行政案件分布也不平衡。商品经济发达的地方,像江浙一带——温州是最典型的——老百姓敢告,案件就多一些。有些地方不敢告,案件少一些,甚至几乎没有。所以,当时行政庭设置“一刀切”,就出现这些问题。普遍设立行政庭还带来一个问题。在行政诉讼管辖上,级别是太低了。越是上面的法院来审理下面政府的案件,公信力就越强,这个道理是很明显的嘛。现实当中,出现了人为压低管辖法院的级别,以保证政府胜诉的情况,还美其名曰“把纠纷消灭在基层”。胡:现在如果重新来设立这个制度,我首先主张设立行政法院。现在设了那么多的特殊法院,有网络法院、金融法院、知识产权法院,它们都可以审理一部分行政案件,却连一个行政法院都不同意设。其实,行政法院才是最应该设的。行政法院如果单独设的话,前面说的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哪怕不设行政法院,在级别上提升一下,管辖集中一些,也要好一些。确实,行政案件不像民事案件,没必要全部散开。但这个问题当时确实想不到。对2014年修法的评价
何:刚才您提到2014年的修改,您怎么评价这次修法?胡:2014年修改,我认为最大的贡献是受案范围的拓宽,特别是行政诉讼保护权利范围的拓宽。1989年《行政诉讼法》把受案范围限定于有关人身权、财产权的行为,而且对人身权、财产权的理解也很狭隘。修法之后,在人身权、财产权之后加了个“等合法权益”,实际上把所有权利都包括进去了。政治权利的问题没有明确,但我认为把政治权利放进去也没问题。选举权早就可以诉嘛,只是没放在行政诉讼里诉;游行、集会方面,法律已经规定是行政终局行为,也不会有诉讼。目前这个条款比较好,留有余地。将来政治权利方面进一步放宽,法律都不用修改。其他方面,新的法律局部提高了管辖法院的级别,这是可行的。新法还扩大了可以调解的范围。这个符合世界上通行的做法的,也符合当事人的需要。胡:我最反对的是两项,一项就是复议机关作共同被告,第二项是行政首长出庭。复议机关做共同被告,本来是想促进复议机关认真行使职权的,实际上却起了副作用、反作用。一个是诉讼成本提高了,一个是申请人处境更加不利了。对复议机关来说,我维持不维持都做被告,那我为什么要改变?所以,有些改革措施是要先尝试的;否则,理论上会那样,但现实可能正好相反。行政首长出庭,我是赞成的。但原来的制度本来行政首长就是可以出庭的,当然也可以不亲自出庭,让代理人出庭。我们有个误解,以为行政首长不出庭,就是行政机关不应诉。实际上行政首长不出庭,不等于行政机关不应诉。它只要答辩了,派代理人参加诉讼了,就是应诉了呀。政府系统自己要求行政首长出庭是可以的,那是一种自律的要求,但写进诉讼法,就变成了法定义务了。第一在现实中意义不大,第二是违背了世界上诉讼法的规则。对未来修法的建议
何:如果未来几年内再次启动《行政诉讼法》修改,您会建议修改哪些地方?胡:首先要声明,我主张法律的稳定性,反对经常修改法律。任何法律总有能改进的地方,哪怕是再完美的法律;除非已经继续不下去,一般不要轻易修改。我最反对的是诉讼不停止执行的原则。如果要改一条的话,我建议就改这一条。诉讼不停止执行的理论依据是大陆法系传统的行政行为公定力原理,这一理论已经过时了。在现实中,除了违章建筑,只要当事人起诉了,一般来说行政机关自己就停下来,不执行了。拆房子的决定是否停止执行,目前是区分合法建筑和违法建筑,分别规定的:拆除合法建筑,行政机关申请法院强制执行;拆除违法建筑,行政机关自己就可以直接动手。在这个问题上,我不主张合法、违章建筑的区别。你没有经过诉讼,凭什么断定是合法建筑还是违法建筑?你说是违法建筑,认定错了怎么办,像包郑照这个案件?住宅权是公民的基本权利,你把房子拆掉了,让老百姓住到哪里去?所以,我的想法是,涉及到住宅权、人身自由权、文物等不可回复的事项,原则上停止执行。行政机关觉得很紧迫,要求先行执行,那好,让行政机关向法院申请;法院下了准予执行的裁定,你才能够执行。当然,遇有紧急状态,比如反恐、应急事件,可以先予执行。把强制执行权变成司法权,由法院来执行,我也是反对的。在大多数国家,执行权都是作为行政权而不作为司法权,司法权就是一个裁判权。后来,有些行政机关申请法院强制执行,搞了个“裁执分离”。法院在特定背景下提出“裁执分离”,出发点是可以讨论的,但“裁执分离”是符合理论逻辑的,法院应当管“裁”不管“执”。对中国法治的期待
何:30年前,当你们坐在那里讨论《行政诉讼法》的时候,对未来肯定有很多向往。现在回头看,当年对行政诉讼的向往在多大程度上得到了实现?胡:在学生时代,我尽管参与行政诉讼立法的活动,其实接触社会不广,感受不深。后来大量接触现实中的案件,尤其是我到了国家行政学院后,自己又做了一些调研,才深深感受到,老百姓最基本的人身权利、财产权利确实要加大力度去保护。我对这部法律、对法治的期待,后来反而越来越高。我早年在浙江代理过一个案件,叫“没收小孩案”。大概是1985年左右,浙江富阳有两个人未婚同居生了一个小孩,计生委到他们家去,连哄带骗的就把小孩抱走了。父母找不到小孩,就到处告,说“计生委没收了我的小孩”。他们找到我这里,我说天下哪有这样的事?一查,还真的有这样的事。实际上,“没收”决定是没有的,抱走小孩却是事实。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这个小孩是“违法生育”,不抱走的话,“超生”状态一直存在,计生委不好交代;抱走送给人家,就没有这个记录了。当时搞计划生育,计生委压力很大,各种你想不出来的手段都用上了。后来,这个事情告到省里,省委书记也批示了,说这个是违法的,必须纠正。计生委都找到学校,来跟我“协调”,但事情并没有解决。前段时间,我有个在老家办企业的高中同学,被抓走了。为什么呢?就是为了环保执法抓典型,说他违法排污。实际上,后来经过复议,确认他没有违法排污。但哪怕违法排污,人也没有必要关起来啊,连取保候审都不同意。有的地方,还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老百姓寻求救济,有时候还是很难很难哪!行政诉讼对于法治政府、法治中国的推进,确实起了很大作用,功不可没。但直到现在,法治政府、法治中国建设还是任重道远,通过行政诉讼保护老百姓的合法权利仍然非常紧迫。我非常希望我们能够确立这样一条原则,并载之于国家的宪法:“公民的基本权利,没有法律依据并经正当程序,不得予以限制和剥夺。”这是我对中国法治最大的期待。访谈时间:2019年3月4日
访谈地点:胡建淼教授家
整理:王敏、何海波
注
[1] 胡建淼:《对中国首例“农民告县长”案的代理与思考:写在中国行政诉讼建立30年之际》,载《法制日报》2019年1月23日,http://www.legaldaily.com.cn/fxjy/content/2019-01/23/content_7753179.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