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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做的唆螺,自我小时起,就是难得的美味。这道菜工序繁复,如今她越发做得少了。
奶奶做唆螺,总在入秋时。幼时去乡下小住,她会做给我吃,那时候奶奶的身体尚健旺,挑得土,做得田,整饬得一家熨贴。相较之下,爷爷常偷懒,按他的说法,他读过书、当过兵、去过朝鲜,复员回乡又做过民兵连长和大队保管,热心公家事是当然,家里的事自然管得少些。
奶奶姓刘,比爷爷大得三岁,十二岁上嫁到张家做童养媳,一做做了一世。
如今奶奶老了,乡间有了名声,大家都说她是个福婆婆,每次亲戚接她回乡小住,总有人奉承,“刘婆婆真有福,”人们啧啧称赞,“祖坟葬得高,一屋搞得好,享了崽福享孙福。”
她眯着眼笑,双手直摆,笑完又撇嘴,“哪里,操劳命,饱饭子孙靠娘养,我现在还搞饭给他们吃呢。”她抬眼望天,一副没我不行的样子。
奶奶做唆螺,会选大颗的田螺,养在清水里,每日换水,过得一段时日,才做。这道菜,爷爷也很爱吃,可她不专做给爷爷吃,小时候,得是我跟着父母回乡时,爷爷才伴搭着享享口福。
“你们不来,我就吃不到。”那时,爷爷尚未戒酒,唆螺下酒是他的最爱。手指拈着田螺吸出螺肉,细细咀嚼,间或咪一口谷酒,一脸惬意。可说归说,丝毫不见他有埋怨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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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幼小的我随着父母走过下老坝的大桥,走近小溪前,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蹲在对岸岸边洗衣,身边尽是深绿的野草,渐凉的秋风从西边吹来,溪水叮叮咚咚,捣衣锤捶在湿衣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条泥土小径在岸边斜插到坎上,远处,老屋后的大枫树叶子青转红,如一把大伞,遮出半天朱翠。我认出了那个身影,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奶奶”,走近些,又喊了一声,她抬头来看,丢了手上的活计,站起了身子抻直了腰打望。
“孙咧!”奶奶大声应着,一脚踏进水里,扑腾扑腾地涉溪而过,爬上坎,大步地跑到近前,一把将我抱起。
“想奶奶不?”她笑得眉眼弯弯,用脸摩挲着我的脸,“就等你回,给你做好吃呢。”
奶奶会用上小半天的时间来给田螺剪尾。彼时,捡回的田螺有小半桶了,从水缸里捞出,提到堂屋门口,用细毛刷反复刷干净,再持一把大剪慢慢剪,螺尾扔在坪里,放养的鸡飞奔过来啄食,很快在奶奶身边围了一圈。我蹲在她身边看,看那些无法反抗的大田螺们在剪刀的咔擦声中被剪去尾巴,她剪几个,侧头看一看我,麦色的脸上漾着慈爱的笑,怕手脏,小心地用手背碰碰我的头,“做田螺给我孙吃啊,喜欢吧。”
我不作声,她笑嘻嘻地回转头去,自说自话,“最好吃哒。”
一碗热气腾腾的田螺端上桌,暗青的螺壳,撑一肚碧绿的作料,嫩白的螺肉就藏在螺壳的深处,一口吸出,满口浓香,那味道里混合着紫苏的甘甜、薄荷的清香、韭菜的浓郁和田螺本身的鲜,连汁带肉在口中细细咀嚼时,是味蕾的狂欢,心里顿时过节一般的欢快。
“这个不用钱的,田里、塘里乱长的东西,你爸小时候最爱吃咧。”奶奶说,“唆咯,用劲唆。”
我对着螺口使劲吸,总也吸不出来。
“唆不出来就转过来,”奶奶我做示范,“屁股上吸一下,再唆咯。”
我试了试,还是不行。奶奶叹了口气,寻来一根针,洗净了,让我挑螺肉出来吃。
“挑着吃就没意思了。”爷爷说。 “何必压得这么紧呢?我都唆不出。”他低声碎碎念着。
“你莫吃啊。”奶奶眼一瞪,腔调提高,嗔怒着,“本来就不是做给你吃的。”
爷爷不作声,挑出螺肉塞嘴里,伸手去拿下一颗。
螺肉鲜香,越嚼越出味,我渐渐吃出味来,满头的汗,不肯停。奶奶停了筷,伸手给我抹汗,看着我,“好吃不?”她问。
我嘴里嚼着,无暇回答,“最好吃哒吧。”她自问自答,笑眯眯地看着我,眉眼弯弯,麦色的脸上透着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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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末,我家搬了新家,爸爸反复恳请,爷爷奶奶终于进了城,与我们同住。
爷爷总抱怨,“当街汽车吵,走又冇处走。”他说,好似诸多不便。
“怕不是吧,你是嫌没人同你下棋吧。”奶奶怼他,“出门就是路,还怕没处走呦?”
爷爷讷讷不言。
进了城,奶奶包揽了大部分家务,城里没有田地让她操持,她便将更多的时间放在厨房,除了日常饭菜,又置办了大大小小许多个坛子,伏鸡、伏鱼、伏鸭、腌菜、剁椒、霉豆腐都自己做,还想在楼顶公用阳台架起架子熏腊肉,被爸爸制止了,饶是如此,家中的菜品一下丰富了许多。
可是最好吃的唆螺,要奶奶做,还是得等到入秋后,“三月田螺满腹子,吃不得。”奶奶说,“入秋螺肉肥,才好吃呀。”
彼时,农贸市场已有田螺卖了,到了时节,奶奶就着妈妈去买,清水里养几日,做给我吃。
“好咧,有唆螺吃。”爷爷凑上来。
“你吃不得!”二人齐说。
“田螺寒性重,你的胃受不了的。”妈妈解释说。
爷爷之前做过大手术,切除了半个胃,一边肾,戒了酒,清淡饮食将养着,不能由着性子吃喝了。
城里没有饭甑,烧火用煤气,奶奶学会了用高压锅,做唆螺时间短了,味道却仍是一样。
一家人大快朵颐,爷爷扒着饭,就着少油无辣的清淡菜肴,偶尔望一望我们,无奈地偏过头去。我递一个给他,他倒拒绝了。
“你吃、你吃。”爷爷筷子轻扬,讪笑着。
那时,大姨(妈妈的妹妹)从醴陵调回了浏阳,一家人都回来了。大姨带着表妹来家玩,奶奶做了一道唆螺。
田螺是早上买的,奶奶将它们养在桶里,倒一勺盐,滴几滴清油,催着田螺吐尽泥沙。
一道唆螺当晚就上了桌,小表妹吃得鼻尖冒汗,菜碗空了,碗底的汤汁,胖胖的大姨父还倒出来拌了两碗饭。
临走,大姨缠着奶奶要做法,奶奶细细说了,末了还交待,“螺肉莫炒,肉老了就不好吃啊。”大姨连连点头。
又过得几日,大姨来家,连连称赞,“您老教的硬是好,婧妹子(表妹)喜欢吃。”大姨笑着,“就是没您做的好,硬是少了味。”
奶奶眯着眼笑, “薄荷放了没?”
“冇诶,您老没讲。”大姨说。
“怎么可能,我肯定讲了的,”奶奶笃定地说,“你没听。”
这之后的许多年里,大姨和唆螺耗上了,做了许多次唆螺,总不如奶奶。我尝过,妈妈尝过,舅舅们尝过,爸爸也尝过,吃是好吃,仍是差着一些,差在哪里,大家都说不清楚。
“她一道菜做了一世,你是少了功力。”妈妈对大姨说。
“哪里噢?肯定少教了什么的,”大姨不服,“上次就少说了薄荷。”
“真的咧,我看着做,也就是这些东西,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我做的还不如你呢。”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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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自搬到城里,到去世,再没有吃过一口唆螺。他有很强的自制力,这种自制令得他即使动过大手术,依然活到了高寿。
爷爷去世后,我们家又搬了个地方。奶奶将爷爷的一张遗相随身带着,到了新家,放在自己房间的衣柜里,时时敞着衣柜,对着爷爷碎碎念。
她开心时,和风细雨地跟爷爷说体己话,心绪不好时,就骂他。
“冇得饭吃你就跑,跑到江西砖窑上去,不管我们。”她眼泪婆娑。
“奶奶莫哭哒。”我去劝。
“那时候,他跑出去就没得音讯,总也不回咧,荒年过了都没得信回来,我以为他死了,后来上家屋里老表说人在江西。”奶奶喑哑着声音,委屈得脸皱起,告状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着,“家里没劳力,你爸爸八岁就到石灰坳担柴,人没得扁担高,几步一歇,邻居说我呢,讲我对崽不好。我有什么办法呦,我要做田,还要帮人沤竹子,做草纸。”这件事情爸爸跟我讲过,奶奶年轻时创业,与人合伙做草纸卖,后来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
“每回村上有人做喜事办酒,我都叫你爸爸去吃席,我不去。”奶奶放低声调,眼神迷离,忆着往事,“半大崽子饭篓子,吃席都吃不饱。有一回,你表叔公家办酒,他人好,看我家困难,把礼钱退回来了。你爸爸路上看到赶场卖油糍粑粑的,全买了吃了。回家来倒是不说谎,还带了两个给我。我听了急啊,哪里吃得下,钱做得大用的。”
奶奶恨恨说,“气得我拿绳子、踩凳子要缠颈(上吊)呢,你爸爸跪在地上哭,才把我劝下来。后来想,细伢子肚子饥想吃,哪里晓得那么多咯,我的脾气也不好。”她又叹了口气,“那一回他就懂事了,十几岁出去找事做。”
“我就不晓得你爷爷,我一世不懂他,”奶奶眼神空洞迷离,泪水又溢出来,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着,“年头不好你跑,如今日子好过了,你走什么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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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去世后,奶奶很长时间没有做过唆螺,我央她做,她总是摆手,说唆螺太费工,老了,做不动了。
我仍是好这一口,回浏阳,常有饭局,点菜时总问,“有唆螺吗?”
多数店子都是有的,可是菜上了桌,吃得两个就罢了筷,终不是奶奶做的那个味。
我常跟奶奶说,“你不想做了没关系啊,我请个厨师跟你学好不,以后开店卖,就叫刘婆婆唆螺,肯定卖得好的。”
奶奶总是摆手,笑眯眯的,“就是那样做的啊,又没有什么巧。你们只是习惯了我的口味,市面上这么多,我的不见得好呢。”
可就连爸爸也说,他吃遍了浏阳的唆螺,包括大名鼎鼎的官渡(浏阳一个乡)唆螺。“比起你奶奶做的,总还是差了一灶火(差着口味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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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岁以后,奶奶的老年病逐渐增多了,除了腿痛,还常常呼吸不畅。给她买了家用吸氧机,用过之后,她连说好用,从此时常呆在自己房间里,戴着鼻管,一吸吸好久。
“也不能吸太久呢。”我们劝她。
某一次,我回到家,去她的房间看她。推开门,看见奶奶在角落里坐着,老年发胖,身形雍肿,像一只呆坐的熊。吸氧机就放在身旁的小桌上,一根鼻管从机器里接出,挂在脸上,她低着头,花白的头发耷拉着,像是睡着了。
我唤了声奶奶,她没有听见。
我走了过去,轻轻抚上她的肩,她一愣怔,仿佛从久远的沉思中醒转,慢慢地回头,望向我,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喜色,“格伢呀,你回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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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我带着妻儿回家,奶奶纵使腿脚不便,也要亲自下厨,做饭给我们吃,虽是一些简单的饭菜,却都是从前的味道,能让人多吃下一碗饭去。
可是奶奶依旧不做唆螺,即使那次在派出所外的电话里,答应了我。待我回去,她又忘了。“你说要做给我吃的。”我言词凿凿。
“冇诶,我没说诶,”她摆着手,“也不是吃唆螺的时候呦。”
直到去年夏天,一家人聚在一起,去农家乐玩了一天,晚间回家,奶奶突然提议,“我给你们做唆螺吧。”
“不是入秋才吃吗?”我问她,心里倒是暗喜,奶奶终于又起了做唆螺的念头。
“是呦。”她讪讪地说,又满脸堆笑地逗曾孙子(我的孩子),“过一阵给你做唆螺,好不好啊?”
奶奶不会说普通话,拿客家话当普通话说,孩子望着她莫名所以,瞪大眼睛傻傻地笑。
“奶奶你就说浏阳话,他听得懂。”我在一旁插话。
奶奶默了默,用浏阳话又说一遍。
“唆螺是什么呀?”儿子四岁了,没吃过唆螺,见都未曾见过。
入秋时,携妻儿回家,进门就望见奶奶在厨房忙碌着,爸爸跟着打下手,一大堆洗净的螺壳在身旁的案板上堆着,螺肉拌好了,正一只只装壳。奶奶兑现诺言,终于又做唆螺了。
田螺放进高压锅,上汽后转小火,一会儿,香气就出来了。
儿子闻见,问太太,“好香啊,是什么呀?”
“唆螺,你没有吃过的。”太太摸着他的头。
到得中午,一大碗唆螺上了桌,众人围坐吃开了。“难得啦,吃刘婆婆搞的唆螺。”爸爸开心地夹上一粒。
儿子不会唆,太太用牙签给他挑出来,作料拨到一边,光吃螺肉,儿子小嘴抿着,细细嚼着,一会儿,鼻尖冒起细细的汗珠。
妈妈吃不得,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
我拈起一颗,送到嘴边,用力一嘬,吸到嘴里,慢慢地品味。仍是熟悉的味道,记忆中的香甜,又重回到唇齿间。
“好啊。”我竖着大拇指,不住口地夸赞。
“最好吃哒吧,”奶奶眯着眼自夸,“下次回来又做给你吃啊。”
“只要我还做得动。”奶奶又补了一句,敲了敲腿,神色有些黯然。
“做得动,你是福婆婆咧。”我忙说,“你活得一百岁!”
桌前尽是啧啧地称赞和满足的咀嚼声。奶奶却停了筷子,看着我们吃,她将耷在额前的白发朝后捋,头略扬,眉眼弯弯,橘皮般的脸上漾着满足的笑,得意洋洋的。
一碗唆螺,奶奶做了一辈子,我也心心念念了半世。每回吃到,都似一种美好倏忽而至,让人由衷欢喜。记忆里绵延的悠香,如同这个居大不易的家庭持续迸发出的热情,生生不息。
或许,对于我们来说,这一道家常唆螺的美味,不单只靠作料的丰富和炮制的精心、独到,还有家传的滴滴浸润,时光的层层雕琢,回忆的帧帧渲染。而这一切背后,是奶奶因爱而生的甘愿,不屈从命运的勇敢,和操持一生的耐心。
编辑:沈燕妮
音频制作:人间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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