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中元节,又想起了我的奶奶。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个在奶奶去世以后才对我有特殊意义的节日。因为奶奶是道教人士,在我还小的时候,每年每月的初一十五她都带着我张罗拜神祭祀祖先用的元宝蜡烛,七月是重头月,七月初七她带着我到元妙观跟道友们过中会日,再过一周就是中元节,一大早伴随着奶奶诵经的声音起床,闻着飘散在空气中的香火气息。小时候家住在一个小巷子里,奶奶在屋里神像前念经完毕,就招呼我把聚宝盆搬到靠近家门的巷子门口,往里面烧纸钱。最后一次烧纸钱的记忆,是奶奶去世了,爸爸带着我参加葬礼,我往火里放进纸钱。后来就很少再去元妙观,很少听到念经的声音,也很少准备元宝蜡烛和纸钱。但是每年到类似的时候,总会想起甚至仿佛听见念经的声音,或闻到类似的香火气息。
小时候,奶奶家的楼上住着一个老婆婆,老婆婆有一只耳朵听不见,且另一只耳朵可能由于年岁的缘故,时而好使时而不好使,所以我们附近一同玩耍的小孩子都叫她“聋婆婆”。一次我独自一人到二楼聋婆婆家玩,正是午饭时间,聋婆婆准备了两菜一汤,她把一对碗筷放在自己跟前,另一对放在了对面的位置上。我以为是给我准备的,就坐了上去。但聋婆婆有些不高兴的看着我,我着急想知道为什么,但难以被听见也难以说明白,我有些局促不安,便下来了。后来才从奶奶那里知道,那个位置是聋婆婆留给死去的丈夫的。
奶奶也是个寡妇。她有时候会说爷爷给她托梦之类的话。这让我小时候对于拥有“托梦魔法”的爷爷感到好奇。奶奶去世以后,似乎奶奶也拥有了“托梦魔法”,因为我也时常梦见她,有时候是她送我上学,她非得帮我背沉沉的书包;有时候是她接我放学,她总是在一颗树下,一个卖豆腐花摊位旁坐着等我,等我过去的时候,她就给我递上一份热乎乎的豆腐花还有一个绿豆蓉咸蛋黄猪肉粽子,那时候的豆腐花5毛钱就有一大碗,一块五的粽子馅料也是很丰富的;有时候是她对我生气,捶胸顿足的说我这个臭丫头,把她老命都快气没了,吓得我在她瞌睡的时候,忍不住偷偷地探一只手指到她的鼻前,探探奶奶是否还有呼吸;有时候是我对她感到厌烦且无奈,老人家总是觉得我活的年代跟她当时一样的吃不饱穿不暖,尽是给我准备好几人份的饭菜汤煲和甜品,且喋喋不休的劝我一吃到底一饮而尽。
也许不一定是已逝的奶奶拥有“托梦魔法”,而是在我心里总是留有一个位置,希望她可以复活,重建像过去一样跟我的亲密联系,这样的联系当然不是只有温暖幸福的,也带着沮丧恐惧愤怒悲伤的情绪情感。这样的记忆,使我跟熟悉的过去联系在一起,体验到了安全感。当然,清醒时候的我可以意识到这是幻想,而非现实,但是在那样的“梦境”里,那里似乎有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承载我这些心理现实的充分苏醒。在那里,似乎没有生老病死哀别离,甚至没有时间和空间,是无限的,又是虚无的。
我的脑海里浮现过不少心理咨询中的片段。早期的丧失体验使我更为深刻的感受到,咨询旅程中触及到的,人们心灵深处的丧失之痛。他她们说,
“遗忘是否是最深刻的怀念呢?我至今都拼凑不起来那次离别是发生在何时何地,是如何发生的?只是有着一些碎片化的记忆,直到我因为莫名的疼痛感到焦虑,我找遍了方法也缓解不了这游走不定又阴魂不散的疼痛感,直到我想起了疼痛曾那样的困扰她并最终带走她,我才想到,莫非我在通过‘疼痛’变得像她?若是成为了她,我便没有失去她!”
“我从没想到我是那样的伤心,在他病倒的那一刻,我是家里唯一一个最冷静的人,我甚至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家人朋友们都觉得讶异,甚至认为我冷漠无情。我想,我只是不想承认丧失的必然发生。我们从来不可能对丧失做好准备。”
“我若是难过,意味着我承认了失去,这让我感到跟最重要的人失去联系了,那么,我是谁呢?当父母离世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无家可回了。我得重新去寻找,或者说,建立一个自己的立足之地。这样的迷茫,让我感到恐慌。但若是我真的去建立一个新的立足之地,我更是恐慌,我怎么可以抛下他们?我宁愿忙碌起来,像是个没事的人一样。”
今天重温了电影《寻梦环游记》,这里的“梦”与其说是“梦想”,不如说是一个承载了“幻想与现实”的“梦境”,这里上演着关于丧失与获得,独立与依赖,忠诚与背叛,爱与恨的对话,这一对话也导向了对于自我与关系的探寻。墨西哥小男孩米格(Miguel)的曾曾祖母,在米格的曾曾祖父因追寻音乐梦想离开家以后,就把所有跟音乐有关的东西扫地出门,在那一刻,在米格曾曾祖母的心里,米格的曾曾祖父已死。弗洛伊德的《图腾与禁忌》中有这样一句话“一个挚爱的亲人在死亡的那一刻可能会变成一个恶魔”。电影中所言的米格家族被诅咒不能触碰音乐,那个施加诅咒的恶魔并非他们口中的负心汉——“为音乐梦想离家的米格的曾曾祖父”,而是“米格的曾曾祖母”心中的恨。这样的恨使得音乐成为了米格的曾曾祖母心中乃至整个家族“游走不定又阴魂不散的疼痛感”,使得他们活在一个没有“音乐”的生活里(即便他们对“音乐”非常敏感,一听到“音乐”的蛛丝马迹就几乎全家出动,“敲锣打鼓”的制止。)没有“音乐”很好的表征了病理性哀伤和忧郁的体验,正如弗洛伊德提到的“在哀伤中,世界变得贫瘠和空洞;在忧郁中,自我本身变得贫瘠和空洞”。米格是这个家族被派遣的代言人,他在亡灵之地(the Land of the Dead)遇到曾曾祖母时说,“没有音乐,我就活得不开心”,说的其实也是家族每一个成员的心声。当米格的曾曾祖母将“音乐”埋藏在心里的时候,她正如精神分析师普丽西拉•罗思(Priscilla Roth)所描述的,“我没有失去客体,因为我就是它”,米格的曾曾祖母把自己活成了心中所恨的爱人——米格的曾曾祖父,一个施加诅咒的“恶魔”。她无法与米格建立有意义的关系,正如弗洛伊德所言,她仍是早期力比多之爱的奴隶。直到对话发生,米格曾曾祖母内心的幻想和现实才开始不再完全对立,不再老死不相往来:米格的曾曾祖母在米格转身执意离开的时候唱起了歌……原来“音乐”一直住在她的心里,这里的音乐承载着她的梦想,她与爱人的关系,她与女儿以及家族后代的关系,她的所有尚未被安放归位的情感。在恨的背后,是一直被囚禁的不能被体验到的“爱”。只有当米格的曾曾祖母对米格的曾曾祖父说出“I Cannot Forgive You, but I Won't Forget You(我不能原谅你,但我不会忘记你)”,“爱”与“恨”才有了位置,曾经挚爱的人,不再是恶魔,不再是幻想中的完美而虚假的人物,而是一个同样活在现实中的让人爱恨交织的人。在现实中,没有永生的他人,没有永不结束的关系。弗洛伊德(Freud)说,“我们的必死性使我们有可能珍视美”。然而,承认丧失的存在,也让我们不得不面临忠诚与背叛的议题。正如前文所言——“当父母离世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无家可回了。我得重新去寻找,或者说,建立一个自己的立足之地。这样的迷茫,让我感到恐慌。但若是我真的去建立一个新的立足之地,我更是恐慌,我怎么可以抛下他们?”米格也曾面临同样的冲突,当米格的奶奶自作主张的让米格学习做鞋,继承家族的事业时,米格并不开心。只有当米格奶奶砸烂了“吉他”的时候,米格才有勇气离开,但即便如此,若是得不到米格已逝亲人们的祝福,他仍然不能从“亡灵之地”回到人间。这一切表征的是米格内在的冲突,当他体验到内在分离的意愿,他同时体验到了内心世界的断裂,当他将自己的独立愿望,体验为背叛时,内疚感如幽灵般萦绕——他成了离家的米格的曾曾祖父那样的“家庭的叛徒”,是要被憎恨和诅咒的。电影的最后,米格的曾曾祖母和曾曾祖父的得以对话,恨有了位置,爱也才有了位置,万寿菊花瓣(Cempasuchil) 承载着祝福,建立了内外在现实与幻想的联结,幽灵有了归位,米格获得了安宁与自由。在悠长深邃的精神分析旅途中,这样的对话,也发生在来访者的心里,他她们说,“直到我承认了她的离开,我才感受到她在我心里鲜活了起来。关于我们过往的点点滴滴,终于有机会可以变得生动起来。我从那样的记忆中更好的发现了我自己。她真的变成了我的过去,我的一部分,而我不再需要以莫名的疼痛来留住她。”“我仍然害怕丧失,我总是不能对丧失做好准备,因为那将我放在一个脆弱的位置上,我随时可能无依无靠。然而,我也发现,当我回避丧失,无法联结,成为了我必然付出的代价。若不接受失去,如何可以获得?”“对啊,我为什么害怕重新开始呢?似乎我默认了别人不会为我祝福,也许是我也如此。我憎恨自己没有超能力,不能让一切如我所愿的永恒且以特定的方式存在。而实际上,我是如此有限,我不确定我是否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自己独立,像我的父母一样建立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甚至可以比他们做到的更好?!”写到这里,想起了遥远从前的一个梦,在我的那个梦里,我梦见了我小时候,奶奶送我上学,到了校门口,她给我递上了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花还有一个绿豆蓉咸蛋黄猪肉粽子,她笑着跟我说“好好上学”,我开心的逗她说,“我就知道我气不死你,奶奶就是会有生气的时候。”梦中还有一句未说出的话,“就像奶奶就是会爱我一样。”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Don't let it make you cryFor even if I' m far awayI sing a secret song to youThough I have to travel farEach time you hear a sad guitarKnow that I' m with you the only way that I can beUntil you're in my arms ag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