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牙齿

一

我仰面斜躺在牙科手术椅上，汗水津津从额头沁出。虽说我特意选了位看上去面慈心善、声音柔软悦耳的女医生，但那贼亮坚挺的钢钻呼呼一响，我仍是心惊肉跳，虚汗直流。唉，这历史悠久的“疼起来真要命”呀！

   几十年前，我捂着右腮，“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地走进当地一家小医院。一大胡子医生从一垒批判稿中抬起头来说：“痛得睡不着，嗯？那就拔了，拔了就睡得着了。”

    “可我已经换过牙了，拔了不再长了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关系，左边还有大牙。”大胡子心不在焉地说。

    不一会，“叮当”一声，一颗完整的“不可再生资源”便滚入血迹斑斑的痰盂。更不幸的是，第二天才发现那位只顾“政治挂帅”的大胡子张冠李戴地拔错了对象。

 “没关系”，大胡子说，“毛主席都说要允许人犯错误，也要允许人改正错误。”于是，大胡子又给我来了一次“叮当。”从此，我小小年龄，口内便有了两个“职位空缺”，引得旁边的牙齿倾斜过来争夺这块“空缺”，造成了原本紧密团结的一排出现内部松动和有缝可钻的空隙，并种下了无穷祸根……

    大学毕业那年，我迷上一位“如花似玉”。一天，我将她带到游泳池，表演我“孔雀开屏”的本领——高超的蝶泳。

“看着，这种泳没几个人会。”说完，我跳入水中龙腾虎跃。

突然，“轰”的一声，我一个狗啃泥撞到泳池的水槽上，两颗门牙魂断香消，沉葬池底。我满嘴鲜血地被打捞上岸，女友花容失色，美女救英雄地将我急送医院。从此，我开口一笑，便露出两颗色彩显著的“假冒伪劣”，害得我只好向古典贞德妇学习，操练“笑不露齿”的绝技。不幸，我又当了一名英语教师，不得不当着全班雪亮的眼睛狼狈地说：“注意看我发音，舌尖在两排牙齿之间……

后来，满口牙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地同我较劲，那呼呼的钢钻便上下左右地在我口中“钻石取火”。再后来，我一赌气采取“闭上眼睛，前面便没有悬岩”的“生存绝招”，咬牙切齿地硬挺着拒绝钢钻的热吻。最后，当我病入膏肓地找到这位面慈心善时，病牙已面临被斩草除根的绝境。但此刻我的“资源保护”意识已牢固建立，害得女医生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死马当活马医，我就算作一次科研试验。”这样，我的三颗残丑“獠牙”，成了女医生纤纤玉指下的“科研”。我正待感谢，那呼呼的钢钻又刺探进来了，我死鱼般地张着大口，无法喊天地忍受那坚硬的刺钻……

二

 几十年后，2017年3月，我急匆匆闯进一家医院的口腔科。

“姓韩的医生在哪儿？！”我冲着一美女护士吼道。

“什么事？”
“什么事？没看外面抵制韩货的爱国运动吗？”
“医生姓韩，但不是韩货呀。”
“但是，这个王八蛋，他强行把韩货植入了我的体内！”

 我高亢激昂的吼声引来了一群就医患者的围观。一位刚交了一大笔血汗钱，正愁眉苦脸的红鼻老汉挤上来。“怎么，兄弟，是不是又被坑了？这医院黑，收费凶——”

“不是。”我一看人越围越多，身上的血管便越来越胀。我跳上一张桌子，挥舞着手中红旗，使出当年砸烂旧世界的万丈豪情，慷慨激昂地说：“同胞们！我们是拥有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是拥有核武器的军事强国，谁敢犯我中华，虽远必诛！”

“好！”桌子下面一片亢奋。

“可是，小小的韩国居然敢部署萨德导弹犯我中华——”

 “萨德不是导弹。”下面有人说。

“反正都一样。”我说。“同胞们。我们都是龙的传人，我们都是有血性的中华儿女。大家都看到了这些天全国抵制乐天、抵制韩货的热烈场面。爱国要从我们每个人做起，每一件小事做起。当年我曾参加一个公费旅游团去韩国游玩了一圈，现在我深以为耻。昨天我已经把所有的有关照片烧了，只留了一张。”

“为什么要留一张？”红鼻老汉问。

“那一张是在三八线上照的。虽然脚在韩国地盘上，但是背后就是我们用鲜血凝成友谊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

    “好！”又是一片欢呼。

    当年我在三八线前

    “可是，还有一件让我深感耻辱的东西。”
    “是啥子？”众人问。
    “这就是这三颗种植牙！”我把小红旗插在胸前，双手掰开嘴，让大家看我右边的种植牙。
    “种植牙怎么了？”一个面带菜色的大嫂问。

“这三颗种植牙是韩国货！”我大吼一声。“两年前，就是口腔科这个姓韩的医生，他说国产的虽然便宜，但质量没保证，韩国的虽然每颗要四千多，但品质好。在这个卖国贼的花言巧语下，我值入了三颗韩国种植牙。耻辱呀！”

“打倒汉奸卖国贼！”红鼻老汉一扫刚才缴费时的愁容，红光满面地高振臂高呼。
    “把姓韩的医生揪出来！”人群乱哄哄地吼叫。

我四下一看，美女护士早已不见踪影。

“支持国产，抵制韩货！”一位戴眼镜的小生振臂高呼，四下一片呼应，场面十分热烈。

一位领导模样的人在几个保安的护驾下匆匆赶来。

“大家请安静，请安静，我是医院副院长，有话好好说。”

“你们医院强行推销韩货，罪大恶极！”菜脸大嫂说。

“我们没有强行，我们同患者都是协商，都签有协议。”

“乐天还不是签有协议，但犯我中华，我们要抵制！”眼镜小生说。

“那怎么办？”院长问。

“我目光扫过桌下这一大群支持我的爱国同胞，感动与热血齐涌。我举起手臂，以壮士断臂的豪情说：“个人的种植牙事小，爱国的情怀事大。我强烈要求医院拔掉这三颗韩货，换上国产！”
    四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红鼻老汉、菜脸大嫂、眼镜小生眼里依稀闪动着晶晶的泪光。

“哎呀，种植牙的钢桩是打在骨头上的，不好换。”院长为难地说。

“什么不好换？你让他天天戴着耻辱吃饭吗？”眼镜小生“啪”的一口啐去。

“人家乐天的中国职工为爱国都辞职了。”

“人家学校的校长带领小学生宣誓要爱国不买韩货了。”

“你知不知道你们每用一颗韩国种植牙就是为敌人提供一颗攻打我们的炮弹？！”

“打倒汉奸卖国贼！“四下一阵呼喊。

在众人的包围和谴责中，院长面色惨白。“好好好，换换换。只是我们医院从没做过这种手术，为安全起见。我们派车送他去专业的口腔医院。”

四下一片欢呼，众人把我像英雄或明星一样地从桌上抬下来。簇拥着我走到大门外。

一辆救护车闪着红灯在等候。

众爱国人士向我挥手告别，菜脸大嫂竟给我一个深情的拥抱。
突然，人群里响起那壮怀激烈的歌声。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一辈子卑微低贱的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伟岸——那是一种自我价值空前膨胀的快感。

救护车红灯闪闪警笛声声；一路上但见红旗乱舞喊砸震天。

多好的人民啊，位卑未敢忘爱国！

中华民族的伟大的复兴——

汽车一个急刹，车门打开，几个身着制服的大汉一把将我掀下车。

我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一看，眼前铁门上几个大字： XX市精神病院。

一件灰色约束衣罩上来。

我拼命挣扎，一位制服壮汉狠狠一拳打在我的右脸上，三颗韩货应声玉碎！

我“哇”地一声，喷出满口鲜血。血光中，我一声大叫——

——“抵制韩货，爱我中华！”

 如果喜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