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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逝的山风(六)

2017-06-17 谭 松 木公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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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此不会再有安宁的心境,不会再有真正的快乐,她的身影将追逐我,借那永恒的风,在每一个怅然醒来的清晨;在每一个山风拂面的黄昏;在每一个月色凄迷的夜晚——直到我悔痛的魂灵飞越时空,跪倒在她的面前。

  

 

十四

 

从山坡上下来,等渡船时,晓枫望着对岸。

那棵柳树还在,绿色的柳枝垂在水面上,随风柔柔拂动。

再过去,就是那块沙滩——那块让他成为一个“男人”的地方。

30年了?”晓枫恍然觉得就是在昨天夜里——月光下,青春快乐地呻吟。

通往半山腰的那条山路他走得很吃力。沉甸甸的回忆;前面,又不会有人等待。他蓦地感到困惑:是不是不该回来?

村子里很静,这儿的中、青年人想必同其它地方一样,都外出打工了。新修的那几间青砖房,大约就是打工的成果。

芳茵的土屋还在,但连接猪圈的厨房部分已经坍塌,地上湿漉漉的,苔藓长在墙角的石头上。门不见了,窗上的木棍只剩下一根,墙纸早已无影无踪,几大捆生了黄色霉斑的柴杆乱七八糟堆在屋里。

晓枫立在空洞洞的门边,手扶着墙,默默无语。

一条黄狗从对面堂屋里窜出,冲着他一阵狂吠。

随着吠声,走出一个抱着娃娃的农妇。农妇约50多岁,两鬓有些斑白,脸晒得黝黑,眼角和额头布满皱纹。

“大黄,回来!农妇大声喝叱。“你是哪个?找谁?”

“我,我原来是这个公社的知青,我来看看另一个知青的房子。她以前住在这儿,叫芳茵。”

“芳茵。”农妇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你是——”农妇有些迟疑。

“我叫晓枫,以前常到这儿来。”

“哟——呀——”农妇发出一声叫喊,眼睛亮起来。“是你,认不出,认不出!发福了,咦,真是官相,官相……”

“你是?你认识我?”

“啊呀,贵人多忘呀。我是素珍,素珍。认不得?农村人老得快。我刚满52,与芳茵同年。不过我当婆婆了,这是我外孙女。”

晓枫终于从她眼脸里依稀看出当年那个红朴朴的、健壮结实的农家姑娘。这一霎间他觉得他不应当再见到芳茵。

时光摧颓了土屋,也一定摧颓了它的主人。

“你当年一走,就再没回来过?”素珍万分热情地把晓枫邀进屋,边倒茶边问。

“没有,读书时学校在外地,后来走得远,一直又忙。”晓枫顿了一下,问道:“芳茵她回来过?她现在怎样?”

“怎么,你还不晓得她的事?”

“不晓得。毕业后我曾经去找过她哥哥,不料他移居国外了……当年她不是同一个男人走了?”

“唉——”素珍叹了口气,脸阴下来。她扭头冲隔壁大声叫道:“大嫂,你来帮我把娃儿抱一会。”

一个精瘦的半老太婆走进来,从素珍手里抱过娃儿。

“她父母到沿海打工去了,这是老二。你也抱孙儿了?”

“芳茵她,她什么事?”

“这话说来长了,伤心呐。喏,喝茶,喝茶。茶比不上城里,但水好,是山上那口深水井,清甜,你以前喝过……”

“你后来见过她?

“她回来了,唔,大概就在你走后半年吧。让我想想,呃,对,比现在晚一点,快掰包谷的时候。”

“她不是说不再回来了?

“她没办法呀!她看上去胖了一些,但脸色不好,发白,还显得有些苍老。”

“那个年代没户口,没粮食关系在城里呆不下去。”

“我们最初也这么想,后来发现不对,她有喜了,四个多月。她只告诉了我。”   

“是那个男人的?”晓枫声音有些沙哑。

“还有哪个?事就出在那个男人身上。她是芳茵哥哥那个厂里一个当官的,比芳茵大16岁。他见到芳茵后……哪一年?我不晓得,总之,他一直追芳茵,答应把她调进厂,娶她,也解决她的城市户口。芳茵相信了他,悄悄跟他住到了一起。后来她怀孕了,催他结婚,那个男人找种种理由推辞,调动的事也一直没有进展,只是一个劲地叫芳茵赶快把娃儿打掉。芳茵起了疑心,私下打听,原来那人并没有离婚,只是两地分居,老婆在另一个城市。”

晓枫掏出一只香烟,抖抖索索点燃,深吸一口,吐出长长一股白烟。

“芳茵气不过,去告他,没有告倒,别人反说她利用美色,叫什么,什么腐蚀革命干部,逃避上山下乡。你晓得她出身不好,说不起话,只得回来。听说那个坏男人只受了一个警告,叫什么——‘党内警告’。”

“后来呢?

素珍低下头,那双粗糙的手在膝盖上下搓动。“我真是不想给你讲,这事虽说过去这么多年了,但一提起来我还是伤心。我和她差别大,她是城里人,但是我们成了好朋友,她一点没嫌我没有文化……”

“她后来怎么了?

“后来?后来当然要把娃儿打掉。她叫我去找一个瘸腿老头,买他的药。我不好意思,那时我还没有嫁人。她说她实在走不动,让我去告诉老头,是她要药,并且叫我多买点,说娃儿大了,剂量少了恐怕不行。对了,还叫我帮她垫付钱,说今后有了钱还我。”

晓枫闭上眼睛,有些喘不过气。

“药买回来我就没再管她了,那些天地头忙得很,要掰包谷,砍包谷杆,背、搬、晒、捆,还要抢天通雨。农村的活你晓得,那些年,生产队集体出工,一天累下来困得要死。的确不是我不照顾她,我其实还悄悄给她备了几个鸡蛋……”

“娃儿打下来了?”晓枫眼前出现那刻骨铭心的一幕:鸟紫的嘴唇、惨白的脸色、浓浓的血腥味……

“打下来了?”素珍的声音骤然提高。“真是造孽呀,要下来就全部下来,不下来就不要动。要下不下,光流血,一直流。最初两天我不晓得,忙地头。第三天晚上我才去看她。屋头黑灯瞎火,一股血腥昧、酸臭味,还有草药昧,呀,怪怪的,难闻。我点上灯,天哪!床上、被单、毛巾、蚊帐到处都沾着血。床头还有一滩黄糊糊的呕物。她躺在床上,大热的天,盖一床棉絮。唉呀,你没看见,那张脸,惨白惨白的,象死人。我惊得要叫,她睁开眼睛,那双眼睛你晓得,原本是很好看的,陷下去了,黑洞洞的。我赶紧问她,要不要去卫生院。她摇头,声音细得象蚊子。她说,出血太多,可能是娃娃大了点,也可能是药服多了。已经出血两、三天了,也许再过一、两天就会好。我说再流下去可能就没命了。她说,走到那一步她认命。她这样说我更害怕,要找人来抬她去公社卫生院。她坚决不干,还笑了笑,呀,那真的是惨笑,她说她有经验,不用担心。我的天,她以前还打过?!这种事女人有一次就怕死人了。我啥都不懂,听她这么说就信了她。唉,我真是不该呀,那天晚上我要坚持就好了。这事我后悔一辈子……”素珍双手绞扭在一起,泪水扑簌簌滚下来。

晓枫心怦怦乱跳,头皮一阵阵发麻。

“第二天收工后我又去看她。点亮灯,发现床上一大滩血,她下身都浸在血里。她眼睛紧闭,一动不动。我骇得大叫‘芳茵’!‘芳茵’!她嘴唇动了动,我伏下身子,问她怎么了。她脸抽动了一下,像是在鼓最后的力气。我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男人很坏。唔,对了,她还提到你,好像是说,放暑假了,你会不会来。她说,你算好的,至少没有欺骗她。她一直哆哆嗦嗦地说,可越来越听不清。我摸她手,冰凉!我害怕了,赶紧跑出去叫人。村子里几个大妈来看,说要立马送医院。你晓得,我们到区上有近20里山路,又是晚上。但大家都不主张送公社卫生院,那里的几个医生全是公社干部的亲戚,小病都治不好,像芳茵这种危急,送去了也白送。于是我们分头去找男人,找抬人的竹凉板、绳索。

抬她出门时,她一动不动,眼睛闭得紧紧的,我用手试她鼻孔,气细得很,像是马上要断。我催他们走快点,但又怕山路巅,更出血。一路上我一会试她鼻孔的气,一会查看她身下的血,汗水把我全身衣服湿透了。

抬到河边,咦,就是那棵柳树下,我们停下来叫渡船。可能是叫喊声把她吵醒了,她突然睁开眼,睁得很大,直勾勾望着柳树。我正想问她,她头突然一偏,软搭搭的面朝河水垂下去。我伸手过去,鼻孔没气了!

她的眼睛还是睁开的,望着河水,我看得很清楚,有月亮,明晃晃的。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人死去。不过我一点不害怕。她的脸很安静,真的,一点痛苦都没有。她躺在竹凉板上,月亮照下来,很美,真的。她生前长得漂亮,死了,模样也好看……他们说,她为啥子不喊叫,早一天肯定有救。我看见她睡在月亮下,安安静静的样子,心里明白了,这是她想走的路……” 


十五

 

村子后面那条通往山上的小路——那条当年走过无数次的小路——已经荒芜。杂草和野藤半掩去残存的青石板。一丛丛密密的竹林投下潮润阴凉的暗影。石板上生着青绿色的苔藓,空气里弥漫着腐烂草叶的气味。

晓枫一口气爬上山,脸色苍白,一头汗水。

厚重粗犷野性十足的凉风山在面前巍然耸立。

“呜——呜——嗬——”山风携一股阴冷粗野之气,掠过峰峦,顺着山谷扑面而来。左边,那块冷浸浸的岩石尤自兀立;岩石脚下,依然一坡萋萋芳草,风吹来,浪飘波涌。

“转过头来……”

草地上秀发散乱,鲜红的嘴唇半合半张……

晓枫转过头,一片苍茫,一片空寂。

树林下面,一座荒坟?不,素珍说了,坟早在土地承包下户那年就平毁了。那坟也不过一堆黄土,碑都没有。

他恍然觉得这偌大的山头是一个大坟,每一棵青草每一块岩石每一捧泥土都诱使他匍伏在地,长跪不起。

是谁,谋害了她?是他,还是那个时代?或者,是他与那个时代的共谋?

他清楚他今后不会再有真正的快乐真正的欢笑真正的幸福了。剩下的岁月将浸满土屋里的殷红,时光流淌,再洗不去她留下的血痕。她默默在这儿躺了30年,从现在起,她开始向他索讨了——借一坡荒草、借一地月光、借山岩、夜色、乱坟、秋水、山风……

她将追逐他到每一个灯红酒绿的华宴;

她将追逐他到每一个怅然醒来的清晨;

她将追逐他到每一个山风拂面的黄昏;

她将追逐他到每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

她将不声不响蛰伏在他心灵最深处,随时随地随风而起,恣肆迷狂地蹂躏他隐匿在心灵深处的芳草地。

她将以这种方式向他追索向他报复向他讨债。

 

又一阵风吹来,这天地间自由自在的山风啊,如诉如泣,在耳边叙说着一个永恒而又神秘的故事。它拂去尘世五光十色的浮躁,阐释着一个被世人所蔑视所忽视所背离的天地之道。它轻轻托起灵魂,飘向明静博大悠远深邃的净界。

晓枫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而又透彻心灵的悲悯与感动,物质的光辉在这种情感面前黯然失色。文凭,职称,地位,事业,金钱,家庭,都有了,然而,那沾满泪水的唇香呢,那雪地里飘逸的发丝呢,那夕阳里月光下秋水边荒草中乱坟上的青春韶华呢?

他噙着满眼热泪,抬起头,把目光投向辽阔深邃的苍穹。那一刻,他觉得他所奋斗所拥有所珍惜的一切都轻飘飘地失去了价值。

会有在天之灵吗?此时,芳茵会不会在这片荒山的上空、在他们无法对话的另一个世界里凝视着他?

哀怨、爱怜、悲伤、责备、渴盼……

她先一步走了,在淡淡的月光下,安详,平静,美丽。那一段锥心泣血的青春岁月也已随她飘向冥冥彼岸。他也会随之而去,在某一个黄昏,或清晨,或病床上输液瓶下。

那一刻到来时,会有柳树下凝望河水的那种凄美诗意吗?

“那些听我召唤的小鸟啊

快飞回我身旁

让我重温平静的生活

比一切都香甜

家,家啊,可爱的家

我走遍海角天涯

总想念我的家

……”

这是从那鲜红嘴唇里流淌出的歌声,还是天国里超越时空的终极召唤?或者,是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传递的一种永恒的渴盼?

 

一朵淡蓝色的小花。

他俯身把它采下,双膝跪地,举手向天。

一阵山风扑面而来,蓝色的花朵飘逝在天地的苍茫中……


 (全文完。选自谭松短篇小说集《长江,流淌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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