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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说四经典

徐佶周 补刀 2020-09-14


1.妄说红楼
 
《红楼梦》给我的唯一感慨,是我们曾经创造了如此精致的文化。我们有花一生精力去完成一幅的工笔画,我们有文思豆腐和景泰蓝,我们还有品类繁盛的鸟笼,我们也可以在一粒米上刻画整个世界。但我们又总是被外族侵略、征服,比如西域的蛮族,比如北方的满人。按说,那些征服者,只是些文盲和骑马者。
 
《红楼梦》似乎像是一直在描述着一座看不见的城市,不厌其烦地讲解它的格局、历史和风俗,除了气味。这座城市是没有气味的,也禁绝烟火。它的门里还有门,它的路还会生出路。
 
小说文本像工笔画一样无限繁复,哪怕砍掉高氏续写的几十回,它的前半部也足以构成一座无以复加的迷宫。整个极易使人迷失的迷宫,却又没有一个统一的视点,似乎每一处都是中心。我们经过每一处地方,都成为上帝。而我们经过了的一切,又如遗迹般遗弃在从前。于是,当我们从迷宫里绕出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出发的地方。
 
不知这一切是否可以理解为作者的预设——它提出欲望,又如此绝望。它生发了一切,接着灭绝了一切。它升起,同时又落下。它产生矛盾,然后自己解决掉。它呼喊,它又应答。它长出尾巴,又用自己的嘴吞进。
 
《红楼梦》纪录了那座城池在那个时间所有能够企及的一切方面,没有比这更铺排的叙述了。它有意把自己神秘化,它毫无趣味又趣味盎然,它毫无意义又包含了整个世界。它使用说明书一样的文本,来仔细对读者描述虚构的现实,以及竭力模糊现实与梦幻的边界。
 
第一章是从虚开始,青埂峰下,有如仙境。后来的几章逐渐确实,描写了城市的位置和布局,人物的面目以及官职,平淡无奇,味同嚼蜡。但接着到了第五章,复又坠入魔幻般的虚境。之后,又开始叙写庸常生活。
 
这样的讲述方式,重复和反复重复,看着一直是写实的,但写到某处,豁然醒来,才知方才不过一梦。是虚幻和梦境,把无法忍受的讲述救过来。
 
但无法救过来的是它的绝望。它从补天不成开始,堕入凡尘。种种铺排,演进,极尽了肉欲的堕落与空虚。到了最后,又以皈依神秘来进行救赎——至此,期待的张力最终消灭了小说自己。

 
 
2.妄说水浒
 
我一直在说我喜欢水浒,我反复地读过这部神奇的小说,不仅沉溺于故事,更对故事里的世界心向往之。几年之后,有一个网友描述我的样子,说可能络腮胡子,胖大身板,能大碗喝酒。
 
因为它的痛快——美人、金银、尊重,皆可抡了板斧,去从道上劫来。但人生的快意不仅如此,倘若美人背弃、金银失散、人们见了我也不再把我叫爷,那么,给个椅子就坐椅子,给个凳子就坐凳子,椅子凳子都撤了,也能蹲在地上。但我无法成为别人希望的人,人生的快意是做我自己,若有羁绊,我干脆死球——命都不要了,岂能为美人和金银、浮名所困?
 
是的是的,沽酒屠狗辈所好皆在水浒三国。混在这个虚伪的世界,你似乎不附和几句红楼的妙,几乎就没有理解一切形式上的精致,人们看你,就是鲁达李逵的样子。
 
回到小说本身,水浒传是用故事来讲故事的。人物的形象,情节的演进,义理的寄托,都倚重它们自身。不说教,不先入为主,也不牢骚叹息,除了动辄对良辰美景的一大段咏之赋之,文字本身已经达到了极减省、极传神的艺术至境。
 
但不知道为何古书如此固执地,要将故事情节一再耽搁在对美景的咏叹。虽然我们可以因此领略音乐剧一样的神奇效果,但我们一般更愿意去读删节了这些词赋的版本。
 
故事仍是从虚无中得到和衍生,一百单八位英雄好汉,原是由于一位愚蠢野蛮的达官要人,固执地要揭开一座墓碑,放出了镇压在这里的鬼怪所致。当然,更多的人把这理解为乱自上作:是高高在上的官,不敬畏天地人民,他们播下动乱的种子,然后自己又葬身于动荡之中。
 
但小说对于动荡的描写是实写,除了戴宗,英雄好汉们除了比常人更能喝酒打架,并未拥有魔法神器,或者特异功能,他们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当厄运降临的时候,他们也一样哭泣和奔逃。他们大多遭到过陷害,灾祸,充军;他们的敌人是官吏,土豪和更强的强盗;他们大多死于刀剑,极刑和非命。便是十字坡前的肉店,也曾麻翻剁碎过一个身过八尺的头佗。
 
这是一个极度简单的世界,也是一个绝对暴力的世界:刀砍着刀,剑磨着剑,谎言遇到谎言,黑吃掉黑。李鬼遇到李逵就挂了毁了,并非李逵正义在握,而是李鬼打不过李逵。
 
没有一身力气,和一肚子坏水,想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几无可能。打而优则仕,那个时代的用人制度还是相对透明,武松就是因为打死了猛虎而做了都头。但即使英雄如武松,也在那个浮浮沉沉的局面里无法立足,几个回合,就淘汰了下来。
 
只有高俅这样的人,才能在这个刀口舔血的世界里,爬得高、坐得稳、把得牢。但就算是高俅这样的人,也曾经被打得他妈都不认识。那时他刚从河西充军回来,在街上耍赖充横,被王进遇到,一顿胖揍,将高俅打趴在尘土里,高俅眼里只有杂沓混乱的脚印。但到了高俅坐在高处发号施令,第一件事,就是打王进。七下八下的木杖打了七八十上下,王进第二天就已经踏上的逃命的旅程。
 
小说在这里揭示了世界的本质:拳头。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爷,谁就有钱;谁有钱,谁就能掌握更多的暴力资源。朝廷用的是这一套,梁山也用得是这一套,绿林好汉和街痞阿三,都得用这一套。率土之滨,概莫能外。
 
太祖曰:水浒传反贪官而不反朝廷。或者,梁山好汉们打家劫舍,分大秤金银,吃大碗酒肉,过快活人生,最终动念走上招安之路,是因为他们需要进入体制之中。实际上他们早已在体制之中,他们在本质上已经是体制筋骨相连的一部分。他们熟稔抢掠的一切程式,他们不仅不反朝廷,而且对拳头法则上和和朝廷保持着高度一致,并且一直处于对这个法则心照不宣的进行着维护。他们只不过需要将刀剑融化,铸进杀伤力更为巨大的枪炮当中。由野匪而官匪,名已正言则顺,抢钱的时候还能穿上制服。
 
故事的推进,又陷入宿命当中。它不再像红楼一样起事灭事,自问自答,它把那些现实的矛盾导向了虚无之中。那些数字:一百单八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原来只是应和了天空的星宿,而不是凡世的苦痛与秩序。所以,对于虚与实的见解,水浒这部小说,也较之红楼似乎更为高明了。
 
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原来曾经从实到虚,又从虚到实,形而上形而下皆有考量,只到如今才如此功利,平庸和愚蠢。只有虚的部分,才能救起现实的绝望——
 
让我们看看那时的现实生活吧:短短几十年里,无论你怎么当匪当兵当官地折腾,到最后终归不过一梦。连皇帝那样威武无边的人,由于无法被称颂,也已经失去了他的圣明。英雄好汉,尽皆成土成尘。而那些传说中的美人,脸面老皱如一枚核桃,笑容都已经不能够对称。


 
3.妄说三国
 
从西汉到东晋之间,在华夏古国腹地展现的一场群雄逐鹿,到今天已经没有多少值得复述和追忆的实际必要了。历史庞大杂芜而且幻如烟云,但并不见得有多正义伟大。一将功成万骨枯,血流飘杵造就了许多战功赫赫的名将、军师和宠臣。构成繁杂的智囊团,以及庞大无边的战队,却并没有完成秦一样的东方霸业。
 
比三国更黑暗混乱的公元前400年始,不论是亚历山大,还是凯撒、庞培、克拉苏,他们都必定和已经成为另一处大陆上的战神。三国时期唯一至今还在老百姓中间供奉的神像是关羽,他被神化的原因除了他的美髯与枣红脸膛,还有秉烛夜读和刮骨疗伤。虽然刮骨疗伤这一项,已经被多年之后在暴利成瘾的医院外自锯右腿的河北农民郑艳良轻易超越,那么关羽还能踞坐庙堂神龛的长项,就只剩美髯与愚忠了。
 
愚忠在混乱的三国时代却是一种美德,一种纯粹的品质。极端的例子,是刘安杀妻食玄德。在那个心机重重的时代,每个人都在盘算自己的份量,都在比较自己在同类和敌人之间的价格。每个人都在列队。每一个都在提心吊胆地出卖和收买。每一个人都担怕自己行差踏错。黑暗无价的市场,苍茫无序而又瞬息万变,人生有如尘灰,幻起幻灭。在这个强人割踞浊水肆流风云际会的市场,关羽却只对刘备一人跟随,不容置疑,不计后果,不问价钱。只是为酒,为血,为誓言,为桃园里结下的兄弟义气,这当然真的能够算作英雄了。
 
这是一个快速发展的黄金时代,这也是一个将人类的战争升级,使技术超越了道义的黑暗时代。战争从两军对垒,各派一位名将出阵拼搏厮杀的优雅,过渡到策略型,直捣黄龙不计其他,战争丧失了它的正义性,也丧失了它的艺术性和观赏价值。战术的地位超过了战争的意义,成为绝对目的。本书所谓史诗一般壮丽的战事中,使用的阵法形式复杂种类繁多不计其数,业已形成一套系统而且凶险无比的兵法。
 
术超越了道,人类智慧从此溢出。《三国》里的精髓就是机谋与兵法,兵法的精髓就是兵不厌诈。兵何以不厌诈?兵固诈也。人类的矛盾冲突,已经不依服于理与礼,而诉求于兵。说不过了就骂,骂不过了便打,当面打不过便背后偷袭。
 
人类智慧并未作用于人类文明的进程,反倒形成了严重的阻滞和倒退。这种历史的反智在后来的几千年里并未消除,而且在某些方面呈现出愈演愈烈的趋势。兵之诈,是智慧的舍本逐末,是荒诞的黑色幽默,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自毁程序。
 
在这个意义上,《三国》乃是一曲意味深长的挽歌:有了兵之诈,和不厌诈之兵,文明丰足便流于奢侈的漩涡,人类的争斗,从此陷入万劫不复。
 
天地不仁,大道无存。魑魅横行,魍魉丛生。
 
 
 
4.妄说西游
 
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西游记》的故事设置:师徒四人生而有命,却寄希望于一次偶然得到的任务来试图让人生获得终极意义。但是任务的派出方同时又通过游戏规则的设置,来对任务进行种种阻止。四个去西天取经的人,就算克服千难万险圆满完成了任务,也无法改变自己在游戏中的地位。只是让规则设置者和读者,能够通过他们的折磨和无意义来获取些微娱乐和消遣。
 
任务中的唐僧是一位真正的美男子,他不仅面容端正美好,而且传闻他的肉身作为食物,能够让食用者长生不老。作为师父和领导的唐僧,不仅缺乏行走的能力,有时候他的能力尚不足以保护自己美味而且药效神奇的肉身。而悟空是猴子,八戒是猪,团队里二分之一的成员竟是不同科目的动物,这就让故事文本呈现出了立体而丰富的生态图景。至于悟净,他是面目模糊的芸芸众生的人像投射。
 
反复的劫难来自恶魔、妖精、鬼怪和险恶的规则,以及种种意外、出人意料的用心。除了完成任务,师徒四人还有一个期盼就是他们即将取得的经卷。取经是因为内心的虚弱空洞,佛经会像夜晚的月光一样,播撒明媚的光亮。而皇帝也认为,任何一处尚未得到的佛经光芒照耀的地方,都是异域他国。
 
四个想通过任务来改变出身的师徒,尤其需要佛来给他们内心增加光辉。但他们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取到了佛经,残缺的经卷上漫洇的文字却告诉他们:你所经历和无法摆脱的周围世界,这一切这是你的命。而且要安于命。
 
其实和师徒四人一起去往西天的,还有一匹白马,一根担仗,几双草鞋。师父有师父的命,徒弟有徒弟的命。人有人有命,猴有猴的命,猪有猪的命,马有马的命,担杖有担杖的命。草鞋的命运是终日面对长路,长得很帅的人的命中会担心自己的肉身被吃掉,面目模糊的人的命是担着行李迎向一天又一天的漫漫长途和血色天涯。
 
一直到故事结束,和流传千年,佛自顾自的存在和言说影响,佛却只是等级社会的宠物,佛光尚未真正照彻安身立命的凡人以及读者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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