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在历史何处—— 202年:最后的南单于
按:计划中,这一篇的主角是乱世流离的悲情诗人蔡文姬,她是极少数能在精英记忆中留下名字的女性形象。动笔后,才发现相关史料过于缺乏,后世史家又投入了过多热情,而所有结论都难逃“政治正确”的预设和想象。反而是呼厨泉单于,经历既有象征性又富戏剧性,且置身于历史的角落,没有被更多“热心人”打扰。遗憾的是,史料依然贫乏,只能窥探他复杂经历的一鳞半爪……
汉献帝建安七年(202),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成为血雨腥风的战场。最终的胜利属于忠于曹操的司隶校尉钟繇与凉州骁将马超,失败者则是袁绍任命的河东太守郭援、并州刺史高幹与盘踞此地的南匈奴单于——呼厨泉。
202年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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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匈奴单于为何盘踞平阳?要从100多年前说起。汉光武帝建武二十四年(48),匈奴帝国又一次发生内乱,争位失败的日逐王比效仿祖先呼韩邪单于,率众进入长城以南,被光武帝安置于西河美稷(今内蒙古准格尔旗)。此后一个半世纪,南匈奴依靠汉政府的威势打击长城外各游牧部族;汉朝则借助剽悍善战的南匈奴部民戍守北境,“以夷制夷”。汉政府通过护匈奴中郎将等边疆官吏和军队监督其內部事务,南单于在军政大事上几乎毫无自主权,又要面对不甘依附汉朝的部族势力的频繁反叛。在内外夹击的尴尬困境中,多位南单于被杀或自杀。
东汉彩绘画像石墓门,陕西神木大保当降汉匈奴人墓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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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汉灵帝熹平年间(172—177),可能是遭受到檀石槐统领的鲜卑军事大联盟的压迫,南匈奴诸部进一步南徙,进入并州刺史部腹地,被称为“并州胡”,单于庭也迁至左国城(今山西吕梁)。
汉灵帝中平五年(188),汉朝又一次征调南匈奴讨伐乌桓,“国人恐单于发兵无已”,南匈奴中的反汉化势力及并州屠各共十余万人叛乱,攻杀羌渠单于。领兵在外的羌渠之子於夫罗逃亡至洛阳,希望借朝廷力量平叛,却被汉政府扣留。第二年,灵帝驾崩,名士与宦官火并,董卓率凉州军团进京维稳,洛阳陷入大乱局。於夫罗趁机率数千骑起兵,踏上回乡之路,却受到南匈奴部众的阻挠,不得不滞留在河东地区。南匈奴分裂为南北两部,北方故地由老王监国,难返故园的於夫罗则在平阳建立单于庭,作为一支雇佣军周旋于张扬、袁绍、袁术、曹操等各派军阀之间。
左国城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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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献帝兴平二年(195),於夫罗单于去世,其弟呼厨泉继立。此时,参与南匈奴故地政治角逐的共有三种势力:除呼厨泉代表的单于嫡系外,还有老王监国的反汉化势力以及人数众多的并州屠各。初登大位的呼厨泉,面对的只是“游牧帝国”破碎的背影,他不仅要完成南匈奴内部的政治整合,还要应付鲜卑各部的频繁骚扰,而首先,他要面对并理解东汉末年的混沌现实。
汉帝国的崩溃让无数家庭堕入深渊,对日薄西山的南匈奴而言,却似乎等来了历史契机。呼厨泉单于失去帝国体制的百年捆缚,开始构筑“匈奴人”的复国旧梦。此时汉献帝正沿长安—安邑(今山西夏县)—洛阳一线流亡,在黄河与太行山之间躲避着胡汉军人的追逐,近水楼台的呼厨泉单于也加入了对皇帝的围猎。他派遣右贤王去卑领军护驾,希望在中原的乱局中分得一杯羹,但胜利的果实被黄雀在后的曹操获取,汉献帝徙迁至许,远离了南匈奴的势力范围。尽管史料语焉不详,但根据学者推测,遭遇挫折的呼厨泉选择与曹操的政治对手袁绍结盟,并凭借袁氏的支持返回南匈奴故地, 压倒监国的老王集团 , 重新成为南匈奴各部的共主(参见陈勇《去卑监国的败局与屠各刘豹的崛起》)。
此后6年,在袁曹对抗的大局中,南匈奴始终站在袁绍一方。由于家族身份不同,曹操与袁绍怀抱着不同的政治愿景,曹操是汉帝国中央集权的维护者,而袁绍似乎要建立皇权与世族共治的政治体系,袁曹之争,可以看作中国北方两种命运的决战。强宗大族以及胡汉割据势力最初多选择支持袁绍,因为具有超强控制力的中央政权,是地方豪强的大敌。刚刚摆脱汉帝国百年枷锁的南匈奴权贵们,显然不愿意重归帝国卵翼。
建安七年(202),北中国大决战进入第二阶段,曹操的军队转守为攻,老朋友袁绍发病呕血,惭愤而终。这年秋季,战火蔓延到司隶校尉部,
袁尚(袁绍继承者)拒太祖于黎阳,遣所置河东太守郭援、并州刺史高幹及匈奴单于取平阳,发使西与关中诸将合从。司隶校尉钟繇遣(张)既说将军马腾等,既为言利害,腾等从之。腾遣子超将兵万馀人,与繇会击幹、援,大破之,斩援首。幹及单于皆降。(《三国志·张既传》)
平阳之战中,南匈奴是袁军的先锋部队,最具战斗力,但决定战局的是更为凶悍的凉州军团。呼厨泉单于战败投降,不得不回到曹操所代表的汉帝国体制:
时承高幹荒乱之余,胡狄在界, 张雄跋扈, 吏民亡叛, 入其部落……习到官,诱谕招纳, 皆礼召其豪右, 稍稍荐举, 使诣幕府;豪右已尽, 乃次发诸丁强以为义从;又因大军出征, 分请以为勇力。吏兵已去之后, 稍移其家, 前后送邺, 凡数万口;其不从命者, 兴兵致讨, 斩首千数, 降附者万计。单于恭顺, 名王稽颡, 部曲服事供职, 同于编户。(《三国志·梁习传》)
“胡狄”所指,主要是南匈奴部落。唐长孺先生认为,“《梁习传》所说的不单是胡狄部落, 也有兵家, 但迁送到邺(曹操的政治中心)的必然也包括许多并州的部落人民, 他们完全成为曹魏的士家了。留在并州的`胡狄' ,虽然自有其酋王, 保留了部落形式, 但是却受地方官的统治, 像州郡编户一样`服事供职' 。”(《晋代北境各族“ 变乱” 的性质及五胡政权在中国的统治》)
梁习担任并州刺史期间的南匈奴史料缺乏,值得一提的事情是著名“文姬归汉”。蔡文姬是汉末文宗蔡邕之女,父死后流落南匈奴故地12年,备尝痛楚,“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蔡琰《悲愤诗》)。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听闻蔡文姬下落,感念蔡邕昔日知遇之恩,“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董祀”。蔡文姬能够回到邺城,主要应归因于梁习迁徙南匈奴部民。“文姬归汉”被后世赋予政治浪漫主义色彩,实际上反映了华夏政权牵制、离散游牧世界的历史记忆。
《文姬归汉图》,宋,波士顿美术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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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厨泉单于固然没有遗忘匈奴祖先们的英雄史诗,但他的名字与政治影响力正在被游牧世界所遗忘:
建安二十一年(216)秋七月,匈奴南单于呼厨泉将其名王来朝, 待以客礼,遂留魏, 使右贤王去卑监其国。 (《三国志·武帝纪》)
建安中, 魏武帝始分其众为五部, 部立其中贵者为帅, 选汉人为司马以监督之。魏末, 复改帅为都尉。其左部都尉所统可万余落, 居于太原故兹氏县(今山西汾阳);右部都尉可六千余落, 居祁县(今山西祁县);南部都尉可三千余落, 居蒲子县(今山西隰县);北部都尉可四千余落, 居新兴县(今山西忻州);中部都尉可六千余落, 居大陵县(今山西文水)。(《晋书·北狄匈奴传》)
“通过将单于纳为人质、分割部落以及每年为单于及其他匈奴贵族提供丝帛、金钱以及粮食的方式,曹操的魏政权希望以尽可能小的代价控制匈奴”(巴菲尔德《危险的边疆——游牧帝国与中国》)。曹魏末年,将军邓艾曾经盛赞这一“徙戎”措施,“由是羌夷失统, 合散无主。以单于在内, 万里顺轨。今单于之尊日疏, 外土之威寖重”。
南匈奴内迁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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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侍”的呼厨泉继续保持了单于的名号,被视作上宾,出席各种国家礼仪活动。黄初元年(220),魏文帝曹丕在登基大典上
更授匈奴南单于呼厨泉魏玺绶,赐青盖车、乘舆、宝剑、玉玦。《三国志·文帝纪》)
此时的南匈奴大单于,已经失去所统部民,成为曹魏政权的政治吉祥物,犹如20世纪的西哈努克亲王。呼厨泉在曹魏政权似乎又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直到魏齐王嘉平年间(249—254)依然可见南单于的身影,但终其一生,他无法返回“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蔡琰《悲愤诗》)的匈奴故地。
东汉末年的大崩溃瞬间改变了几乎所有人的命运,制造出太平年代匪夷所思的人世旅途。被巨浪裹挟的呼厨泉单于孤注一掷地投入了时代的轮盘赌,却无从计算命运垫付的筹码。
晋惠帝永兴元年(304),匈奴左部帅刘渊于左国城自立,拉开了“五胡乱华”的序幕。刘渊自称南单于之后,而史家多认为,他实际上是并州屠各酋豪,汉赵史家伪造了刘豹、刘渊父子的世系,使其进入南单于的继承序列,从而获得了名义上高贵的匈奴血统和对游牧世界的政治感召力。在重塑的历史记忆中,曾被选择性遗忘的“南单于”策马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