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我身在历史何处—— 家在交州

飞狐陉 飞狐道
2024-09-15

按:士燮家族在交州刺史部发展以及覆灭的过程,是华夏政权南方殖民的经典文本。


汉献帝建安十六年(211),驻军京城(今江苏镇江)的孙权收到远方加急来信:交趾(郡治今越南北部)太守士燮携众兄弟敬献风物,听候差遣。孙权长舒了一口气,交州刺史部的争夺战终于告一段落,现在他不再有后顾之忧,可以结好刘备,全力对抗曹操了。


交州刺史部位于汉帝国最南端,成为汉朝疆域始于元鼎六年(前111)。这一年,汉武帝平定了南越国丞相吕嘉的反叛,“以其地为南海(郡治今广东广州)、苍梧(郡治今广西梧州)、郁林(郡治今广西桂平)、合浦(郡治今广东海康)、日南(郡治今越南顺化)、九真(郡治今越南清化)、交趾七郡”,后来又增设儋耳(郡治今海南儋州)、珠崖(郡治今海南琼山)二郡,并设置交趾刺史部以加强中央管控,州治设于苍梧郡广信县(今广西梧州)。建安二年(197)“废史立牧”,交趾刺史部改称交州刺史部。

图片来自网络

交趾刺史部管辖的广袤区域,在历史上被称为“百越”之地。孙吴谒者仆射薛综年少时避乱交州,他在上疏孙权时,曾谈及当地风俗:

山川长远,习俗不齐,言语同异,重译乃通,民如禽兽,长幼无别,椎结徒跣,贯头左衽,长吏之设,虽有若无……自臣昔客始至之时,珠崖除州县嫁娶,皆须八月引户,人民集会之时,男女自相可适,乃为夫妻,父母不能止。交趾糜泠、九真都庞二县,皆兄死弟妻其嫂,世以此为俗,长吏恣听,不能禁制。日南郡男女裸体,不以为羞。由此言之,可谓虫豸,有靦面目耳。然而土广人众,阻险毒害,易以为乱,难使从治。(《三国志·吴书·薛综传》)


薛综是沛郡竹邑(今安徽宿州)人,他的观察显然带有浓厚的“中原中心论”观念,而这样的观念又在历史书写中被“典范化”。所以我们在史籍中看到的交州土著,相对于华夏的“文明”形态,只是一种边缘化的“野蛮”存在。“文明”与“野蛮”相遇,有碰撞,也有交融;碰撞体现在“文明”对“野蛮”的征服,或“野蛮”对“文明”的抗拒;“交融”则需要架设桥梁,而“架桥者则要同时具有两种角色,他既是“野蛮”世界的原住民,又是“文明”世界的阐释者。在东汉末年的交州刺史部,扮演这一角色的就是士燮和他的家族。

 

在《三国志》的叙述中,士燮出身于苍梧郡豪族;年少时求学京师,从师于党锢名士刘陶,因此接受了正宗的儒家教育,成为《左氏春秋》专家;此后举孝廉,补尚书郎,任巫县(今重庆巫县)令,经历了典型的汉代士族官僚之路。到中平四年(187),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士燮才回到家乡,被任命为交趾太守。汉帝国崩溃后,土豪洞主蜂拥而动,反抗华夏官僚系统的行政控制,杀死(一说流亡)了交州刺史朱符。交州刺史部的政治真空迅速被士燮家族填补,他们重建社会秩序,有效控制了交州各郡县。士燮还趁机向朝廷上表,让三位兄弟士壹、士䵋、士武,分别担任合浦太守、九真太守和南海太守。

燮兄弟并为列郡,雄长一州,偏在万里,威尊无上。出入鸣钟磬,备具威仪,笳箫鼓吹,车骑满道,胡人夹毂焚烧香者常有数十。妻妾乘辎軿,子弟从兵骑,当时贵重,震服百蛮,尉他不足逾也。(《三国志·吴书·士燮传》)

 

士氏家族名义上服从风雨飘摇的中央政府,实际上已成为割据岭南地区的军阀

此时中原鼎沸,烽火连天,士燮“处大乱之中,保全一郡,二十余年疆埸无事,民不失业,羁旅之徒,皆蒙其庆”(袁徽语)。山高路远的交趾郡成为避风港,接纳着从扬州刺史部与荆州刺史部继续南渡的流浪者。士燮“体器宽厚,谦虚下士,中国士人往依避难者以百数”。
避难的“中国士人”中,名声最大的是汝南(郡治今河南平舆)人许靖。他以善于臧否人物为世所知,后避董卓之乱,寄寓扬州刺史部;又遇孙策过江,再南奔到达交州,被士燮敬为上宾。
许靖的同乡程秉是经学大师郑玄的学生,也在帝国崩溃后南下交州,被士燮任命为长史。在这片蛮荒之地,他遇到了久居交州的另一经学大师刘熙,“与熙考论大义,遂博通五经”,成为一代名儒。
孤高狷介的零陵人刘巴也来到交州。他追随曹操,欲报效汉室。赤壁之战后,受命返归故里,收复三郡,但刘备捷足先登,北返道路中断。他致信诸葛亮,借路南奔,“道还京师”;到达交州后,不知什么原因,又与士燮发生冲突,只能满怀酸楚地继续漂泊。
《佛祖统纪》中,还记载了一个名叫牟融的隐士,携老母避难交趾郡。在这里,他与来自印度支那半岛的南传佛教相遇,撰写了中国最早的佛教论书《牟子理惑论》,辩驳了儒家思想对佛教的偏见和诘问。牟子也许曾经与年幼的康居(今新疆北部)人康僧会擦肩而过,后者从交州出发,在烽火岁月里一路逆行,将安世高所译佛经带入苦海无边的中土世界。

 

图片来自网络


中国士人”刚刚在荒凉的异域安顿下来,战争的触角就伸展到交州刺史部。朱符死后,南阳人张津被任命交州牧,与士氏家族共治岭南。张津忠于曹操控制的许昌朝廷,与控制荆州刺史部的刘表不断发生边界冲突,又节节败退,将士不堪其苦。建安八年(203)后的一天,张津被部将区景杀害,交州政局突变。
刘表“近水楼台先得月”,迅速任命零陵人赖恭为交州牧,又任命长沙人吴巨为苍梧太守,二人携手南下,抢夺交州土地。曹操此时远在河北战场,鞭长莫及,又不愿失去对交州的控制,只能拉拢士氏家族。他遣使赐士燮玺书:“今以燮为绥南中郎将,董督七郡,领交趾太守如故”,又以朝廷名义加士燮“九锡、六佾之舞”。士燮也虚与委蛇,派遣张旻穿越几千里狼烟,进贡岭南珍物于许昌,获得安远将军、龙度亭侯的封号。借助曹操的加持,士氏家族进一步巩固了地方势力。

货客船,东汉—三国,广西贵港出土
图片来自网络

赤壁之战后,中国本部形成了新的战略平衡,交州重新进入各派政治强人的视野。士燮名义上忠于曹操,驱逐了赖恭的吴巨与占据荆南四郡(长沙、桂阳、零陵、武陵)的刘备互通款曲,意气昂扬的孙权则成为虎视交州的第三方势力。建安十五年(210),驻守鄱阳(郡治今江西鄱阳)的孙吴将军步骘突然接到命令,率领一千名武射吏火速南行,接任暂时空缺的交州刺史。走到零陵郡(郡治今湖南永州)时,与吴巨率领的5千人马相遇。势单力薄的步骘巧设鸿门宴,斩杀吴巨以及他勇猛的部将区景;然后合兵二万,乘船南下,在苍梧高要峡口击溃衡毅、钱博等地方土著,直捣南海郡。东吴军队势如破竹,震撼了整个交州刺史部。与久经沙场的东吴将士相比,以土豪洞主为核心的交州军队毫无胜算。为免桑梓生灵涂炭,士燮选择妥协,接受了来自孙权的左将军任命。几年后,他将儿子士廞送至武昌(今湖北鄂州)作为人质,正式臣服孙吴政权:

燮每遣使诣权,致杂香细葛,辄以千数,明珠、大贝、流离、翡翠、瑇瑁、犀、象之珍,奇物异果,蕉、邪、龙眼之属,无岁不至。壹时贡马凡数百匹。权辄为书,厚加宠赐,以答慰之。(《三国志·吴书·士燮传》)


此后,交州刺史部形成了士氏家族与孙吴政权共治的局面,偏处绝域,与世无争。

 

吴黄武五年(226),90高龄的士燮离世,家族继承者无人再具有相似的政治与学术声望,一个“和辑华夷”的国际主义时代在交州刺史部画上了句号。孙权意识到,解决“士与孙共交州”的历史时机已经到来。

孙权首先对地域广阔的交州刺史部进行政区改革,“乃分合浦以北为广州(郡治番禺,今广州市),吕岱为刺史;交趾以南为交州(郡治龙编,今越南北宁),戴良为刺史”。又派遣陈时替代士燮为交趾太守,将士燮之子士徽调任远离家族核心地的九真郡。一系列刻意的行政安排,显然触及了士氏家族的底线,而这正是孙权所期待的结局。在士徽率领下,士家宗兵奋起抵抗。孙吴政权则早已做好准备,先是挑动交趾桓氏与士家内讧,两大家族相攻数月,各自筋疲力尽。然后,吕岱率领三千精锐“星夜浮海”,在合浦与戴良军队汇合,星驰电掣抵达交趾。士家兄弟依然在进行最后的抵抗,吕岱采用“怀柔”计策,许诺既往不咎,说服士氏家族投诚:

徽兄祗,弟干、颂等六人肉袒奉迎。岱谢令复服,前至郡下。明旦早施帐幔,请徽兄弟以次入,宾客满坐。岱起,拥节读诏书,数徽罪过,左右因反缚以出,即皆伏诛,传首诣武昌。(《三国志·吴书·士燮传》)


雄踞交州四十余年的士氏家族顷刻间灰飞烟灭,“文明”世界以最“野蛮”的方式完成了“化蛮为夏”的殖民进程。

士燮的兄弟士壹、士䵋、士匡被免为庶人;几年后,三位白发苍苍的囚徒还是没能逃过国家的屠戮。身为人质的士廞,忧郁地客死武昌,他身后无子,只留下孤独的妻子品味着异乡江畔的苍凉。
 

士燮墓,越南北宁
图片来自网络

随着士氏家族的覆灭,士燮也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仅作为“华夏化改造”的半成品被遗憾地记录在史籍中。对他念念不忘的,倒是那些“华夏化”抵抗者的后世子孙:
我国通诗书,习礼乐,为文献之邦,自士王始。其功德,岂特施于当时,而有以远及于后代,岂不盛矣哉!(吴士连《大越史记全书·外纪卷之三·士王纪》)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飞狐道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