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授昌/ 汪先生的“三乐”
汪先生的“三乐”
成授昌
日前翻书,看到一篇文章里提到汪曾祺先生一件有趣的事,说汪先生有一天高兴,说自己一生有三乐:“一曰喝酒,二曰穿破衣裳,三曰无事可做。”
初看汪先生这个“三乐”颇为讶异,文学大家说自己的乐趣本无可非议,苏东坡赏心乐事一口气说了十六件,汪先生才说了三件,并没有不妥,问题是汪先生说的乐趣与众不同,甚至有些出格,但是细思之后却又有一些心得。
先谈“喝酒”,这一乐趣可以说是“大众性”的,好理解。汪曾祺先生嗜酒是出了名的,在文坛他有个雅号叫“酒仙”,女儿汪明称他是“泡在酒里的老头儿”。
据说这个“酒老头”对酒来者不拒,白酒、黄酒、啤酒、洋酒……是酒都行。晚年汪老的身体不太好,在这方面家里管他管得挺严,以至于他馋得连料酒都偷喝,据说,他一人在厨房做菜,有时会拿着料酒瓶,咕嘟咕嘟弄几口。
汪曾祺的子女们后来也理解了,曾经说:“也许,爸爸注定了要一生以酒为伴,酒使他聪明,使他快活,使他的生命色彩斑斓。这在他,是幸福的。”确实,酒让他飘飘欲仙,让他如痴如醉,也让他文兴大发,留下那么多的好文章。其实酒就是先生对人生的品味,是一种情感的寄托。
这第二个说“穿破衣裳”能引得快乐就有意思了,初听让人好笑,继而发人深思。
记得汪先生在回忆联大学习生活的文章中,有一段写“不衫不履”,有这样的文字:
联大师生破衣烂衫,却每天孜孜不倦地做学问,真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种精神,人天可感。
这段话可算是汪先生对于破衣裳的刻骨铭心的记忆,既是对那段艰难生活的无奈记录,更是一种对于联大精神的赞扬。
纵观汪先生的一生,应该是坎坷曲折的路,破落的家庭,清苦的家境,艰难的日子,特别是劳动改造期间,估计他都与穿破衣裳有关,而在这些曲折动荡里,先生穿破衣裳自视为平常,他始终平静旷达、积极乐观。
贾平凹曾经戏言说他:“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修炼成精的先生却留恋穿破衣裳,好像有些大煞风景。然而细思一下,对于汪先生说“穿破衣裳”也许苦难中是出于无奈,走出困境以后是出于节俭,而到了老年就成为一种习惯了。
有人认为穿破衣裳是保持一种平民意识,有沟通底层人的心思。我感觉不要想这么高,汪先生穿破衣裳更多的就是老头儿的一种习惯,一种随意、一种自在的放松。
至于第三乐“无事可做”,这一乐似乎比“穿破衣裳”更难理解,简直有些不可理喻。
老先生究竟怎么想的呢?翻开先生文集,有篇散⽂叫《⽆事此静坐》,或许能够帮助我们解惑。“⽆事此静坐”,这五字来自他外祖父客厅南墙上的条幅,五个正楷大字:“无事此静坐”,原来这是苏东坡的诗句,出自《司命宫杨道士息轩》,开首有这样的句子
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
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
无事可做,闲的时候沉下心来,暂时摈弃了琐事烦忧,只是这么静静的坐着,一日仿佛有两日那么长,一生下来会受益颇多。
无事可做的静坐,可以反省思量或心骛八极,可以修身养性或从容淡定,这就是一种气质、一种修养了。宋代程颢的《秋日偶成》有这样的诗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唯无所事事的静,才能观照万物,才能对于人间生活充满盎然的兴致。无事可做的静是顺乎自然,也是合乎人道的,这是汪先生的人生经验。
先生文章里还有这样一段文字可以解开他“无事可做”的真相。
大概有十多年了,我养成了静坐的习惯。我家有一对旧沙发,有几十年了。我每天早上泡一杯茶,点一支烟,坐在沙发里,坐一个多小时。
虽是端然坐,然而浮想联翩。一些故人往事、一些声音、一些颜色、一些语言、一些细节,会逐渐在我的眼前清晰起来、生动起来。这样连续坐几个早晨,想得成熟了,就能落笔写出一点东西。我的一些小说散文,常得之于清晨静坐之中。
由此可见,先生无事可做时的静坐并不是浪费时光,而是一种调节,让自己的大脑能够得到休息,让自己慢下来,心境明朗,从容悠然地想事,寻找创作的灵感。
汪先生的“三乐”有着汪先生一贯的幽默风趣,是一种“老头儿”的乐趣。其实,内中饱含着汪先生对于人生理解的大智慧。
(本文载今日《扬州晚报》“大家说”版“成歌清唱”专栏,存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