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仁尼琴的批判立场:不原谅、不撒谎
——索尔仁尼琴曾被誉为“俄罗斯的良心”
本文摘自张柠作品《白垩纪文学备忘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
作者:张柠/江淳编辑
八十多岁的索尔仁尼琴,平常孤独地蛰居在自己的深宅大院。但他俨然一头老狮子,常常用骇人听闻的吼叫,给自己平静而孤寂的生活带来短暂的喧嚣。但无论如何,人们都试图要将索尔仁尼琴和他曾经生活过的悲惨时代一起忘掉。
索尔仁尼琴的去世,不仅是俄罗斯文化的损失,也是世界文化的损失。索尔仁尼琴是一位典型的俄罗斯“知识分子”。他继承了拉吉舍夫、“别车杜”、赫尔岑、十二月党人、忏悔贵族、革命家的传统。俄罗斯知识分子吟诵着“我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的诗句,写下内心的忧伤,并随时准备为理想去坐牢、服役。他们渴望个体灵魂的自由,骨子里却充满民粹主义观念。他们的思想在天上飞翔,脚却一直踩在“村社”黑色的泥土上。
1994年5月,这位在监狱和流放地待了11年、随后被驱逐出境流亡了20年的老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祖国,符拉迪沃斯托克市中心广场、莫斯科雅罗斯拉夫尔火车站一片“乌拉”声。他被称之为“俄罗斯文学的主教”、“俄罗斯的良心”、“伟大的预言家”。六十多年前,当他还只有27岁的时候,他就预言了斯大林时代的终结;如今他又在预言“东斯拉夫大家庭的瓦解”,并为这一“瓦解”的征兆而痛心疾首。此时,他很像普罗旺斯的诺查丹玛斯,当然更像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圣愚”或“癫僧”。
1998年12月11日,老人80岁生日,俄罗斯政府和国家杜马,给了他最高的礼遇和荣誉。当权者以为自己终于能和“良心”拥抱在一起了,而实际上是抱住了一只芳香而又滚烫的山芋。索尔仁尼琴接着就开始充当政治批评家的角色:批评戈尔巴乔夫放弃权力是政治上的幼稚,批评叶利钦不负责任地分裂了俄罗斯,还认为普京的烂摊子需要作为反对派的共产党人出来制约等。老人每天都在发布令人惊悚同时又令人厌烦的预言。但当他想稍事休息而沉默一下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失魂落魄,都在焦急地等待,企盼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如今,老人终于彻底沉默了,仿佛要让所有人的企盼彻底落空。但是,他的“四不”口诀却像咒语一样印在我们的记忆之中:不相信、不害怕、不原谅、不撒谎!
历史关注已经发生的事情,文学关注可能发生的事情,这就是“知识分子”与作家的区别。我尊重俄罗斯的知识分子传统,但也迷恋俄罗斯的文学传统。在现代知识分子谱系中,索尔仁尼琴的形象很高大,但在俄罗斯文学谱系中,他却显得有些矮小。在爱的前提之下,与人类为敌、与自我或语言为敌、与历史中的制度或权力为敌,构成了俄罗斯文学传统的三个等级。托尔斯泰以人类为敌,将所有的非理想状态和伪善的现实撕碎。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自我和语言为敌,将所有自我的包装和语言的自明性残酷地摧毁。索尔仁尼琴则是以历史中的制度和权力为敌这一谱系中的一员。随着时间流逝,他只能在托氏和陀氏的光辉中勉强地闪烁。
1998年索尔仁尼琴在“欧洲新文艺论坛”上发言时说:“整个20世纪,技术成就如此辉煌,人心如此急进,反而以各种途径使文化衰落了。这样一个世界性的毁灭进程,年复一年地持续着……精神价值的失散和消耗,甚至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对今天的文化状况,他评价说:文化的实用性扼杀了高雅文化,使得平庸的东西乘虚而入;物质进步压倒了人的“自我教育”,人的心灵无法控制物质的涌流;文化的大众化,使文化脱离了自己的真正意义,等等。
真有他所说的那么严重吗?对于他的“毁灭”、“高雅”、“平庸”、“文化的真正意义”之论,我不想多作分析。我只是觉得,他的整个发言,不像一个有理智的作家,倒像一个诺查丹玛斯式的骇人听闻的预言家。像年轻的时候一样,索尔仁尼琴依然是一个激进的勇士。所不同的是,如今更添加了固执的成分。更重要的还在于,他原来所反对的是苏联的专制主义和非人道主义的统治,而现在,他所反对的是大众文化、物质主义潮流和资本主义市场。
1974年,索尔仁尼琴因持不同政见,被苏联政权驱逐出境,1976年定居美国。他经常以受苦受难的人民大众的名义发言。在苏联特定的历史时期,他的那些言论和立场,他的《古拉格群岛》等作品,得到了世界性的回应,他也因此获得了世界性的荣誉。他曾经渴望苏联人民能够摆脱东方式专制主义的生活模式,过上自由而富足的生活。但是,他到了美国之后就不大习惯。两年之后的1978年,当美国人都快要将他遗忘的时候,他耐不住寂寞,到哈佛大学发表了一个著名的演说——“分裂的世界”,认为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特点就是:道德沦丧、民主和自由过度发展、游戏的人生态度、空虚的灵魂、盲目追求快乐、浅薄等等。他的言论受到了美国知识界的冷遇。
具有戏剧性的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他的祖国同胞也开始追求西方式的“浅薄”而又“快乐”的生活了,开始要彻底抛弃传统意识形态了。这不是索尔仁尼琴从前所渴望的吗?戈尔巴乔夫要将索尔仁尼琴所希望的付诸现实。但索尔仁尼琴却很着急。他针对戈尔巴乔夫政权及其人民,发表了长篇政论文——《重建俄罗斯》。在文章中,他反复地强调民族文化的重要性,抬高20世纪以前的俄罗斯文化和思想家。他警告说,一个国家的政治运动越是高涨,精神生活就越是贫乏。他不想谈论物质生活。他奇怪地将政治运动仅仅与精神生活扯到一起。更多的时候,不正是因为物质生活的问题才引起了政治问题吗?除了宗教狂之外,有哪一个普通百姓关心精神的政治运动呢?他的言论同样受到了俄罗斯人的冷遇。人们说他陷入了一个神话而不可自拔。
索尔仁尼琴反复地批评大众文化的浅薄(他不懂大众文化,既不会跳迪斯科,也不会唱摇滚),反复地强调精神生活的深度、高雅文化的历史感。难道这些东西他见得少吗?任何一个专制主义时代,高雅文化都非常发达,法国的中世纪建筑、中国唐宋时期的诗歌、叶卡捷琳娜时代的俄罗斯文化,乃至苏联时期的文化(肖洛霍夫的小说、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爱森斯坦的电影等等),都很高雅。因为,所谓的高雅艺术,正好是在个人生存的苦难、人的不自由的前提下发育起来的。任何一部世界名著,任何一种高雅文化,都是以人类的苦难生活为代价、做素材的。当全世界的文学家艺术家,都无法创作出《古拉格群岛》那样的作品,那不是很好吗?
在俄罗斯人正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行走的时候,索尔仁尼琴依然在代表人民发言。他说现在的俄罗斯人民依然生活在“灾难性的社会状况之中”。他所说的灾难指的是:图书馆里没有图书、涉及国家安全和民族存亡的学科无人去研究、贫富分化严重、社会分配不公等,其中他最不能容忍的是前者。索尔仁尼琴用一种静态的、绝对的思维方式来对待千变万化的现实。在他那里,似乎从地狱到天堂就像魔术师变戏法,一眨眼就进去了。对于在路上慢慢地行走的人,他显得极没有耐心。因此,他着急,沉不住气,经常说一些骇人听闻的话来吓唬那些步履蹒跚的人民。当然,他的人民所选择的道路不一定就是通往天堂,说不定正是通往地狱。但他们总得迈开双腿走吧?如果按照索尔仁尼琴的指示去走的话,要不就是走进斯大林的那个噩梦般的时代,要不就是在原地打转。
20世纪90年代初期,索尔仁尼琴一度试图涉足政治。那时候,人们还会反驳他。现在,连反驳也没有了,人们把他所说的那些骇人听闻的话,视为老人的固执和怀旧。这位八十多岁的老者,平常孤独地蛰居在自己的深宅大院。但他俨然一头老狮子,常常用骇人听闻的吼叫,给自己平静而孤寂的生活带来短暂的喧嚣。但无论如何,人们都试图要将索尔仁尼琴和他曾经生活过的悲惨时代一起忘掉。
梅德韦杰夫眼含热泪出席索尔仁尼琴的葬礼
2008年8月3日,这位俄罗斯古典文学传统和俄罗斯知识分子传统的继承者,离开了我们。他给俄罗斯乃至全世界留下了一笔精神遗产。除了《古拉格群岛》、《癌症楼》和《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等著名小说之外,他的精神立场也是今天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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