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波哀西:《自愿奴役论》
艾蒂安·拉波哀西(1530—1563):法国政治哲学的奠基人、人文主义者、反抗暴君论的重要代表人物。出生在佩里戈尔地区的萨尔拉,他的家庭是个贵族,他父亲是佩里戈尔地区的王家官员,他的舅舅是波尔多高等法院主席。拉波哀西生前把全部文稿和书籍交由蒙田(1533—1592)处理,《自愿奴役论》就是由蒙田付印的。(来源:豆瓣大正/江淳编辑)
这是一种什么灾祸呢?这是一种什么缺点,或者正确些说,这是一种什么不幸的缺点呢?你看,无数的民众被迫服从,而且自动效劳,不但受暴政控制,而且受它的压迫和奴役,以致弄到没有财产、亲人、妻室儿女、甚至生命本身,总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认为属于他们自己。
他们所容忍的掠夺、淫佚和残酷的行为,却并不是来自军队,也不是来自即使流血牺牲也应加以反对的野蛮人,多半是来自全体人民中最胆怯和最软弱无力的人,这种人并不习惯于真正上阵交锋,他不但不能治理别人,就连他自己也是由最卑贱、百依百顺的妇人来侍奉的。
所有这些灾难,这种破产和毁灭的局面,并不是许多敌人造成的,而是一个唯一的敌人造成的,是你们自己使他变成现在这样的强大。你们的这些统治者,只有两只眼睛、一双手、一个身体。他唯一的优势还是你们给了他的,那就是毁灭你们的特权。
只要决心不再供他驱使——那你们就自由了。我并不要你们攻击他、同他搏斗,只要不去支持他,你们就会看到,他将会象从下面抽掉了基础的庞然大物一样,由于自身重力坍塌下来,就会被砸得粉碎。
凡是有感觉能力的生物,都知道奴役之为恶和追求自由,如果一种恶,竟然如此歪曲这个真正的、人生来就要过自由生活的生物(即人)的天性,并且迫使他忘记自己原有的自由和不再希望收回这种自由,这是何等大的罪恶呵!
世上有三种暴君:一类根据人们的选择获得统治国家的权力,另一类凭借武力获得政权,第三类则由于继承。由选举而进行统治的暴君,对待臣民的态度,就仿佛是对待他们要着手驯服的牡牛一样。征服者对待臣民像对待卤获物。世袭的暴君,对待臣民则象对待天生的奴隶。
为了使人(就他们仍然是人来说)让别人奴役,以下二者必居其一:或者应当强迫他们这样做,或者应当欺骗他们。他们被人奴役可能是迫于外邦人的武器,或者可能是由于政治集团斗争的结果。当人们由于被骗失去自由时候,这罪过常常不在别人,而在他们自己。
人们最初是受迫,才供人驱使的,是为强力所征服的,但是他们的下一代就再也看不见自由,也不知道自由为何物,这时人们已经无所遗憾地供人驱使了。他们自愿地完成着他们的前辈只有由于强迫才去做的工作。所以,生于羁绁、长为奴隶的人,都把他们出生的环境,当作自然状态。
他们不是向前看,而是满足于继续在他们出生的环境下过生活,除了已经得到的权利和幸福以外,也不想多所欲求。然而没有哪一个遗产继承人会如此挥霍和懒惰,竟然从来不愿意看一看自己的遗产证书,人们是不是从他自己身上或者从他的前辈身上夺去了什么东西。
自愿的奴役的第一原因是习惯。人们断言,他们永远是处于奴役状态的,他们的父辈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他们认为,应当忍受恶,并且举出各种先例,使自己相信这种说法。他们用“古已有之”这个理由,替暴虐地统治他们的那个政权辩护。
然而实际上,风俗习惯无论怎样“古而有之”,也没有权利,以祸害加于人,它只会使暴行变得更凶猛而已。
总是有一定数目的人,具有更多的自然禀赋。他们感觉到桎梏的束缚,希望扔掉它。他们任何时候也不能习惯于受奴役。这些人,象思念故乡炉灶上的炊烟一样,任何时候也不能忘记自己的自然权利。他们具有清晰的认识和明达的智慧,希望知道前前后后更远一些的事物。
人们自愿受人奴役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生下来就是奴隶,同时是在奴隶状态下受教育的。这个原因,产生另一个结果,就是:处在暴君权力下的人很容易变得胆小怕事和软弱无力。因此不容怀疑,英勇气概,是同自由一起丧失的。
受奴役的人民在斗争中找不到任何愉快,他们也不追求这种愉快,因为他们好象被人牵着走,绝对感觉不到内心沸腾着对自由的渴望。然而自由却会使人藐视危险。自由的人,都竭尽全力来谋求公共的福利;他们都愿意在胜利时有福同享,在失败时有祸同当。
反之,受奴役的人,不但没有这种英勇的热情,甚至没有任何毅力完成其他一切工作;他们是软弱的、怯懦的和毫无出息的。暴君们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当他们看到人们身上的这种变化时,就千方百计地更进一步促使人们更多地失去人的面貌。
任何一种圈套,人民都会立即陷进去;暴君们从来不费什么气力就可以欺骗人民,所以他们越是嘲弄人民,他们就越容易奴役他们。暴君们一有可能,就吹嘘自己具有神的特性,以便维持自己的暴行。
人民丧失了理解力,因为他们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病痛,这就已表明他们是奄奄待毙了。甚至现在的人,连热爱自由也觉得不自然。人们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自由,所以要唤醒他们把自由收回来,是困难的。他们甘愿供人驱使,好像他们不是丧失了自由,而是赢得了奴役。
我只想弄清楚,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乡村,这么多城市,这么多民族常常容忍暴君骑在自己头上。如果他们不给这个暴君权力,他原不会有任何权力。
暴君总是由四五个人支持的,这四五个人替他奴役着整个国家。暴君总是有五六个向他进谗言的走狗;这些人或者善于亲近暴君,或者是能够为暴君宠信,从而变成他的残酷行为的参与者、他的娱乐的帮手、他的享乐的筹办者以及他的掠夺行径的同谋犯。
这五六个人如此成功地控制着自己的首领,以致使这首领这五六个下面又有五六百人得到他们的恩典。这五六百人根据五六个人的作风行事,正如这五六个人根据暴君的作风行事一样。这五六百人反过来又控制着另外的五六千人,用分配植物来提升他们……在这五六千人之后依次还有一批人。
为了充当暴政的新支柱。结果就出现这样的局面:占住这些职位的人,从第一等人物到第二等人物那里得到这些恩典,他们通过这些利益,便同暴君联系着,所以归根结底,认为暴政有利的人,就和认为自由可贵的人一样多了。
暴君利用一些臣民来奴役另一些臣民。事情往往是这样:这些人也受暴君的欺压。但只要他们能够迫害那些和他们一样忍受不幸而且不能不忍受的人,那时,他们也就不反对对他们作恶的人了。
每当我看到这些人,卑鄙地奉承暴君,企图从他的暴虐统治和对人民的奴役中得到好处时,他们的凶险恶毒,总是使我惊讶;而他们的愚蠢,有时却使我觉得可怜。因为实际上,接近暴君,若是意味着离开自由、不是意味着可以说是力求牢牢地保持住奴役制度,又是意味着什么呢?
光是服从暴君是不够的,还必须讨好他,小心翼翼地注意自己的说话、声音、姿势和眼色。两眼、两足、两手都得时时刻刻侍候他的愿望;一切都应当在他还没有想到这前做好。难道把所有这些,可以都叫作幸福生活么?难道这真是过生活么?世间是否还有什么处境,更能令人难以忍受呢?
世间是否还有什么处境,更能令人难以忍受呢?只要是没有丧失人的面貌的人,就不能容忍。世间是否还有一种生活,比这样的生活更加可怜呢?你没有任何一件自己的东西,无论是你的安宁,你的自由,还是你的身体,甚至生命本身,这一切都完全操纵在另一个人手里。
暴君的喽罗们,为了获得财富,宁愿供人驱使,好像他们即使自己也不属于自己,也还能得到一点归自己所有的东西;好像有谁会在暴君统治下得到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他们忘记了,正是他们自己使暴君有可能从所有的人那里夺去一切,不留下任何可以成为属于其它什么人所有的东西。
暴君没有爱过,而且自然也不会爱任何人。只有正派人中间才能建立友谊,也只有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友谊才会发展。它不是靠恩惠,而是通过正直的生活才能维持下去。要对一个朋友深信不疑首先就必须相信他有完美的品德,所以先决的条件就是他天性善良、为人忠实和始终不渝。
如果一天到晚只想到讨得暴君的喜欢,同时害怕他甚于害怕世上所有的人,推测从哪里会有打击发生;逢人面带三分笑,没事常存戒备心。他没有一个明显的敌人,但是也没有一个忠实的朋友,面显笑容,而心如刀剑;没有欢乐,也不敢悲伤;这该是怎样一种惩罚,怎样一种折磨啊!
不过,一想到这些走狗受到种种折磨,和以卑污的生活换取某种幸福以后得到了怎样的结果,是令人高兴的。一切人都知道他们的名字,揭露他们的缺点,一起用无数种侮辱、秽亵咒骂的话攻击他们。一切祷告、一切祝愿都是反对他们的。人们把自己的不幸,把一切疾病和饥饿都只归罪于他们。
如果有时人民表面对他们表示尊敬,但是内心深处其实是恨死了他们的。这就是民众对于他们为暴君服务而给予他们的尊敬。即使这些侥臣已经死了,民众也会不知厌倦地罄竹书载这些剥削人民的人的罪行,使之遗臭万年;即使在他们死后也要因为阴险的一生而惩罚他们,让子孙后代世世唾骂。
让我们行事善良罢,让我们向天祷告罢!不论是为了我们的良心,不论是为了对美德本身的热爱。就我来说,我深信(而且我想,在这方面我不会错,因为在无限仁慈和无限慈悲的上帝看来,在没有比暴政更可恶的东西了):上帝会在来世单独给暴君和他的走狗们,准备下某种特殊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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