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有些“慰安妇”的经历,连丈夫都瞒着 | 对话《二十二》历史顾问苏智良

2017-08-16 新京报记者 新京报

山西有个幸存者,她是孤老。有次在干活回家的路上晕过去,小山路,没人救她,醒过来自己爬回家;海南一个幸存者,我们去她家里时,看到一口大铁锅,里面煮的是野菜,第一锅她吃,第二锅再放点糠,用来喂猪。


全文2605字,阅读约需4.5分钟


▲《二十二》剧照。来自电影官方微博。


苏智良最近一次走进公众视野,是以影片《二十二》历史顾问的身份。研究“慰安妇”问题25年,苏智良身上有很多标签: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主任、中国“慰安妇”资料馆创始人、《慰安妇研究》作者、南京利济巷慰安所旧址陈列馆首任馆长。


▲苏智良,影片《二十二》历史顾问。图片来自上海师范大学官网


他不喜欢“慰安妇”这个名词,日语词典里,“慰安妇”含有自愿意味;他也不认同一些日本学者提出的“日军性暴力受害者”一说,因为这消弭了战时日本政府的组织责任。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苏智良说,幸存者急剧减少,“一个时代总会过去”,但作为历史学者,还是应当做该做的事。



━━━━━

“要允许有人观影时笑场”


新京报:影片《二十二》剧组,是怎样与你接触的?


苏智良:1992年,我在日本东京大学做客座研究员,在与日本学者接触中,了解到“慰安妇”问题。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25年间,我都在致力于这一段历史的发掘、整理与研究。


郭柯是比较年轻的导演,他主动找到我,想做这一题材,还去拜访了幸存者。我觉得他比较认真,就同意做影片的历史顾问。


▲郭柯,“慰安妇”纪录片《二十二》导演。


新京报: 历史顾问主要负责影片的哪些方面?


苏智良:主要提供历史信息,包括一些幸存者的联系方式,帮助剧组联系采访,对一些历史事件进行讲述。


电影和做历史调查,操作手法是不一样的。调查是根据历史信息,把脉络梳理清楚,主要着眼于历史;电影有其创作规律,是一种提炼的艺术。


新京报:影片上映后成为“现象级”事件,是预料中的吗?


苏智良:之前,我不敢奢望这一领域受到大众关注。过去有人和机构拍过同类纪录片,关注度很低。这两年逐渐好一些,但一下子这么火热,还是比较意外。


这样一部电影,帮我们去重新凝视这段历史,作为研究者感到蛮欣慰。尽管大部分幸存者已经离去,但这样的关注度,表明了社会的成长。


新京报:如何看待有人观影时发出笑声?


苏智良:要允许有人笑场,心态要开放。从概率来说,一百万人观影,一个人发笑,那也是百万分之一。


为什么会有人笑,现象背后值得反思。前几天,几个年轻人穿日本军装在上海四行仓库拍照,虽然这只是极少一部分,但体现出我们的历史教育存在问题。现在抗日神剧频现,很不严肃,消弭了战争的残酷性,对年轻人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如果再拍摄类似题材,希望源于史实,不要歪曲或消费历史。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y0351lbtrg7&width=500&height=375&auto=0

▲《二十二》预告片。视频来自网络



━━━━━

“抱头痛哭,哭好了还要问”


新京报:当前中国“慰安妇”的普遍生存状况怎样?


苏智良:25年研究中,我们在大陆找到200多位幸存者,从黑龙江到海南都有。如果要勾画一个总体印象,就是大部分生活在农村,且战后受到的关注比较少,救助和关爱更少,总体经济情况不是太理想。与同龄人相比,很多人由于战争创伤,失去生育能力。


在农村,没有后代真是很辛苦。山西有个幸存者,她就是孤老。有次在干活回家的路上晕过去,小山路,没人救她,醒过来自己爬回家;海南一个幸存者,我们去她家里时,看到一口大铁锅,里面煮的是野菜,第一锅她吃,第二锅再放点糠,用来喂猪。


新京报:在各种场合,你很少提“慰安妇”这个词?


苏智良:“慰安妇”是个日语词,在公开场合要使用,我认为必须打引号。从日语词源来说,“慰安妇”指“到战场去慰问官兵的女性”,有自愿成分。在跟一些幸存者解释这一概念时,我们收到很强烈的反弹,一些人说,“我不是慰安妇,因为没有一丝自愿成分”。


对于一些日本学者提出“日军性暴力受害者”一说,我认为也不妥当,这个说法降低了日本政府的组织意味,这不是个人行为,而是国家犯罪。


所谓“慰安妇”,就是日军性奴隶,但这个词使用的范围广了,成了约定俗成的说法。我个人对这一说法持保留意见,平时使用较多的是“幸存者”。


新京报:做“慰安妇”调查有什么固定流程?


苏智良:获得幸存者的线索后,先要确认是不是可靠。基本情况核实完毕,就组织人员去现场拜访,带摄像机,尽可能作记录。除了对幸存者本人采访,还要尽量找到旁证。


两年前在岳阳,我们发现幸存者汤根珍,跟她谈了一天半,获得大量口述资料,但要确认她的身份,这还不够。我们又找到村里一个老大爷,是她同龄人,他最初说“这样的事不能说”,反复劝,最终得到旁证。


此外,根据汤根珍提到的受害地点,我们找到慰安所遗址,去现场确认。她还保存了一个日军留下的皮包,也是极为重要的物证。


新京报:有人说做幸存者口述时,是一种二次伤害?


苏智良:十几年前,这些幸存者还稍微年轻一些时,那种记忆更加刻骨铭心,让她们回忆细节很痛苦。但是做历史调查,不得不这么做,我们必需要记录。战争后期,日本销毁大量的资料,没有资料就不能再现历史,所以口述非常重要。


一般问到受害细节时,都是女性在问,男性尽量不出现。我们心里也会有矛盾,有时跟老人一起哭,抱头痛哭,哭好了还是要问。作为历史学者,这一步必须要走。


▲韦绍兰,1920年生,现居广西省荔浦县,现年97岁。1944年冬天,韦绍兰被日军抓走,后趁日军不备逃出慰安所,彼时已经怀孕的她生下了“中日混血儿”罗善学。目前老人和儿子罗善学以及外孙一家住在经过修缮后的新房中。老人乐观开朗,是位爱笑的奶奶。



━━━━━

“‘慰安妇'问题是历史的一个结”


新京报:幸存者受到的压力来自哪些方面?


苏智良:战争阴影毫无疑问是最深刻的,几十年后一些老人还是会做噩梦,这种创伤会伴随一生,生理上也是,比如每个人身上都有刀痕。


精神上,幸存者几乎都比较寂寞,没有宣泄渠道,精神普遍压抑。有些人的经历,连自己丈夫都不知道,没有地方说。一些幸存者的话语笑声下,隐藏了很多东西。


新京报:对这一群体的援助,还存在哪些不足?


苏智良:这方面我们不如韩国。韩国是政府、企业和个人共同参与援助,为幸存者建养老公寓,有专人陪护和完善的医疗条件,有几位幸存者甚至成为画家。我们目前还停留在零散救助阶段,没有形成强有力的保障体系。


新京报:怎么看待近两年,幸存者急速减少?


苏智良:一个时代总会过去,比如国内现在幸存者只剩下14个人,但好在我们做了该做的事。


▲毛银梅老人,1922年生,原籍为朝鲜半岛,原名朴车顺。2017年1月18日去世,享年95岁。1945年初,老人被从朝鲜半岛欺骗至中国。日军投降后她逃出慰安所,定居湖北孝感,结婚并领养了一个女儿。老人生前,家人及邻里非常爱戴她,她对中国有着深厚的感情,将姓氏改成“毛”。


新京报:这些年外部研究环境有什么变化?


苏智良:刚开始起步那几年,很艰难。有人说你研究这个干什么,是不是要破坏中日友好关系?最近几年,得到的理解和认可越来越多。


做“慰安妇”问题研究,不是希望去煽动什么。我们的使命是把历史搞清楚,哪怕揭开冰山一角。对于民间来说,还是要理性对待中日关系。


坦率地说,现在的日本社会与1990年代比,整体在向右转。这个背景是日本经济泡沫破裂,而中国在高速增长,日本民间情绪比较急躁。比如1990年代,日本很多主流媒体会参与“慰安妇”问题调查,今天很多已经不做了。


新京报:如何评价自己的研究历程?


苏智良:“慰安妇”问题是历史上的一个结,也是中日间的一个结。作为历史学家,我们要解开这个结。不仅我们自己要做,而且要敦促日方去做。


我经常说的一句话: 我看到,没有理由转身离去。这是历史学者的责任所在。


新京报记者 王煜 编辑 李骁晋 校对 郭利琴


值班编辑: 一鸣 


推荐阅读:

比小说离奇!22年前灭门凶案嫌犯竟成了作家与商人

永远不要在夜车上熟睡 | 死亡大巴“豫C88858”启示录

婚礼 · 地震 · 葬礼



本文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使用

欢迎朋友圈分享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