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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亲生父母送走的,女孩们的故事

2017-09-15 新京报记者 新京报

“就在爸爸去世之前一个月,我的初恋男友提了分手。我为什么要提到男朋友?越是心里残缺,在原生家庭没有太多的情感寄托的人,越会在第一次恋爱时把很多的情感寄托在那个男孩子身上。”


全文4046字,阅读约需7分钟


▲村中墙上的宣传标语。图片来自网络


文|新京报记者王佳慧 编辑|苏晓明 校对|陆爱英


有这样一群女孩,由于政策原因以及“重男轻女”的观念,在襁褓中被亲生父母送走,寄人篱下长大,或辗转回到原生家庭。


她们年幼时,已会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维护在家中的位置,求取一份绵长的亲情;亦或内心有了亲疏远近之别,多年无法与父母和解;疏淡冷眼,她们谙熟人情世故,却又在成年后的感情中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

 

幼年时的经历,让她们始终处在被动承受的位置。与原生家庭的关系,割又割不断,接又接不起来。这些计划生育中的超额者,在慢慢长大。有些辍学打工,早早嫁人,有些奋力苦读,扛着家里的重担……

 

“重男轻女的思想,在我国是一直有的,而且不只我国有。但男女比例失调加剧是从1980年代开始到1990年代以及2000年以后,这和计划生育有很直接的关系。除了堕胎、弃婴、婴儿贩卖,有很多女孩被送往了亲戚家,这部分群体没有正式的统计数据,但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人口学者黄文政解释,对于被送养者来说,心理影响是难以估计的。


我们和这个群体中的几位女孩,聊了聊她们的故事。希望这些女孩,能与心中的羁绊一点点和解,找到继续爱的方式。而看到这些故事的同路者,能有勇气面对遥远未知。

 


口述者:李思妍(化名) 22岁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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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的都不是


在家里,我排行老二: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最小的是弟弟。其实,准确地说,该有7个孩子,老五老六,B超查出来是女孩,被打掉了。

 

重男轻女,在河北农村,不是个新鲜事儿。奶奶那一辈时,就生了5个女儿,最后才有了大伯和我爸。我出生那年,计划生育管得严,亲妈躲在四姑家生下我,那天是农历三月初九。到三月十六,她自己回家了。

 

之所以用“亲妈”这两个字,是怕大家搞混了。其实现在,我不叫她,没有任何称呼。我妈,是我三姑。

 

在四姑家没待多长时间,有人来串门,看到院子里晾衣绳上搭着小孩的尿布、衣服,举报了,四姑被关了进去罚了钱。晚上趁人不注意,我被送到了三姑家里。据说,当时三姑一家很惊讶,被敲开了门就有个孩子得留下来养。三姑家有儿有女,都比我大十几岁,不缺娃。经济条件也不好,做小本买卖炸丸子油条。但拗不过奶奶的权威,还是把我留了下来。没有母乳,三姑每晚都得起身喂我奶粉吃,给我换尿布。

 

那时,亲爸亲妈说得很清楚,等生了儿子,再把我接回去。所以三姑打小总给我灌输“我们不是你亲爸、亲妈,你以后要被领回去。”

 

大概这能算得上我最早的记忆了:很小很小时我就清楚,我不是这个家里的,谁家的都不是。

 

一开始,三姑不让我跟着哥哥姐姐喊娘,但小孩学嘴,也就喊惯了。他们待我很好,吃穿从没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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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养大的,你打试试?”


村里计划生育查得最紧的时候,有人检查,我妈(三姑)就带我躲进“小黑屋”。小黑屋是村里没人住的破房子的代称,直到中考前,我都是黑户,经常躲里面。还记得,有次躲到了奶奶家对门没人住的屋子里,能看到木头房梁,屋里也堆满了木头杂物,长时间不敢出来,奶奶还给我送烧饼。

 

小黑屋我不怕,特别害怕的是亲爸的老式摩托车,前面两个头灯特别大的那种。每次看到那摩托车停在我家门口,我就不敢回家,担心亲爸把我带走。


▲计划生育宣传标语。

 

四年级时,他们生的儿子都三岁了,亲爸亲妈打算接我回去。我反抗得特厉害,他们认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是我爸妈(姑父、三姑)鼓动唆使的。两家因为我的事儿吵得特别凶,我夹在中间哭。


小孩子不懂吗?亲疏远近心里很清楚。

 

谈拢的条件,是我回到原生家庭,但周六周日可以去爸妈(姑父、三姑)那边。


可没过三个月,亲爸、亲妈总是把家里院门锁起来,不让我回去,哭也没用。

 

我想了个招儿,拿本练习册,改了名字,假说给同学送去,溜了出去。两个村隔着三里地,我顺着土道,一路小跑,跑回了爸妈(姑姑家)那里。

 

离开前,我妈(三姑)对我说过,在那边过得是好是坏,都不要和她说,她会伤心。那天偷跑回去,我什么也没说。

 

没多久,亲爸骑着他那辆摩托,来了就打我。我妈(三姑)拦着说,“你敢打她?这是我养大的,你打试试?”我哥那时20多岁了,也帮我撑腰。

 

亲爸、亲妈拗不过,我又回到了三姑家里生活,但要走了我小时候他们给三姑的奶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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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大都早早嫁人,或挣扎在社会底层


高一读完,我辍学了。铁了心,不想留在家里。

 

原因是爸爸(姑父)发现我早恋,很生气,说了句“不要你了,回你家吧。”

 

这句话,从小到大,我听到太多次。我知道我爸是顺嘴说出来的,但累积到那个点,真的受不了。

 

我先去石家庄印刷厂做了半个月,后来到秦皇岛一家五金商店打工,包吃包住,一个月1500元。平时卖货、整仓库、抄账本,还帮着老板老板娘做饭,像小保姆一样。3个多月后,我才一起领到薪水,在那之前,基本没有花钱,过得很省。

 

春节回家的火车上,认识了一位在燕山大学读书的大学生,后来去找他玩儿过几次,看到大学里的样子,很羡慕。他也劝我回去读书。

 

关键的一点是,那时我才17周岁,过年在家爸妈就要张罗着给我相亲了,在农村,不读书,女孩子结婚是件很快的事儿。可是我不想,考虑再三,我又回了家,告诉爸妈,我要重新读书。亲妈知道了,跟我说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

 

我妈(三姑)支持我,我也努力,高考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又因为专业成绩名列年级第一,被选到国内一所著名重点大学交流一年。

 

高考后,亲爸亲妈没问我考了多少分、考上了哪个大学,也没给我一些学费。上大学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他们家,再见我亲爸的面,连话也不讲了。

 

为什么我的怨气这么大?因为不只我被送了出来,我的亲妹妹,也从小被送到四姑家里。三妹跟我走的是一样的路子,她学习挺好,但没我幸运,高中读了几个月不读了。四姑家里条件差,三妹早早出来打工补贴家用,压力很大。年底她20岁,已经辍学3年,马上要结婚了。

 

我曾无数次想过当时为什么不打掉我?生了我又不养我?因为"重男轻女",从小担惊受怕,没有安全感。我身边这样的女孩不少,大都早早嫁人,或是辍学打工,挣扎在社会的底层。

 

现在想想,我太幸运了,能在辍学后重返学校,读到大学,可也走了比正常家庭孩子更多的弯路。有时候我在想,那些像我一样被父母送走的女孩,她们究竟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要是把我送到不认识的人家里,从此没有瓜葛,也会好过些;要是我出生在20几年前,像我奶奶那一堆孩子一样,即使重男轻女,好歹能留在自己家里长大。


复杂的家庭关系,根本摆脱不掉。割又割不断,接又接不起来。

 

上大学后,我很要强,但骨子里,全是悲观。“我不要你了”那句话,真的是听怕了。所以我想着以后就算没有人要我,我也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好好活下去。大学第一个学期考得不太好,但我们去重点大学交流,只有成绩排名第一的才行。我整天埋头学习,还得到了国家励志奖学金。


现在,我已经大四了,觉得要多想一些了,不只是毕业后多挣钱,而是眼光格局更高些,把我哥哥嫂子的孩子都从农村带出来,不让下一代人陷在传统守旧的教育与亲子关系中。


▲计划生育宣传标语。



口述者:邢默默(化名)20岁 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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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安全感,总是患得患失”


时隔多年,我仍记得小时候,大娘带我去诊所打针,吃着零食,拿一位廖姓医生去掉针头的注射器当水枪扫射;到工地上找做工的大爷,他给我买冰棒,把我扛在肩膀上,骑大马;哥哥骑着单车载我出去玩儿,不小心把我摔了,约好不哭不会告诉奶奶,但他还是被奶奶发现揍了一顿……

 

那是我童年,最快乐自由的时光。

 

都是4岁前的记忆,惊讶吗?那么小,我却记得,但也只记得这几个片段了。

 

之后,我被送回了城市高楼林立中的一个家,那个家有很亮的客厅,90多平方米,头顶的大风扇转个不停,从此我和亲生父母、姐姐一起生活。

 

据说,爸妈之前在江西做百货批发的生意,90年代一年能赚十几万。我之前之后妈妈还打掉两个女孩,但不知道为什么,把我留了下来。因为怀我,他们离开了九江,断了生意。

 

担心被罚款,出生40多天,我被送到了大娘家。自打被接回家后,我会在思想上刻意逼自己去想,这是我的家,我得维护它。但亲切感已经有点丧失了,一直以来,我和我妈的关系特别差。

 

前些天大娘还在跟我唠,如果我一直养在她那里,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叛逆。

 

我脑子里太多不好的记忆。成长的过程中总在挨打,跟我妈顶嘴,我妈说一句我就顶一句。爸妈出去工作,姐姐上学,他们会把我锁在一个房间里。一整天,就我一个人蹿上蹿下的,从阳台跑到衣柜,从衣柜跑到阳台。

 

被锁在那个房子里,我常常坐在窗前,想象远处的那个房子就是大娘家,因为窗户长得很像。我会跑到阳台上,看底下的人,觉得路过的就是大娘家的哥哥。那些年,最盼望的两件事情就是暑假和过年,可以去我大娘家住几天。

 

现在我和大娘家哥哥、嫂子、侄女的关系很好,回去那边没有什么不自在的。但是一回自己家就感觉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我很早学会了洗衣做饭,一年临近冬天时,因为顶嘴,我被罚去洗拖鞋,整整泡了一大盆的棉拖鞋,妈妈和姐姐在一旁看电视,让我一个人刷完。

 

三四年级时,我姐读初中,还跟我妈一起睡,而我一个人睡觉。


我想过,为什么妈妈会对姐姐偏心?因为姐姐是她带大的,感情不一样。

 

前年寒假,是我最孤独的时候,爸爸得癌症去世了,他是家里对我比较中立的人,他走了没多久,我和我妈又吵架了,我气得过年都不想回家。和同学一起,到广东一家物料厂打工。为了省几百块的被子钱,我和同学挤在一张床上盖一条被子睡。家里做生意,我不缺钱,但就是想靠自己,逃避家里。我姐来劝我,我说,回了家,我会疯掉。

 

就在爸爸去世之前一个月,我的初恋男友提了分手。我为什么要提到男朋友?越是心里残缺,在原生家庭没有太多的情感寄托的人,越会在第一次恋爱时把很多的情感寄托在那个男孩子身上。

 

我的感情太沉重了。在家里待着很不快乐,想飞出去。跟那个男孩子相处,就想和他成立一个独立的家庭。

 

对待亲密的感情,我没有安全感,总是患得患失。像那些顺风顺水不缺爱家庭里长大的女孩,她们不太会把感情完全寄托在陌生男孩身上,会把握分寸。

 

因为,家,才是她们安心的港湾。


值班编辑:张一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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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内容首发自新京报公号“剥洋葱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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