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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63%的农村孩子没上过高中”,爆红视频中的数据咋来的?

2017-09-21 新京报

“等到2030年,这些不读高中的人,他们要干什么?”


全文4061字,阅读约需7分钟


▲罗斯高,美国斯坦福大学国际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发展经济学家。主要研究中国经济,包括农业政策、农村教育、贫困与不平等的经济问题等。图片来自网络


9月16日,一篇演讲稿在朋友圈刷屏,标题是《现实是有63%的农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没上过,怎么办?》。

 

这篇6000多字的文章,涉及了不少数字、图表和各种各样的概念,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中国目前处在“中等收入陷阱”里,要想跻身高收入国家,就要缩小城市和农村高中入学率存在的差距。在这份研究报告中,城市高中入学率达到93%,而贫困农村只有37%。



▲2013年中国上高中学生比例与上世纪80年代墨西哥对比。图片来自网络


演讲人是罗斯高(Scott Rozelle)。他喜欢别人叫他Scott,或者老罗。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了半天用英文还是中文来讲,还是决定用中文。”1983年,他从康奈尔大学毕业,由于学过中文,跟着一个老教授到南京农业学院(现南京农业大学)做助教。

 

这一来,就是34年。三十多年间他一直同中国学者合作,足迹几乎踏遍了中国大陆所有省份的农村地区,进行了大量的调查研究。


大概五六年前,他无意中看到韩国的一个视频。制衣厂里,一群20岁的女工坐在缝纫机后面重复作业。20年后,导演再去拍她们时,她们正坐在计算机屏幕前处理文件,给会计师做助理。片子拍得很一般,但每个镜头都印在罗斯高心里。他忽然意识到,80年代的韩国,农村高中入学率达到90%以上,中国的经济要想发展,农村孩子也得走这条路——上高中。

 

为解决这个问题,他和他的研究团队深入秦巴山区、西部地区的村子,挨家挨户做试验。从贫血到近视,从寄生虫到无意识早教,他发现了很多问题。他从年龄上一步步倒推,希望找到孩子不念书的根源和解决方案。

 

文章发布后,有人说:“一个外国老人家却对中国的教育殚精竭虑。”同时,也有教育学、心理学的研究人员对他的某些观点提出争议和质疑。

 

这个来自美国斯坦福大学的经济学教授,他讲的那些到底靠不靠谱?他担忧的问题,会真的实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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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高:农村的教育水平如何提高 视频来自“一席”(yixicl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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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年,没上高中的人在做什么?

 

新京报:知道自己的演讲火了么?

 

罗斯高:最近这两年,这样的讲座我讲了不下100次。每次都有三五十人来听,加一起也就5000来个人。上星期六,我刚坐飞机到香港,正在见朋友,突然收到两三百封邮件,他们告诉我有几百万人看到我的讲座,我很吃惊。


新京报:演讲中提到的数字63%,是指贫困农村中没上过高中的人数比例么?贫困农村是怎样界定的?

 

罗斯高:对。贫困农村我们主要指的中部和西部的农村,不包括东南部那些非常不错的农村。那些地区收入高、社保做得也好。在我的研究里,把中国分成三部分——沿海地区、城市地区、贫困地区。但这里说的贫困农村,也不是云南、贵州那些最穷的地方,仅仅是去掉了东部富裕的地区,大约占到农村人口的三分之二。

 

新京报:数据主要来源是哪里?

 

罗斯高:这些数字不是我算的,是2010年全国普查得到的基层数据。我们合作30年的一些大学、研究所里的学者朋友,他们提供的一手数据。就算把全国所有城市和农村都加上,18岁的孩子里,上过高中的也只有53%。2015年有一个模拟普查,但确切的数字还没出来,我听到消息是比这个又增长了一些,但现在还不确认。其实是一步步提高了,我要给中国政府一千个表扬。


新京报:但你对这个研究结论还是很担忧,为什么?


罗斯高:这些人现在初中毕业,找工作是没问题的。中国目前还需要大量建筑工人、做iPhone手机的工人这些,他们一年挣四五万块是没问题。但这些工厂以后就搬走了,搬到非洲、孟加拉,搬到其他第三世界国家。


等到2030年,这些不读高中的人,他们要干什么?不会念书,不会算术,不会计算机,你想他们会干什么?他们会乖乖地待在家里种地吗?我整个研究想要表达的最核心问题,就是中国要开始想这件事情。

 

新京报:你研究的发展经济学主要解决哪些问题,通过什么方式去解决?这种研究对中国发展的作用在哪里?

 

罗斯高:我们的工作就是做行动研究。发现问题,然后看解决了之后会带来什么影响。主要做大社会的随机干预试验。要看看怎样提高人力资本?人力资本怎样促进经济发展?这是我们的目标、方向。


▲罗斯高在农村调研。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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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上一年,少挣三万”

 

新京报:高中入学率里包括了职高和中专,这两个并不难考,你们调研的地区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不上?

 

罗斯高:对,不难考,甚至有些农村的职高是没有考试的,百分之百能上。我当时想,是不是高中学费太高导致的?想推行免费的高中教育政策,现在有些地方已经做了,很好的。


我们就去175所初中,到初一的班级里找最贫困的学生,每个班找4个,其中2个给他承诺,如果你上高中,所有学费我们来出。和他签合同,把钱压在银行里。剩下的2个不承诺,只跟踪。初三毕业的时候,我们就一个一个问,只剩60%多的人留下,剩下的已经到深圳、广州、上海、温州、西安打工去了。承诺给钱的学生,有39%考上高中,不承诺的有34%,只相差5%,并不多。

 

新京报:所以这个试验算是失败了?为什么?

 

罗斯高:成绩好想读书的人,虽然上高中要花钱,但家庭想办法借钱也要继续供他念书。成绩差的不想读的,怎么刺激都没用,他也不读。只有中间的那一小部分,你给他钱他就上。那5个百分点就是这部分人。

 

新京报:那会沮丧么?下一步怎么办?

 

罗斯高:这个不算沮丧,效果不好我们就想,会不会是他们不了解高中很重要?

 

我们就给初中生开培训课,给他们讲,作业不会做要上补习班,下课之后不要去网吧这些。100个班培训,100个班不培训,结果培训的辍学率反而更高。他们说,上课之后发现,上高中是好,但多么困难,我们永远都做不到,还不如不上了。他们就去打工。多上一年学,少赚三万块。哎,这我就有一点难过了。做行动研究,不知道什么成功,不知道什么不成功,这就是为什么做这个评估。

 

我想知道为什么学生能力不够,他觉得难。在儿童和幼儿阶段,我们发现很多孩子贫血,就发放维生素片。我们会进行营养干预、心理干预、养育干预这些。

 

新京报:涉及到很多社会层面,不仅仅是经济领域,怎么能保障项目可以顺利进行下去?

 

罗斯高:出了经济学的领域,其他的我就不懂了。每次试验是有各个领域的专家一起参加,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比如和中山大学眼科中心合作发放眼镜,25%的农村孩子看不清黑板,他们就来筛查、配眼镜的技术就是由他们来做。



▲罗斯高文章中公布的数据,中国几乎一半的三岁小孩在贫困农村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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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岁”是目前最重要的项目

 

新京报:没有一个团队测过0-3岁农村孩子的认知水平么?你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

 

罗斯高:对,我们是第一个做的。当时一位营养学专家是我在斯坦福大学的同事,他一直跟我合作,解决贫血的问题。我们做得不错,提高了孩子的成绩。可是有一天他跟我说,Scott,你的试验对象可能不应该是这批人。现在全世界都很重视“0-3岁”这个年龄区间的孩子,我们就打算做这个项目。

 

新京报:你论文里提到“生命最初1000天的假说” ,这个理论主要是说从怀孕开始1000天内的干预,对一个人会产生很大影响。但也有人说这个站不住脚,你为什么相信这个?

 

罗斯高:这是很多科学家都公认的一个东西,他们研究发现0-3岁的IQ,会影响后面(3-15岁)非IQ因素的发育,比如耐力、耐心、社会交流等等。

 

这两个因素加起来,那你的学习就会变好,你上学的年份会增加,你的工作就会更好,你会挣更多的钱,然后你的孩子也会有更好的早期教育。学得不好,就吸毒、犯罪、失业、领社会救济,对社会是一个负担。

 

这不是我们发明的。亚洲银行、世界银行也都提出过,他们20%的钱在南美是投资给0-3岁的孩子,投资回报率是最高的。我演讲里的有个表格非常重要。你投一块钱给0-3岁的孩子,它的回报率是18块,这都是那个表算出来的。

 

新京报:你研究中提到的贝利婴幼儿发展量表(BSID)测评智力发展指数,和我们通常说的智商(IQ),两者之间是什么关系?

 

罗斯高:是测一样的东西,只是测法不一样。成人智商测验比如瑞文(智力测验)需要自己答题,9岁到70岁的都可以测。而贝利测评是针对婴幼儿,因为婴儿状态不稳定,通常要考四次。但我们有1800个婴儿,做不过来,所以只考一次,最终算平均数。

 

新京报:也有新的理论说,脱离干预实验之后,孩子们提升的智商又会回落,你知道这个么?

 

罗斯高:我知道这个,这是今年上半年Science出的一篇文章,非常有名。他针对的是幼儿园时期,3-6岁。我觉得这个文章还是值得看,我会再去看一下。我们第一批干预的0-3岁的婴儿,现在已经5岁了,我们一直在跟踪观察。(智商)或许会提高,或许会减退,这样的试验非常稀少的,我们一直在做。最好的方法是,6个月之后我们再联系,我可以告诉你试验结果。


▲罗斯高和参与干预试验的家庭合影。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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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是中国农村专家”

 

新京报:你们目前做的农村早期教育,提到抚养人都是妈妈和奶奶,爸爸去哪儿了?

 

罗斯高:爸爸98%都在外地,挣钱给孩子盖房子。照顾孩子的基本上奶奶和妈妈,比例是一半一半。爸爸走了,很多妈妈也跟着走,我希望妈妈走之前能知道,留下和离开对孩子有什么区别,她再选择走不走,不能盲目地走。留守儿童的经济条件并不是最差的,如果妈妈在外打工一个月挣3000,爸爸挣4000,一家一年的收入八九万,是当地农民家庭收入的4倍。

 

新京报:那这种情况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罗斯高:有个人曾经跟我说,你知不知道这里的妈妈和奶奶可能有抑郁症,让她们来养育孩子很困难,她们没有心思。后来我们搞了42个问题,比如会不会觉得生活没有意义,是不是晚上一个人就哭了这些。结果37%的奶奶和25%的妈妈分数都超线了。按理说,她们要考虑精神治疗,但不会有人去的。

 

这些奶奶很伟大,给老大看完孩子,老二又把孩子送过来,然后老三,这样生活七八年。但是她们不会教孩子,她们都不跟别人交流。

 

新京报:你们在当地做的早教机构效果怎么样?

 

罗斯高:我们在100个村子做试验,50个设置早教中心,50个不设置。当地政府很支持,计生委、卫计委的医生、妇幼保健的医生免费过来工作。现在这里变成村里很热闹的地方,小朋友之间建立友谊,奶奶和奶奶之间也交流。一年项目周期完成后,我们会公布数据。

 

新京报:有人说你比中国人还中国人,你怎么定位自己?

 

罗斯高:我觉得我可以算中国农村专家。以一个学者的身份,从1983年开始,我看着中国农村从人民公社到乡镇企业,到粮食补贴、村村通路,一直到现在发展起来。我最好的朋友是中国人,也是我的同事,这些年轻的、肯吃苦的学者,特别好。


新京报:你今年62岁了,打算退休吗?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罗斯高:谁想退休呢?80年代我去过的村子,我现在还经常回去,差不多每半年去一次,有人还认识我,“你是不是罗斯高?你看你的头发都变白了。”我想把这些故事写下来,以后写本书。


文|新京报记者陶若谷 编辑|苏晓明


值班编辑:张一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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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内容首发自新京报公号“剥洋葱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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