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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许知远,在最近一年里至少哭过两次

2017-11-09 新京报

▲去年春天,许知远开始做访谈节目《十三邀》。今年9月,他和马东在该节目中的对谈引起网络热议。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记者罗婷 实习生黄钰钦 编辑 胡杰 校对 王心


那是九月的一个下午。


风波已经过去一阵子了,许知远正在录新一期的《十三邀》,和一个诗人聊蒙古是怎么征服世界的,但聊着聊着,那种受到伤害的感觉,突然笼罩了他。


他说自己迟钝、慢热,但这种感觉还是让他“非常不舒服。”


八月末九月初,许知远和马东对谈的那期《十三邀》引起热议。随后,他与女星俞飞鸿的对谈也被翻了出来,有媒体这样拟了标题《调戏俞飞鸿初夜,满嘴“性、情爱、潜规则”,许知远这代中国老男人们有多丑陋?》


好多人在微信上把文章转给他,他看了题目,没有点进去。


去年春天,许知远开始做这样一档访谈节目,去和他感兴趣的人聊天,“呈现这个时代人们如何思考、如何成长、如何挣脱他们的困境。”


今年夏天,他采访张艾嘉,俩人聊完了,走在上海的街道上,他给张艾嘉吐实话:你觉得咱俩聊这个天聊得好吗?张艾嘉说,我不喜欢采访,干嘛要说这些话。许知远很开心:我也是!这段对话,最后成了片子的开头。


他把自己的愤怒、困惑、好奇抛给对方,所有的谈话中,都有回避、尴尬、顾左右而言他。他们不打算回避这些尴尬。


直到舆论结结实实地撞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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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我当然是一个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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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对着,他会尴尬


这种事在许知远的生活里不常发生。


制片人朱凌卿说,播出的《十三邀》,许知远一期也没看过。片子怎么剪,他几乎不管;节目播出后什么效果,他也很少在意。


唯一的困扰只不过是更出名了。他们在望京吃饭,常有粉丝来跟许知远握手,告诉他他现在的搜索指数是什么样子。他总是很慢热,啊?吓一跳。朋友们见面,常拿这事打趣儿,“哟,这不是许老师吗?活的,别让他跑了!”


也会有“虚荣心膨胀”的时候,他会去问一问朱凌卿节目效果怎么样,朱凌卿哄着他:“我们都说,啊,特别牛!朋友圈这个人也转了,那个人也转了。”他也就满意地不再问了。


上一次有这种类似的感觉,还是在2010年,他在一篇文章里,将韩寒粉丝们的狂欢形容为“庸众的胜利”,当时引发热议。


在文章里他这样写到,“谈论韩寒,变成了一次全方位的心理按摩。你沐浴了青春、酷、成功、机智、还觉得自己参与了一场反抗,同时又是如此安全,你不需要付出任何智力上、道德上的代价,也没有任何精神上的仿徨,他是这个社会最美妙的消费品。”


但当时他人在剑桥,还没有铺天盖地的社交媒体,也没有智能手机。外界的喧嚣隔着一层结界,还不能真切地打扰到他。


这次俞飞鸿的访谈,让他第一次相对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小型的妖魔化某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大家怎么愿意加入到这个妖魔化的过程。尽管我做视频我自己都没有看过,但是任何正常看过的(都会知道),没有任何他们认为的意思。”


“她确实很好看,我碰到那种很美的女孩子,我会告诉她你很美,这不是一个很自然的一个表达吗?”


他的另一个解释是,那时他刚开始做节目,他不是做电视出身的人,镜头对着,他会尴尬,但是他得说话,就算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得找一句话说。


他觉得这个文章找错了靶子,他不是那么一个人,“我不是一个他们所讨伐的男权(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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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三不靠啊”


在做这档节目前,腾讯做节目的这帮人在一块儿讨论,看其他节目有哪些形态是可以借鉴的。底下的小朋友说,电视有的,我们都可以有。刚离开央视的制片人朱凌卿急了,“我们都离开电视了,能不能自由一点,为什么不跳出来干点别的东西呢?”


没过多久,《十三邀》的出品人李伦找到许知远,邀请他做这样一档节目,许知远一头雾水。


李伦后来解释,他曾观察过许知远在很多公开活动上的表现——他从不掩饰自己。也许这种特质正是一档新节目需要的。


许知远确实是自由的,甚至是天马行空的。第一次开会,他就列了长长的单子,写下了那些著名的采访对象,郭德纲、汪涵、莫尼卡贝鲁奇、舒淇,还有陈嘉映。李伦的第一反应是,“这十三不靠啊”,这一声感叹,最后成了《十三邀》的栏目名。


接受我们采访时,感觉某些瞬间,他有些出神。大学毕业快20年了,他仍觉得自己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白日梦里。现在也是这样。“不靠谱的”、“疯疯癫癫的”。


他在自己的书里写过1997年的秋天。那时他读大三,躺在北大28楼202宿舍里。漫长的午后,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挪威的森林》、《动物凶猛》,同时放着甲壳虫乐队或者崔健的歌。


他用迷惘、愤怒来形容自己的青春和校园生活,因为厌倦,他休了一年学。后来毕业,进入《经济观察报》,成为主笔。


2001年,朱凌卿考入北大。那是这份报纸相当红火的年头,“作为文艺青年,谁上课不拿《经观》?”这是朱凌卿的记忆。


而校友许知远,“就是明明是计算机系的,但是以文字被大家知道,事事儿的写那样的文章,那种长句,很多修饰,超多的定语、从句、倒装。那个时候至少我觉得在北大还是挺受用的,大家都挺喜欢。”


这份报纸的老同事们大多还记得,2003年初经观年会,有个环节是颁发前一年的优秀员工奖。当时的社长邀请去年的优秀记者许知远一起颁奖。


他上了台,径直撂下一段话:报社的评奖方式有问题,是公司政治的产物,奖项都给了不该给的人,因此他拒绝颁奖。台下四座皆惊。


他现在的合伙人于威曾总结,许知远这个人,经常引起两种截然对立的情感:要么毫无条件地喜欢;要么深深地厌恶。他常因天真而专横、因羞涩而无礼、因默默无闻而傲慢。他不能理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多么复杂。


他觉得自己身上某些东西,在20年前已经有了雏形,之后只不过是变得更笃定。


去年夏天对哲学家陈嘉映的采访里,许知远仍在聊何为真的生活,何为生存的目的。聊得差不多了,哲学家笑了,说,“许知远,你真了不起。”


许知远回,“这么幼稚(还)可以保持幼稚是吧?”


“对对,真的好,许知远,你真愿意聊这些。”


这话怎么听得这么别扭?身后的团队每个人都哈哈大笑。


▲许知远在《十三邀》节目中与马东对谈。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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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在采访前,李伦叮嘱我,千万别把许知远写成“公知”。


这个词汇在当代中国的语境里早已被污名化。成为苦大仇深、媚俗、骂架、拉帮结派的代名词。


但许知远不在意,“我当然是一个知识分子了,我从不讳言这一点。”“知识使人变得有魅力,变得更自由和拓展,而且知识绝对是跟情感、跟好奇心高度相关的。他理解周围、理解世界变化,成为这样的知识分子,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知识分子许知远,在最近的一年里,至少哭过两次。


单向空间的员工高志强见过一次。他在帮许知远做一档叫做“单读”的音频节目。那一期讲到《夹边沟纪事》,一个上海女人去夹边沟劳改农场看她的丈夫,但丈夫死了。他的尸体被挖出来,衣服、毯子都被偷走,身上的肉也被人剜走几大块。


读着读着,高志强先是听见一阵沉默,接着是一阵抽泣,许知远摘掉了眼镜,哭了四五分钟。


还有一次,是他看韩国电影《辩护人》。讲的是全斗焕执政期间,韩国前总统卢武铉为学生辩护的故事。他被电影里那种朴素的正义感打动,“我身上很多强烈的情感都没有表达过,也无法表达。”


采访蔡澜时,他说,年轻时读加缪、陈映真,觉得苦闷就是最好的人生。“苦闷意味着你对现实的不满,你要反抗某种东西,我始终觉得这是年轻人最重要的一个品质。”


因此他反复追问: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蔡澜左右闪避,最后说出:“我心里当然是有那样的一个地方,我把它装进了一个大箱子,扔到海里了”。


“其实这个答案是够的,但是因为抓到这个人,我们就更想往下走,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到底怎么扔掉了,会不会萦绕你。”导演王宇解释,这是他们访问者的野心。


另一期节目里,罗振宇说在这个时代,自己是个“跑反”的人,他只关心自己,只想成为跑得最快的人。许知远对此无法认同,他的价值观是建立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体系上的。


很多偶像在起作用。他在大学开始写第一本书《那些忧伤的年轻人》,书里讲到,自己面前遥遥站立着约翰·斯图亚特·密尔、伯兰特·罗素、沃尔特·李普曼……


再过了几年,他成为媒体的一员,心里想的是,要参与对国家精神的塑造。


十月末,在清冷的单向空间二楼,41岁许知远穿着白衬衣、牛仔裤,回忆起他记忆里最蓬勃、最热气腾腾的好时光。


那是2002年前后,中国社会开始更深刻地卷入全球化之中,社会氛围是向上的,时代的杂音还没有完全浮现。国家的好光景与他青春期的尾巴重合,形成某种美妙的共振。


他记忆最深的是邓小平逝世十周年,他写了一篇极长的文章,叫《从孙中山到邓小平》,27000多字,足足占了八个版。


“我写了几周时间,描绘了一百多年中国的变化。现在想起来都是胡写的,不知道怎么东抄西抄写成的。但打开报纸还是很震撼,那时候才20多岁,年轻气盛,那么大的一个版面,好像很多人读那个文章。”


但好时光总是易逝的。2005年,他对这张报纸逐渐失望,从《经济观察报》离职,和朋友们创办了《生活》杂志。再后来,又创办了单向街书店。到如今,变成了一家叫做“单向空间”的创业公司。


▲许知远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创业者。创业公司有盈利压力,而他们花了很多精力来做非盈利的事。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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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老板不靠谱


《十三邀》引起热议后,单向空间有个叫“微在”的团队发文,顺势“黑”了一把老板。


“许知远的公司严格禁烟,但他是唯一在公司里到处抽烟的人。”


“许知远动不动就喝酒,但其实酒量并不怎么样。”


“许知远每年一到穿人字拖的季节就异常兴奋,大概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时代脉搏。”


员工高志强刚进公司时,同事提醒他,这个老板不靠谱。他们内部的说法是,许知远是除了流浪猫之外,全公司工作量最不饱和的人。


以前在库房录“单读”音频,高志强会提前一天收拾出一小块空间,放上桌椅,好一顿折腾。状态好的时候,许知远会端一盘红肠,拿一杯酒,然后边吃、边喝、边录。有的时候如果他喝到位了,他会发挥得更好些。


另一些时候,追着他去录,有时录到一半,许知远开始叹气,“唉好烦啊,好焦虑啊”,或者是“哎呀,今天特别不想说话”,于是他就不录了。


三年前他们刚创业,许知远还会出席些创业的活动,却发现自己“去了两次就烦死了”。


从缅甸旅行回来,他见挚信资本的创始合伙人李曙君,分享了刚结束的缅甸见闻:仰光市貌破败,酒店道路两旁开满三角梅,人们的生活充满希望,特别像中国的80年代……两人聊昂山素季、缅甸变迁、唯独没提单向街怎么赚钱。


后来许知远试图介绍单向街的商业模式,“我本来也不想聊,我假装聊一下”,反而是李曙君打断了他:“知远这事我觉得你谈不明白,也说不清楚,还是让于威谈吧。”


于威,曾任《经济观察报》总编辑助理、搜狐网总编辑,后来创办了《生活》、《东方企业家》,是能量极大的媒体人。很快,单向街获挚信资本千万美元投资。于威任CEO,许知远的头衔是“首席哲学家”。


年轻的创业公司,总有危机重重的时刻。去年有段时间,公司的现金流断了,他焦虑,以前从不失眠,那会儿也会睡不着。那次他跟合伙人说,昨晚我失眠了,合伙人问,没睡着吗?他说,晚睡了……两个小时。把大家都气死了。


他常说自己是个不那么称职的创业者。创业公司有盈利的压力,而他们花了很多精力来做非盈利、公共性的事业——比如办各种讲座、刊物,透过古典的知识行动,建构起知识的公共场域。


许多年轻人被这种气质吸引,到此来工作。“他们都比较单纯而清高,对挣钱这个兴趣不大,要逼迫他们去挣钱。”


他还想在中国的县城里开辟小小的书店。人们能在里面看到海明威的名字。它会对一个社会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些事情让他觉得人生意义的完满和充分。“但我又觉得这是我们组织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否则我们创业干嘛呢?”


▲许知远说,人们应该始终跟那些被边缘化、被孤立的声音在一起,他对大合唱没兴趣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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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那些被边缘、被孤立的在一起


去年冬天,许知远到山西汾阳见了自己的老朋友贾樟柯。


贾樟柯如今已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生活。整个城市笼罩在雾霾之下,他们在冷冽的空气里穿行,打气枪、骑雪地摩托、拜关公。


贾樟柯抽一口烟,又吐出来,回忆起2009年在圆明园的单向街书店,大家表达欲望都还强烈,披着棉被聊天。而现在,他说,自己越来越对形成共识不感兴趣。


采访时我们同样问了许知远,你对形成共识还有兴趣吗?他说,“没那么强烈了吧,都是一个衰减的过程,因为里边有很多无奈。”


在采访进行前,他在一楼开会,要筹备第三届的书店文学奖。他们想给年轻一代的作家们,树立一个不一样的写作和文学标准。“我们应该始终跟那些被边缘化、被孤立的声音在一起,我们真的对大合唱没兴趣了。”


他希望这些东西,能真正进入并影响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生活。


在那本著名的《那些忧伤的年轻人》里他写道,“一个年轻人,如何面对现实与理想的距离,如何剖析自己的内心,如何确立与社会的关系,怎样寻找到自己的历史坐标。”


那些摆在20岁的许知远面前的问题,如今仍困扰着41岁的他。


他说,原来他想成为很多人,本雅明、梁启超……现在他接受这个了——谁他也成不了。但他没觉得自己有中年危机,一切才刚刚开始。前阵子他突然想要学唱歌跳舞,就去买了口琴。这是儿时父亲吹过的乐器。


我们问他个人生活中什么是最能让他得到乐趣的事情。他描述了两个写书时的片段,这是在整个采访中,他最神采奕奕的时刻。


“最强烈的高潮仍然是写出了一段自己没想到的东西。一次夜半时分,喝着酒听着音乐,突然把书第三章的最后一部分改出来了,而且比自己想象中写得好,那种欢乐,就大半夜想把他们拽起来跟他们聊天,你知道吗?拽起来喝酒!”


“最近最强的一次,今年夏天。我在写书的序,那天晚上我喝了好多威士忌,不知道哪来的亢奋,从大概晚上十点写到凌晨四点。我竟然写了8000字,梁启超的出逃,他百日维新失败了,要跑到日本公使馆里,日本人把他从天津登上船运到日本,逃亡的过程。我在描绘那个东西。把第一章一气呵成写完了,我很少能写完这么多,因为材料太繁了。哇!我觉得我那6个小时的时间,burning,脑子在燃烧的感觉,那种烧灼感。写完天差不多要亮了,那一刻特别幸福。”


值班编辑:李二号 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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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内容首发自新京报公号“剥洋葱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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