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26年,抓捕盗墓者
2020年11月20日,当地警方追逃26年的“纪城一号墓”盗窃嫌疑人宋某被抓捕到案。这归功多年来刑警反复梳理案件信息和比对痕迹物证。现在,为巡逻和清查文物,警方配备了更专业的巡逻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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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记者 曾金秋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吴兴发
在湖北荆州,想要抓捕一名盗墓者并不容易。
这里有19个全国文保单位,仅纪南文旅区,战国时的楚国都城郢都,就有“楚纪南故城”、“郢城遗址”和“鸡公山遗址”3个。
古墓带来的巨大价值,使得这一片区成为盗墓分子经常光顾之地。
民警李挺所在的纪南派出所就被古墓环伺着。白天,他和同事们要处理村民们的大小警情:大货车掉进田里了、闯卡了……每天晚上8点,他便带着辅警去村里巡逻,严防盗墓者。巡逻通常在凌晨4点才结束。
2020年11月20日,当地警方追逃26年的“纪城一号墓”盗窃嫌疑人宋某被抓捕到案。这归功多年来刑警反复梳理案件信息和比对痕迹物证。现在,为巡逻和清查文物,警方配备了更专业的巡逻设备。
▲被盗墓地附近。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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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一旦流出,就很难追回”
11月30日晚上,李挺和同事又一次日常巡逻。警车低速穿行在古墓区,警灯关上,手电筒打开,李挺趴在车窗,扫视寂静的田野。
这是李挺在湖北省荆州市纪南派出所当警察的第三年。他发现,盗墓者喜欢在半夜4点左右作案。他们不用手电筒,只借着月光或者天蒙蒙亮时的微光就能看清地面情况。盗墓分子喜欢使用探铲,一直探到棺材板上方,看看有没有五色土,“五色土就是古墓的标志。”
在纪南,随处可见墓地形状的山包,有的甚至被埋在鱼塘里、水田里。公开资料显示,仅在雨台山古墓群,目前已发掘近2000座中小型楚墓,年代自西周晚期延续至战国晚期。
▲雨台山古墓群。受访者供图
2015年,考古专家从荆州郢城遗址南郊的战国楚墓中清理出400余枚竹简,其中《诗经·邶风》《尚书·吕刑》均为首次在楚墓中出土发现。
“通过荆州的出土文物,不仅初步建立了楚国遗物的年代学序列,而且还进一步确证了当时楚国人口之众多,都城之繁华。”考古学专家黄凤春介绍。
丰富的墓葬也引来了盗墓者。“要想富,先挖墓,一夜成了万元户。”这是曾经在纪南镇流行过的顺口溜。
据《人民公安》杂志记载,从1993年开始,当时的荆沙市掀起了一股盗墓狂潮,在一些文物犯罪团伙的煽动下,村民将盗墓作为发家致富的捷径。根据湖北省公安厅提供的资料,仅在1994年,全省共被盗掘地下古墓葬137座。
“我们的警车刚从派出所里出来,外面就有人跑去通风报信。”原荆州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民警周正春记得,专业的盗洞很隐蔽,团伙作案还会安排同伙在路口盯防警察。
他回忆,盗墓案发生后,仅靠现场勘查,基本不可能抓到人。“没有监控,全靠走访调查,一查就是一两年。”而村民们怕惹麻烦,也很少主动提供线索。
▲退休警察周正春。新京报记者曾金秋摄
在当时,派出所的警察事务繁杂,难以腾出专门的精力应对文保,文保所只有两到三人,巡查、放哨都要靠他们,24小时连轴转,晚上更要聚精会神。
李挺说,大型盗墓团伙不仅有专用的洛阳铲、探铲,还备有炸药、雷管,以及抽水泵、鼓风机。盗墓者仅从探钎与土壤接触的声音就能判断,下面有没有墓葬,还能判断墓葬的规格、年份。分工也很明确,出资者称“掌眼”,组织者称“支锅”,技术工称“腿子”,干苦力者称“下苦”。
收到盗墓的线索后,警方必须立即展开抓捕。“文物一旦流出,就很难追回。”李挺说,盗墓团伙在勘测到有古墓后,会第一时间和上线沟通,文物一出棺就立即转手。这些盗墓贼和买家都是单线联系,很难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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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掘战国墓
26年前,周正春参与侦破“纪城一号墓”盗窃案,最初,线索便是从被售卖的文物开始的。
1994年11月15日,武汉警方在武昌区昌庆饭店501房查获了8件文物。倒卖者称,他们是做古玩生意的商人,纸箱内文物都是从荆州民间收购的。
次日,警方将这批文物送到湖北省博物馆鉴定,发现8件文物都出自战国时期,其中国家一级文物有7件。
当时的湖北省博物馆馆长谭维四给省公安厅写信,表示战国墓被盗,事关重大,希望彻查。
1994年11月27日,武汉市公安局立案侦查此案,还曾到广州展开布控,历时3个多月。湖北省公安厅也组织了一批考古队员,进行抢救性发掘。后来,此案被移交给了荆州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周正春所在警队专门让出了一辆警车。为调查此案花费了两年时间。
当年,专案组成员在寻找被盗古墓时也颇费周折,最后是由嫌疑人指认的。“墓在水坑里,发掘不了,我们就把水抽干了。”周正春回忆。
退休考古研究员朱俊英曾于1996年参与了这次发掘。26年后,他仍记得,当时荆州下着小雨,泥地很滑。
▲退休考古研究员朱俊英。受访者供图
“时间紧,任务重。”墓坑外围,警察拉起警戒线24小时轮岗,墓坑里,考古队员们穿着长筒胶鞋展开测绘、摄像和清理。为了加快进度,他们还请来附近的村民帮忙掘土。
遗址附近的村民是国内考古队伍重要支援力量。后来的判决书显示,这些盗墓嫌疑人均为纪南镇的村民。朱俊英推测,盗墓者或许就是在一次次参与发掘的过程中,掌握了考古知识,为日后的犯罪埋下伏笔。
“盗墓的多数是农民,亲属关系居多,有些还是父子。经他们手挖出的文物,倒卖价格可以很低,一般流向香港。”李挺来纪南派出所后,常听前辈谈起盗墓案。
朱俊英记得,“纪城一号墓”是一处带有墓道的墓葬,意味着墓主人的身份显赫。经过盗扰,原本成套配置的文物实际上已经被肢解,原葬位置、配备数量等信息损失严重。
嫌疑人在墓上挖了两个竖井式盗洞,洞口直径达1.25米-1.3米,墓坑的填土已经被盗洞扰乱,其中一个盗洞甚至打到了“椁室”,正中“头厢”,选点准确,看起来不像新手。在墓坑中,专家们发现了盗墓者使用的提运工具——被绳子扎住的蛇皮袋。分析后,他们认为,盗墓者的活动空间被限定在“头厢”、“左右厢”靠南处,而这正是墓葬集中的地方。
▲盗墓嫌犯挖掘的盗洞。受访者供图
经过盗扰,墓葬中的漆木博盘和木俑只剩下断足,陶壶只有一件是完整的,其余都是碎片。专家们在室内拼接着这些碎片,最后只得到了8件陶器,至少有5件无法复原。另外,墓中镇墓兽的兽角、铜剑、铜车軎被盗走。在战国时期,两件车軎代表一辆车,被盗走就意味着无法复原墓葬的级别。
在古墓中,最重要的资料是竹简,其次是丝织品、礼器。“竹简记录的是当时政治经济文化情况,太重要了。”但朱俊英记得,在这起盗墓案中,竹简已经找不到了。“我推测这是个王墓地,但这些都因材料缺失无法证实了。”在后来的鉴定意见中,这处墓葬被定为“邦墓地”,下葬时代为战国中期,距今约2300多年,规模在楚墓系列里属于中型偏小,墓主身份系当时的“上士”。
截止到1996年6月25日,本案中有8名嫌疑人到案,剩下嫌疑人宋某、郭某和香港人赖某在逃。纪南文旅区公安分局民警介绍,9位村民盗掘了4座战国楚墓,其中宋某参与盗墓2座,“纪城一号墓”只是其中一座。
判决书显示,1994年10月的一天晚上,被告人刘某、向某、胡某、吕某、李某和吴某伙同另外3人,窜至荆州市荆州区枣林铺镇墓区。分别在牛屋前盗掘战国楚墓一座,盗走文物8件,从台某手中获得6500元收益。台某转卖后,获得76500元。经鉴定,这批文物有7件国家一级文物。文物被追回后,存于湖北省博物馆。
1994年12月24日晚,他们在一处鱼塘边,盗走战国文物3件,还踩坏了一个剑盒。
据此前归案嫌疑人交代,主犯刘某把这批文物卖给了荆沙市多宝摩托车行“老板”台某,台某又将文物卖给了香港人赖某。在嫌疑人企图将文物偷运出境时,被查获。宋某交代,他一共获利700元。
案发后,这些古墓只有“纪城一号墓”被抢救性发掘,其他古墓则被回填。
判决书显示,依照当时的《刑法》,这批盗墓人中,7人构成盗掘古墓葬罪,1人构成倒卖文物罪。主犯刘某、向某被判处死刑,胡某在上诉后被判处无期徒刑,余下诸人分别被判处5年到15年不等有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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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捕盗墓者
逃走的两个嫌疑人一直是周正春的遗憾,他每年不定期上门给宋某的家属做工作,介绍针对投案人员的政策。
后来,派出所屡次更改建制,追逃任务就落在了新警察身上。每个月,李挺和同事们都要在系统上更新追逃信息,也要不定期上门拜访嫌疑人家属。
▲民警李挺。受访者供图
他来自古都洛阳,对文物类案件有天然的好奇心。有次在文保案现场,他随口说出了“五色土”这个词,让在场的文物局工作人员都感到诧异。
没当警察时,他喜欢看《鬼吹灯》、《盗墓笔记》,听说盗墓要用“黑驴蹄子”,还要在坟墓前祭祀,以免恶鬼缠身。三年工作下来,他对“摸金校尉”有了更实际的了解——盗墓贼反侦查能力强,也掌握很多考古知识,这些都为抓捕带来了难度。“一般我们赶到现场就只有盗洞,还有他们剩下的矿泉水瓶子、衣服、烟头和编织袋。”
这些年,李挺遇到过不少眼疾手快的盗墓者,刚看到人影,对方就跑了。有时候,警察踩到树枝,对方一听动静也跑了。盗墓者有时会冒充挖树的。“你白天看不到他,晚上就在那儿挖。”还有的时候,突然会有一辆挖掘机孤零零地停在墓区,“这种就很可疑。”
与巡逻相比,蹲守和抓捕更累也更危险。巡逻时,李挺有时会打开警灯,试图“吓走”盗墓者。但抓捕不同,由于盗墓贼踩点后不会立即开挖,民警需要在古墓旁蹲守几天,甚至一两个星期,“蚊子咬了都不敢挠。”
李挺总结,狗是反盗墓最好的工具,比任何先进设备都好用。有一次,派出所里的警犬把嫌疑人咬住了。审讯时,嫌疑人承认,“我其实不怕你们警察,就怕狗。”后来每次抓盗墓,他都要带上这只警犬。
20多年来,被盗片区建制几经变动,从起初的江陵县,变成到荆州区,再到2017年成立的纪南文旅区。李挺研究过“纪城一号墓”原办案民警在20多年前绘制的盗墓地形图,试图一一对照,发现完全对不上。“不是水田就是树林,全都变了。”
在多次发布全国协查通报后,警方将目标锁定在广东省。经过布署,东莞市警方在虎门镇将宋某控制住。“当时他出来吃早餐,正好在搞清查,就发现他没有身份证,人脸识别也识别不出来。”警方将宋某带回审讯,初审阶段他就招认了盗墓的事。
“20多年前的细节,他还记得。”李挺说,宋某交代第一次盗墓是在一个牛棚旁边,第二次是在鱼塘旁边。他还记得盗墓时天气很冷。
▲嫌疑人宋某被带回荆州。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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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防,到“技防”“物防”
1995年,“纪城一号墓”被盗案发生后,当时的荆沙市专门制定了《古墓葬保护管理实施方案》,下发到村组,并组织下乡宣讲《文物保护法》。
朱俊英介绍,在层层监管的态势下,考古工作主要依靠两个来源:一类是配合基建工程进行发掘,还有一类是作为科研项目主动发掘。而一些大型的墓葬则不被允许发掘,比如多处楚王墓。
但盗墓仍然猖獗。朱俊英记得,在考古队抢救宋某涉案墓葬期间,仍有盗墓者在周围掘地。
他认为,文物级别与墓葬级别不挂钩,使得一些重要文物得不到保护,“有些墓地可能级别不高,但文物会有重大发现。”在“纪城一号墓”被盗案中,被盗楚墓只是一个县级保护单位,但其内部文物有7件被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黄凤春认为,虽然国保单位有政府的资金支持,防盗很成功,但很多墓地还未被纳入文保单位,其保护力度还是很不够。他建议,对于已经调查发现并已确定为墓地或遗址的,地方文保单位应配备专门的安保人员,同时给予资金支持。
据纪南文旅区相关负责人介绍,为了保护文物,每年区财政划拨给文物密集区的文保经费有149.8万元。他们还在村镇组建了多支文物巡逻队,24小时巡逻。对于施工建设,也会不定期抽查。另外,纪南文旅区文物局还在雨台山等重要墓区设立了安防监控系统、摄像头、雷达报警装置。
现在,派出所为巡逻民警配备了热成像仪,“晚上拿在手上,很快就能看清对方是不是在挖土。”但抓捕还是有难度,李挺介绍,这些盗墓者对镇上地形熟悉,民警一出动,他们很快能得到消息。
巡逻时,李挺会采用不同方式,避免流于形式。有时他低速穿行,小心捕捉“盗墓者”的痕迹,如果几圈下来没发现有效线索,他会把警灯打开,高声鸣笛。“哪怕把他们吓走,也能减少损失。”
他还经常与所里的前辈聊天,试图给盗墓者“画像”。比如,盗墓团伙多是亲戚关系,且以直系亲属为主,甚至是父与子共同作案。有的盗墓者还懂易经,知道哪些方位容易有古墓。他还发现,盗墓者怕鬼神,会在墓坑里撒绿豆等五谷杂粮。“以前只是听说洛阳那边盗墓会撒粮食祭祀,有次我们赶到现场居然也看到了。”
“王公贵族的墓埋得很深,需要炸药才能打开,我们就配了感应装置,一旦发现就报警。”民警吴昀东介绍,他们还打算再配备无人机进行夜航。他认为,上个世纪90年代防止盗墓只能靠人防,现在“技防”、“物防”都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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