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克背后的“东哥”走了
儿子最喜欢玩具枪,蔡晓东回家,他会缠着爸爸一起打坏蛋。跟爸爸视频,问得最多的,是“你去抓坏蛋,抓了几个?”这两天,儿子凌晨三四点起来哭,“我想爸爸,我要去找爸爸。”有时又跑去跟奶奶说,“你儿子没有了,我爸爸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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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哥走了。
2021年12月8日,他的遗体送别仪式,在云南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景洪市泼水广场举行。那两天,常能听到当地人手机里放着同一首悲怆的曲子——朋友圈和短视频里,一水儿都是“东哥”。
云南西双版纳边境管理支队的女民警,在街头碰见男同事,不会主动打招呼,“怕是在做案子”。结伴外出,也不喊职务和姓名,都是“X哥X姐”地叫。
蔡晓东,支队执法调查队副队长,大伙儿口中的“东哥”。这是自柯占军、李敬忠后,景洪百姓送走的第三位缉毒英雄。13年缉毒生涯,他参加专项缉毒行动358次,侦办毒品案件247起,缴获各类毒品1609.56公斤。
12月4日,蔡晓东在边境一线抓捕持枪毒贩时,身负重伤,经抢救无效牺牲。事发后,蔡晓东妻子肖娟给丈夫的微信备注,仍是女儿名字加上字母“BB”——这是“爸爸”的拼音缩写。在几乎一条不落转发丈夫单位的悼文后,朋友们终于知道她口中“在部队,做什么具体不太清楚”的丈夫,是一名缉毒警察。
从此以后,东哥的照片再也不用打马赛克了——那张黑白遗像中,他是双眼皮,大耳垂,脸有些微胖,发际线稍高,微微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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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缴获1.6吨毒品
12月8日凌晨,西双版纳州殡仪馆。
38岁的蔡晓东,躺在恒温零下24摄氏度的冰棺里。灵台上摆着三个苹果、一只煮好的鸡、三个橘子,还有一把烤串。
当地以傣味烧烤闻名,但在殡仪馆工作了20多年的玉夯罕,头一回听说上供烤串的,“他以前肯定喜欢吃烧烤”。
与蔡晓东共事5年的侦查员刘建国,明白烧烤的特殊意义。平日办案子回来,大伙几天几夜没吃上好的。不管有没有查到毒品,有没有抓到人,蔡晓东经常会点些烧烤。兄弟们聚在一起,一边撸串,一边复盘。
这天,家人、好友和同事,陪伴蔡晓东最后一晚。
凌晨2点38分,支队负责宣传的民警李栋梁特意给记者打来电话,“东哥这辈子缴了1.6吨毒品,真是非常危险”。他再三叮嘱,如果拍照,千万不要拍到家属和缉毒民警的正脸。
上午九点左右,越升越高的太阳驱走寒气,到了起灵的时候。
蔡晓东9岁的女儿抱着父亲的遗像走在前面,遗像有她半身高。脸上戴着的口罩随哭声抽动,在女警的搀扶下缓慢往前挪动。
不少市民甚至操着外地口音的游客,自发赶来送行。他们站在警戒线外,举着黄色或白色的菊花,里三层外三层。一位当地人说,这是除了4月份泼水节外,广场上人最多的一天。
一个穿军绿色短袖的中年人,红着眼睛三鞠躬,敬完礼后匆匆离去;穿城管制服的年轻女孩轻声啜泣,摇摇头说不认识蔡晓东,趁上班间隙送他最后一程;一位大娘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仪式结束后,蔡晓东的遗体被运回殡仪馆。
他的父亲是一位老警察,有些自责,“入党的时候,我跟他说,你要想清楚,共产党员是不怕危险和牺牲的,我现在有些后悔跟他讲这些了。”老人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听进去了”。
肖娟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抱着丈夫的骨灰盒,“好好抱抱他”——再过一会儿,骨灰盒会暂存在编号129的小格子里。之后他将与缉毒英雄柯占军、李敬忠,在勐龙镇的烈士陵园长眠。
对蔡晓东的回忆,像肖娟的眼泪一样,止不住地流淌。
初见遗体时,丈夫的嘴一直张着,怎么都合不上。肖娟俯下身子,亲了亲他,“老公,你是不是特别想我们呀,有话要跟我们说”。肖娟说,在她说完这些话后,丈夫的嘴合上了。
数十名警察,迟迟没有离开,他们要送“东哥”最后一站。有人摘下胸前写有“哀念”的白花,用回形针别在树叶上。风一吹,白花跟着树叶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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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任务
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前,在同事们的印象中,蔡晓东是欢乐的代名词。
1米78的个子,身体壮实,在篮球场是收割比分的存在;嗓门大,爱笑,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有些臭美,眉毛淡,说回家让媳妇弄,一说起媳妇眉飞色舞。
张丽曾和蔡晓东搭班三年,是原单位教导员兼党支部书记。蔡晓东爱喊她“书记”,调岗后也这么叫。
原单位一个房间两张办公桌,蔡晓东和张丽面对面。蔡晓东总嫌她唠叨、话多,但每次又都陪着她聊。原单位改制后,两人分开办公。蔡晓东一有时间,就跑回她办公室,“哎,调开了也不行,还是要听书记的教导”。
11月23日前后的某一天,晚上七八点钟。蔡晓东路过张丽办公室,轻车熟路地拿出杯子,给自己倒上茶,最后一次和她聊天。
同样是在11月末,与蔡晓东同在执法调查队的侦查员刘建国,最后一次见到蔡晓东,感觉他状态不一样。平时工作紧绷着,这次放开了,脸上挂着笑,“他说要办大案”。蔡晓东在走廊快步走,挺直着背,来回跟领导汇报情况。
没几分钟,刘建国就看到办案组的同事跑下楼,带着装备,开车走了。一连几天不见人回来,他发消息给同事,收到的回复说,“情况有变,要多守一下”。
那些日子,肖娟心里也不踏实。问丈夫那边的情况,得到的回复是“你不要问那么多”。她没敢往下问,只说“注意安全,回到安全的地方,发个消息”。
肖娟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感觉到了异样——丈夫之前出去办案,从不会给她发小视频。但12月2日那天,丈夫发来在室外吃饭的视频。她回复说,“还自带锅碗瓢盆”。夜里12点之后,心里不安的肖娟发消息“老公,安全回到家,报个平安,晚安”。过了一会儿,蔡晓东发来一段烤火视频。
12月3日,蔡晓东在微信上说,“我们看明天情况”。他没有明说,但肖娟能读懂丈夫的意思,这个案子可能明天就结束,要回去看她们。在敷完面膜后,肖娟发了两张自拍。
同样是在这个时段,蔡晓东还抽空问起刘建国单位的年终工作,“材料写完了吗?”担心影响任务,刘建国一直没和领导汇报,“东哥没事,这些我都整好了,你们在下面注意安全”。蔡晓东回复了一个胜利的表情。
12月4日中午,蔡晓东给肖娟发来一个视频,这是她收到的丈夫的最后一条消息——视频里,阳光很好,树林茂密,镜头扫过手臂和腿,穿着肖娟熟悉的黑色上衣和绿色裤子。
当天下午4点多,肖娟正在忙着,突然接到西双版纳的电话。她有不祥的预感,把手机扔到一边,响了一会儿才接起来,“小肖,在普洱吗?老人在不在?孩子在不在?”受伤是肖娟做的最坏打算,“就算他中枪残疾了,只要他人还在,我一辈子照顾他都愿意”,她哭着说,“现在连照顾他的机会都没有,都没有见上他最后一面。”
据云南出入境边防检查总站发布的消息,12月4日13时52分,嫌疑人携带装有31.8公斤鸦片的绿色背包,从边境一线进入设伏圈,专案组出击抓捕。蔡晓东虽身着防弹衣,但毒贩射出的子弹,打在了防弹衣没有护住的肩、腿等部位。在还击后,终因伤势过重,倒在地上。
有西双版纳边境管理支队民警说,他留下了一句话“兄弟们,谢谢你们”。还有人告诉肖娟,最后时刻丈夫还挂念着家人,“我很想我儿子他们”。
目前,云南省公安机关正全力缉捕凶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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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都是潜在的”
缉毒工作并非每次都热血惊险,更多的时候,是无尽的枯燥。用刘建国的话,漫长的等待,换来交货的那一秒,“错过了就没了”。
西双版纳东南与老挝相连,西南与缅甸接壤,国境线长达966.3公里。发源于青藏高原的澜沧江穿流而过,从西双版纳出境后被称为湄公河。这里紧邻世界毒品主产地“金三角”——有的地方,两国村寨甚至挨在一起。
有当地人说,再早10多年,吸毒人员没钱了,就在集贸市场盗窃。还有一位当地人记得,2018年前后开车经过郊区,警察拦着不让进,然后枪声大作,看新闻才知道警方与毒贩发生枪战。
在边防武警服役期间,李栋梁曾抓捕过吸毒者。
十多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白色的墙上到处是血,空气中飘散着尸体腐臭的味道。扔掉的泡面已经生蛆,虫子在地上爬。微弱的灯光下,那些人很瘦,脸颊塌陷下去,“跟骷髅一样”。
2019年1月1日,全国公安边防部队改制换装入警,正式整体转隶国家移民管理局。原武警西双版纳州边防支队更名为西双版纳边境管理支队。身份变了,但职责没变。在严峻的边境禁毒形势中,蔡晓东和他的战友们,仍然奋战在缉毒第一线。
边境的路,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
2019年夏,蔡晓东和刘建国开着吉普车,在边境跑了三天三夜,踏查路线——哪些人能走,哪些车能走,哪些人和车都能走。
山上的树木特别茂密,杂草最深处及肩。路面坑坑洼洼,一旁就是悬崖峭壁,几十米深处卧着澜沧江,车子只能以每小时10公里的速度爬行。手机信号微弱,时断时续。
就在那样周围没有村庄和人烟的地方,一个老百姓赶着黑山羊,问他们,“你们是哪里人,过来干什么的?”他们岔开话题,“你的羊长得挺好,想买点你的羊吃”。寒暄几句,他们马上就撤了。
“危险都是潜在的”,刘建国说,对方有可能是在打探警方情况。
一次执行任务到了关键时刻,蔡晓东埋伏在草丛里。热带雨林里虫子特别多,但花露水有气味,不能喷。“注意安全,有什么情况大家忍一忍”,蔡晓东对侦查员们说。回来后,他说虫子多,刘建国撸起他的袖子,发现左手臂肿了一片。连打三天吊瓶,过了一个礼拜才消下去。
2017年9月,蔡晓东指挥侦破特大毒品案,缴获冰毒169.7公斤,抓获犯罪嫌疑人两名。次年,被授予一等功。
张丽记得很清楚,当时缴获的毒品装满了差不多九个编织袋,摆了长长一排。毒品量太大,光称量都要换人,一共花了八九个小时。
到后来,张丽的手连装毒品的小袋子都搓不动,只能拿剪刀剪。整个房间都是毒品的味道,“闻多了,想吐”。用沐浴露洗完澡,头发和身上,还是毒品的味道,两天都散不了。还有侦查员跑去验尿,尿检板呈阴性才放下心来。
13年的缉毒生涯里,蔡晓东荣立过个人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
在他牺牲后,办公室电脑底座上,还贴着他写的便条,笔力遒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不要在已成的事业中逗留着”。桌上摆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释义》。
刘建国说,蔡晓东爱干净,宿舍里被子叠成豆腐块儿,鞋子齐整地放在鞋柜。
12月13日,一只搪瓷杯摆在他的办公室。杯子洁白,里头没有茶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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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终点的战争”
如果说蔡晓东他们的缉毒工作是精准打击,查缉点就属于公开查缉——这是没有终点的战争。
12月12日下午,20多位民辅警在离景洪市区40分钟车程的关坪查缉点忙碌,有民警背着95-1式自动步枪警戒。关坪查缉点坐落在昆磨高速,是进出西双版纳边境管理区的第一道关卡。正常情况下,每天经过一万多辆车,两三万人。
“有辆车到了,重点检查一下”,大开河边境检查站副站长谭伟手里的对讲机,频繁又密集地传出呼叫,他洗澡和上厕所都要带上。
谭伟好几次打住话题,“犯罪分子读了报道,也会研究我们是怎么查毒的”。他说,“为了大家的安全,我们不愿意说。让别人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对我们是最好的。”
从事边境检查工作10多年,谭伟见过有人把毒品藏进避孕套,咽下肚子或塞进肛门,到目的地后吃泻药再排出毒品。而一旦避孕套在体内破裂,会有生命危险,驱动他们的是毒品暴利。从边境到景洪市区,经过检查站到昆明,再一路到内地其他城市,毒品运输的难度和风险都在增加,价格也一路攀升。
对谭伟和这支平均年龄不到25岁的年轻队伍而言,“在边境线上多查一个毒品,内地就少一个家庭受到破坏”。
谭伟说,“只有想不到,没有犯罪分子做不到。”
早年在云南保山一处检查站,检查客车旅客。一位妇女用风衣包裹婴儿,车外天冷,走路颠簸,怀里的婴儿却没有一点动静。她把婴儿死死贴在胸口,看也不看一眼。“你娃娃有没有不舒服,检查站有热水,要不要倒杯水?”当谭伟扒开风衣,婴儿脸色发青发紫,是个死婴,毒品藏在他的肚子里。
与毒品挂钩,危险始终存在。
谭伟说,他们不愿意任何一个民辅警成为英雄,“但怕死不干了,不去破案子,不去查毒品,那肯定不行”。他们互相提醒注意安全,“但话又说回来,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
谭伟与蔡晓东是10多年的老相识,一想到他,还是接受不了故人已逝。肖娟也一直安慰自己,丈夫只是去出差,过段时间就会回来。
12月13日,蔡晓东牺牲的第10天。肖娟穿的鞋子、裤子、大衣,以及背的挎包,仍是黑色。
与蔡晓东结婚后,两人聚少离多。2019年,一家人在景洪住了一年多。但在办完一起离家不远的案件后,他找媳妇谈心,“现在你们必须离开景洪,不能待在这里了”。那会儿女儿刚上小学,已在学校注册。蔡晓东不得已向媳妇道出实情。那段日子,蔡晓东出门不能和家人同行,下楼也要分开走,不坐同一辆车。他还叮嘱妻子,上车后一定要反锁车门,车里常备甩棍和防狼喷雾。蔡晓东对妻子说:“如果一家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家里一双儿女,女儿9岁,儿子2岁多。
为减轻丈夫压力,回到普洱后,肖娟在学校门口做小买卖。她问过蔡晓东,“东哥,你这么大一个警官,别人会不会笑话你啊,媳妇做又苦又累的活”。蔡晓东说,“媳妇你放心,有老公在,老公支持你。别人说什么,我会跟他翻脸。你为我减轻负担,我很感激你。”
做这个活计,肖娟的手变得粗糙,长满老茧。他安慰媳妇,“没事儿,我给你买护手霜。”每次回家,他还跟母亲说,“妈妈,我媳妇很辛苦的,你们多多体谅她。”
蔡晓东走后,9岁的女儿,凌晨四点多起来一直哭,“我没有爸爸了”。但2岁多的儿子,仍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儿子最喜欢玩具枪,蔡晓东回家,他会缠着爸爸一起打坏蛋。跟爸爸视频,问得最多的,是“你去抓坏蛋,抓了几个?”这两天,儿子凌晨三四点起来哭,“我想爸爸,我要去找爸爸。”有时又跑去跟奶奶说,“你儿子没有了,我爸爸牺牲了”。
听到这些,肖娟心里咯噔一下。她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文中肖娟、刘建国、李栋梁、张丽、谭伟为化名)
值班编辑 古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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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年后,他摘掉了“杀人嫌犯”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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