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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诗人与她的爱丽丝

剥洋葱 新京报 2022-03-22

“诗歌就是她的生命。”郑敏在最后几年里,已经不能动笔写诗了,但章燕觉得,诗就在郑敏的心里,在她说出的话中。


文6175字,阅读约需12分钟 

新京报记者 蒲潇 编辑 胡杰 校对 卢茜

▲2020年,百岁郑敏在北京西郊手握金黄的稻穗 。受访者供图

今年1月3日清晨,诗人郑敏离世,享年102岁。“九叶派”最后一片叶子落地。


诗人林莽最后一次见到这位诗坛前辈是在2019年的秋天。那时郑敏已99岁,和以往相比消瘦了很多,但精神很好,仍在关注诗坛发展。她问林莽:“现在写诗的年轻人多吗?写得如何?”林莽回答说,写的人很多,但写的好的不太多了。


林莽回忆,谈话到兴致高时,老先生还现场唱了一段咏叹调,声音很美。她轻轻摇晃着头,摆摆手,专注的神情像个小女孩。


一年后,郑敏在100岁生日那天录了一个视频,她穿着紫色的绣花衬衣坐在镜头前说:“我每天都觉得我没‘走’完呢。有点像一晃而过,从这个到那个,我始终还未觉得我已经达到最高处了。”


从1939年进入西南联大写出第一首诗,到21世纪初,郑敏从事诗歌写作70余年。其间,巴金替她出版了第一部诗集,沈从文主编的报刊上频频闪现她的诗篇,她参与的“九叶派”诗人团体在新时期文学初期重焕光芒。1981年《九叶集》横空出世后,朦胧诗领军人物北岛曾说,“我们想做的事,他们那么早就开始做了。”


郑敏早期代表作《金黄的稻束》收入中学教材,出现在高考试卷上。但诗人西川认为,郑敏晚年创作的《诗人与死》才是她诗歌的最高成就。“郑敏先生到晚年也一直在追踪着国际上最新的思想潮流。她既是诗人也是学者。这与和她同辈的诗人不太一样。”


“诗和艺术,是不知道年龄的。”郑敏将自己的诗神称为爱丽丝。在她的心目中,爱丽丝一直是一个宁静、安谧的小女孩,任何风雨也不能伤害她。那些年,爱丽丝伴她走过了青春,度过困境,也给了她神奇的力量,写下了许多真正的诗。


▲郑敏在海外参加诗歌活动。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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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童年


1920年,军阀混战炮火正酣时,郑敏在北京东城区的闷葫芦罐儿胡同出生。如今这个胡同已改名为“福禄巷”。郑敏本姓王,生父王子沅辛亥革命后曾留学法国,祖父王又典是前清颇有名气的碧栖词人。


郑敏在两岁时得过一场严重的脑膜炎,病好后需要一个较好的康复环境,于是被过继给了父亲的好友郑礼明,从此改姓郑。“郑礼明对郑先生进行的完全是西式教育,从小就让她锻炼身体。”郑敏的学生章燕教授说。章燕是跟随郑敏学习时间最长的学生,如今是北京师范大学外文学院的教授,也是《郑敏文集》的主编。


由于郑礼明在河南一个矿山做工程师,郑敏在十岁以前都生活在矿山。“当时家里给她请了一个家庭教师,每天上完课她就一个人去院子里待着,与花草虫鸟为伴。”章燕说。


郑敏在自传中回忆,夏天的夜晚,她家院子里的矮墙很适合捉蟋蟀,后园子的南瓜花则是蝈蝈的最爱,东墙外的后山坡上有很多野坟。有时,傍晚的山坡上会传来一阵哭声,一队披麻戴孝的乡民走过。她总是一个人在院子里观察着这一切。寂寞的童年让她日后总爱和山川草木交朋友,“寂寞”成了她早期诗歌的关键词。


“ 九·一八”事变之后,郑敏搬到了南京念初中。她经常在课余躲起来看翻译小说。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成了她的哲学启蒙书籍。


1939年抗战时期,19岁的郑敏考上西南联大。她坐着当地人称“黄鱼”的货车,一路颠簸,停驻过耗子乱窜的阴森客店,终于到了昆明。


▲青年时期的郑敏。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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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南联大


郑敏在自传中回忆,西南联大的校舍非常简陋,文科的教室就是几排铁皮房子,没有宿舍,老师和学生就在校外租民房。但这个清贫的环境中聚集了国内外最顶级的教授和大师,有着敏锐的思想和最自由的学术氛围。


郑敏在西南联大选了哲学系。上课没有统一的教材,需要教授们自己编纂。很多老师都以讲自己的教材为荣。不少哲学课甚至没有课本,老师会随时分享他在哲学上的思考。上课时跑警报是家常便饭。警铃一响,师生便一起跑出铁皮教室,跑到郊外的坟地底下趴下。


“冯友兰教他们《中国哲学史》,他独创的《人生哲学》对郑先生影响很大。”章燕说,此外还有汤用彤教《魏晋哲学》,冯文潜教《西洋哲学史》、《美学》。几乎那个时代的哲学大师都给她上过课。“郑先生很庆幸自己接触了这么多中西方哲学思想,她后来的诗非常带有哲学意蕴。”


此外,郑敏也去旁听了不少其他学院老师的课。“西南联大各个系都是打通的,学生想听谁的课都可以。”章燕说,“有时候,郑敏就站在铁皮房子外面,透过一扇没玻璃的窗户,听其他院系的老师讲课。”


郑敏在多年后回忆,闻一多教《楚辞》,上课喜欢一边叼着烟斗,一边讲课,黑板上一个字都不写。沈从文教《中国小说史》,讲课字斟句酌,非常之慢,特别爱写黑板报。郑敏发现,沈从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非常有逻辑性,只需单纯记录下他的课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卞之琳刚访问完英国,诗人气质非常浓郁,上课带着江苏口音,让人不得不加倍集中注意力。冯至教《歌德》,喜欢穿着长衫,拿着一根手杖,在课堂上言谈真挚恳切,充满了未入世的青年人气质,却不爱和学生闲聊。


虽然每个老师的性格迥然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是,老师仿佛是浸泡在学问里的,人和所学融为一体,就好像他的生命是这个问题的化身。


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空气非常浓郁,几乎云集了上世纪40年代中国新诗各阶段的主要大诗人。李永毅说,“从写诗人的角度看,有冯至、卞之琳、闻一多这样的大诗人做老师,还有穆旦、王佐良、杜运燮这样的诗人同辈,是何其幸福!”


郑敏在大一读了很多新诗,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首诗《晚会》,发表在联大师生主编的昆明报纸副刊上。但她真正走近诗歌是因为冯至。


郑敏在自传中回忆,在大二上了冯至的《歌德》课,读了冯至翻译的里尔克《给一个年轻诗人的十封信》后,她开始对歌德和里尔克非常感兴趣,她开始喜欢智性多一些的诗歌。此外,她还大量阅读了20世纪初的英国意识流小说,开始在课余写一些白话诗。


大三的一次德文课后,郑敏将抄有她诗作的纸本递给冯至。第二天,冯至在课后站在微风中,将纸本还给郑敏,真诚地说:“这里面有诗,可以写下去,但这却是一条充满坎坷的道路。”


联大的师生亦是友朋。有一段时间,郑敏经常跑到冯至先生家坐着,有时会请教冯至问题,有时只是听他和卞之琳等客人聊天,一言不发,冯至先生也不会赶她走。


毕业后,郑敏写了一首《西南联大颂》,将母校比作“唯一放射在我们记忆里的太阳”。


▲郑敏在西南联大求学时期。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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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的复苏


1943年,在冯至的推荐下,郑敏在《明日文艺》发表了九首作品,其中就包括后来改名为《金黄的稻束》的代表作。1948年冬,郑敏前往美国布朗大学攻读英国文学硕士学位。其间,她的第一本诗集《诗集1942-1947》,由巴金亲自编辑出版。


由于家里的钱只够路费,郑敏不得不半工半读,度过了一段艰辛的时光。


在美国时,郑敏和一位叫童诗白的中国留学生一见如故。同在西南联大读书的经历和对音乐的共同爱好,让他们共同话题不断,很多观点都有高度默契。童诗白完成学业后,去纽约当了教授。他刚到纽约就给郑敏写了一纸“求婚信”,上面画了两副碗筷,中间的碟子里躺着一条鱼。于是,他俩在认识几个月后“闪婚”了。


▲郑敏(图左)和童诗白(图右)的合照。受访者供图


在美国待了7年,郑敏完全没有了创作灵感,没有写出一首诗。“那里没有自己文化的根,她就压根儿产生不了写作的冲动。”章燕说。


1955年6月,郑敏和童诗白从旧金山乘船回国,分别去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艺研究所和清华大学电机系工作。1960年,郑敏被调到北京师范大学教书。


1979年,曹辛之写信把写新诗的几位诗人约到他在王府井的家中聚会。他说诗歌的春天到了,应该找回上世纪40年代他们发表过的新诗,出一本集子,让年轻人知道中国曾经有过这种诗。诗人们对此都充满了热情。这也是郑敏第一次见到唐祈、陈敬容和曹辛之几位诗友。


聚会完的当天晚上,郑敏仿佛又回到了诗的王国。“《诗啊,我又找到了你》突然连同它的题目、声调、感情、诗行完整地走入我的脑袋。”郑敏回家后很快将它记录下来。郑敏的“爱丽丝”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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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片叶子


几位诗人第二次聚会时,王辛笛说:“我们是九个人,总不能称自己是九朵花吧,那我们就是九片叶子吧。”于是大家一致决定诗集就叫《九叶集》,由曹辛之来设计封面。


1981年7月,《九叶集》出版。该书收入了包括穆旦、杜运燮 、陈敬蓉、郑敏、唐祈、唐湜、辛笛、杭约赫、袁可嘉九位诗人的诗作,其中收录郑敏诗20首。《九叶集》呼应了正在兴起中的朦胧诗派。由于该书的巨大影响力,这些诗人被研究者命名为“九叶派”。


诗人西川在看过《九叶集》之后,觉得自己和这群诗人有一种精神上的亲近。“我曾经想报考郑敏的研究生,但因为当时差了几分没考上,只得作罢。”西川说。


“他们这代诗人,既有中国旧学的底子,又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作品里边有很多新意的东西,对我后来的创作确实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林莽说,自己很喜欢这本诗集,曾买了好几本送给周围的朋友。


▲郑敏家书架上的郑敏部分作品。受访者供图


上世纪80年代的春天,北岛、林莽、顾城等十几位诗人曾一同骑着单车涌到郑先生家里,拜访这位诗坛前辈。那时候,郑敏住在清华大学17公寓的一楼。郑敏爱花,院子里全是她亲手栽种的花草,有二月兰,芍药,月季,紫丁香等,生机勃勃。那时候是初春,二月兰长疯了,淡蓝色的花朵溢出篱笆,一度蔓延到邻居家的院子里和人行道上。她还曾为这小院写下过不少诗句。


林莽回忆,郑敏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虽是初次见面却没有一点陌生感。他们谈西南联大的诗人,谈以往的诗歌与新诗潮的涌动,谈诗歌的变化与发展。对于当前朦胧诗派中某些诗歌的不足,郑敏也直言不讳。这是林莽第一次见到这位诗坛前辈。郑敏的文雅、学识和犀利,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那几年,郑敏迎来人生中第二个诗歌创作与理论的高峰,相继写出两百多首新作,出版了《寻觅集》《心象》《早晨,我在雨里采花》《郑敏诗集(1979—1999)》等十余部诗集与理论专著。


上世纪90年代,郑敏在九叶诗人唐祈去世后创作了《诗人与死》。西川认为这首诗代表了郑先生的最高成就,他把其中的一句称为新诗历史上最高贵的一行诗 —— “我们都是火烈鸟 /终生踩着赤色的火焰 /穿过地狱,/烧断了天桥 /没有发出失去了身份的呻吟”。“郑老师这代诗人知识分子在各种苦难和挫折当中,依然保持了自己的知识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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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国忧民忧地球


除了诗人,郑敏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是老师。从1979年起,郑敏在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开设英美文学、西方文论等课程,重新研究英美文学,尤其关注西方现代主义诗歌。1981年起,郑敏开始指导硕士研究生,讲授莎士比亚戏剧、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十七世纪英国玄学诗歌、中国现当代诗歌等课程。过了几年,她又开始指导博士生。


章燕犹记得1987年她在北师大读硕士,有一门课程叫英国文学史,就是由郑敏教授。但和其他老师不同的是,郑先生的课是在家里上。那时候,郑敏67岁。学生每周四敲开郑敏家的大门,她会给每人递来一杯茶,然后开始上课。2个多小时后课程结束,郑敏又给他们端来点心和饼干,开始探讨课外的东西。他们会谈中国诗歌的发展问题,也会谈到时事、政治、文化等。“这是一种心灵的碰撞。别人都说读书很苦,但我却感觉非常愉悦,并且受益匪浅。”章燕说。


▲2007年,章燕(图右)和郑敏(图左)。受访者供图


章燕猜测,这种授课方式或许和郑敏青年时期求学的经历有关。“在西南联大,老师和学生没有太多隔阂,郑先生很赞赏一种交融式的教学方式。”


“郑敏完全不像一位60多岁的老人,非常善于言谈,说话像水龙头一样,可以不停地说。她的思维是在另一个世界。”刘燕曾旁听过郑敏的课,很喜欢这位老师。后来成为老师后,刘燕还开设了“九叶派诗歌研究”课程,每年带学生去拜访郑敏。


学生李永毅回忆,郑敏的课没有课内课外之分,没有所谓的教材,她会从随便一个小问题入手,然后不断展开、联想,用她的思想贯穿所有讨论,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李永毅眼中的郑敏先生淡泊、宁静,超然物外,却又对人类、对国家抱着深挚的关怀。


2003年,83岁的郑敏送走了自己的最后一届学生。郑敏每天的生活就是:读书、思考、写作,只偶尔受邀才外出参加一些文学活动或在家接受采访。“她在创作时只关心是否将自己的思想转换成具备高度艺术性和想象力的文字,不在意是否符合流行的潮流,也不在意是否受到别人的赞誉。她只对诗歌艺术本身负责。我个人认为,她晚年的诗歌到了一个高妙的境界,但如果读者不关心人类的历史和文化,就很难读进去。”李永毅说。


“郑老师的思想非常清新,既是成就很高的诗人,同时又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对于我们这些后辈,她非常热情,喜欢和我交流对国家形势、世界形势的看法。”西川也曾多次拜访郑敏。以郑敏为代表的这代老知识分子,也给西川带来潜移默化的影响。虽然对于郑敏在晚年提出的对于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回归,西川有不同的思考,但他对郑敏一直很敬重。


“郑敏先生喜欢谈非常‘玄’的问题。”刘燕说,“她不会去和你讨论衣服是否好看,买菜多少钱之类的问题。她关注的都是宏大主题,例如人类,地球,战争,诗歌,哲学,环境和传统文化。她一直在关注和思考人类命运,曾写过关于伊拉克战争和巴以冲突的诗。”


郑敏在晚年也耳聪目明,乐于和人谈起各种宏大主题。她的家人称她是“忧国、忧民、忧地球”。郑敏的外孙林轩回忆,有一次多国诗人聚餐后,郑敏回到家就开始生闷气,过了片刻她才说,“我跟他谈诗歌还没谈明白,他却说什么中法最大的共同点就是美食都很多。谁关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林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郑敏气鼓鼓地数落了他一顿,然而过了一会又忽然来问他,“你晚上要不要吃点好的?”


▲百岁后,郑敏和猫咪之间越来越亲密。受访者供图


2005年,童诗白去世,享年85岁。“他刚走那几年,郑敏还老觉得他仍然活着。”章燕说。在《哀歌:轻轻飘去……致SBT,新仙逝的最爱的亲人》中,她描述了自己与童诗白梦中相会的场景,“黎明前我忽然被歌声唤醒,/是你,亲爱的/穿过黑暗来寻找我/你还没有走远/飘过树梢/顺着小溪/你的手指轻弹我的窗门”。


三年前,林轩曾想在外婆百岁生日前为她拍一部纪录片。这天他计划拍摄一个外婆将写了一半的稿纸团成一团,扔向天空的场景。那时候郑敏已经有些不能记事了,全程拒绝配合外孙子的拍摄。林轩把自己的稿纸团成一个个球,正在犯愁时,郑敏开始缓缓把纸团放在腿上展开,轻柔而缓慢地用手将纸张一点点捋平,微笑着说,“亲爱的,干吗要团起它们,它们多可怜呀。”


2020年春节,章燕去看望郑敏。她的房间依旧摆放着鲜花,阳台上的绿植郁郁葱葱,可郑敏这天显得有些虚弱。女儿童蔚说郑先生在不久前又摔了一跤骨折了,整个胳膊都是紫的,从来不愿看病的她不得不去了趟医院,但绷带刚绑上她就自己拆了。郑先生以前每次都会热情地和章燕谈诗歌谈时事,但这天显得非常宁静。她有时会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学生,有时似乎仍然沉浸在思考中。这是章燕和郑敏的最后一面。


“诗歌就是她的生命。”郑敏在最后几年里,已经不能动笔写诗了,但章燕觉得,诗就在郑敏的心里,在她说出的话中。


有一年冬天,看着窗外毫无生机、光秃秃的树干,郑敏却说,树里面正涌动着生命的血液。


参考资料:

郑敏《郑敏文集》

各界杂志《“九叶派”最后一位诗人郑敏的百岁人生》

中国作家网《郑敏:做一个生命的强者》


值班编辑 康嘻嘻 古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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