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纳粹与堕落艺术展|《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片断集|05|下
编者按|
《书信与日记》一书摘录自上个世纪前半叶德国一位对现代艺术“具有源起性作用”的艺术家,奥斯卡.施莱默(1888.9.4-1943.4.13)大半生的书信与日记,其中包含被惠特福德称为“最令人始终陶醉”的有关包豪斯的文献。此书的问世,无论是它的初版还是译介,就最普遍的意义而言是要质疑一体化的世界在艺术与文化领域植入的同一性的幻象。在书中,一方面,施莱默作为被极权的和资本的同一性压抑的艺术家个体,以他持续的否定辩证从他曾经“被”从属的各种集体中爆破出来;另一方面,包豪斯以自身从不停歇的内在矛盾从现代主义意识形态建构中爆破出来;此外,书信与日记的这种片断式的“对必要之物的记录在案”又把“包豪斯”从连贯均质的历史叙事中爆破出来。施莱默不仅仅如许多援引者默认的扮演包豪斯内部矛盾和差异的见证者,事实上他也是包豪斯内部冲突和异见的重要制造者和批注者。包豪斯的矛盾张力内在于他,他又在寻求解决方案的过程中通过思考和写作重构它们。在这个意义上,施莱默无意之中让自己笔端的历史碎片具有了当代性。此书的中译本27万字和新增插图百余张已于2018年底出版。我们在这里依主题抽取片断结成6个片断集,作为全书之貌的6张草图。
文|奥斯卡.施莱默 译|周诗岩 责编|BAU
奥斯卡.施莱默|Oskar SCHLEMMER
德国、纳粹与堕落艺术展|《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片断集|05|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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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敏感的艺术家会把头埋进沙里,蹒跚趔趄地穿过灾难深重的当下,活像一个贞洁的傻瓜?
一九三四年六月十七日|致包狄辛伯爵|艾希贝格
“艺术服务社会!”——没错,就最终的和崇高的意义而言确实如此。但它并非字面上的服务;否则艺术就进入了被担保的奴役状态。如果剥夺艺术自身的自由,它必死无疑。如果剥夺了它游戏的欢乐,编织故事的欢乐,自由发明和造型的欢乐,它就会呆头呆脑,全无生机。
请允许我借此机会问一句,是否您也已经将我那幅《罗马家族》放入储藏室了?如果是,那是否因为您在第一封信中提到的那些原则性的理由?我不知道目前福克旺博物馆的情况如何,博物馆创建者奥斯陶斯[1]的意愿,他对画作的选择,他的德意志理想和对艺术的强烈信念,连同他的勇气和胆量,这其中的正义是否得到声张?
[1]卡尔·恩斯特·奥斯陶斯[Karl Ernst Osthaus, 1874—1921]是德国先锋派艺术最重要的赞助人之一,一九〇二年在德国哈根创建福克旺博物馆(福克旺[Fólkvangr]一词取自北欧神话,意为战死者死后生命的牧场),在凡·德·维尔德的引导下开始收藏欧洲现代主义绘画作品,最早实现了现代主义艺术藏品对公众的开放,奥斯陶斯主持下的福克旺博物馆曾经赞助最早期的表现主义绘画展和非德国的现代主义画展。奥斯陶斯去世之后,哈根市福克旺博物馆的全部藏品被邻近的埃森市收购,遂建成埃森市福克旺博物馆,施莱默的重要作品曾被这个博物馆收藏,并在一九二八至一九三〇年间受委托为该馆创作系列壁画。(中译注)
一九三五年三月三十一日|致维利·鲍迈斯特
德国的艺术世界一片骚乱。那边希特勒闹他的,这边我继续画我的!如今你发现在自己的国家有这么多人反对你,而异邦却在向你招手。可哪里适合我呢?
在柏林:马克斯,那个构成派画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所以他没什么可担心的。巴拉赫也差不多。迪克斯在伦克的赞助下,据说在画通俗的布尔乔亚式赫高(接近辛根)风景画,已经卖了一幅给莱茵兰的一位收藏家。费宁格卖掉几张水彩画。穆希也还行。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九日|日记
刚刚读了诺尔迪的《奋斗的岁月》。他为自身目标所做的战斗,以及他作战时的激情都非同寻常。从他的角度并且仅仅从他的角度来看,他当然拥有以自我为中心去看待一切事物的权利,并且据此来评判其他艺术家。他有一个理想,或者正在形成一个理想,理所当然,他对任何事情的描绘和评价都和它有关。从这个角度看,他正好就是国家社会主义者应该拥戴为旗手的那种德国艺术家,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话。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三日|致安娜·图特恩夫人[Frau Anna Tutein]|艾希贝格
首先我必须澄清一件事:我的画没有糟糕到您可以对它置之不理。毕竟,我一直都以此为生,直到最近。我希望不久就能让您知道我们可以自食其力。您可以抽时间到画商坦南鲍姆[Tannenbaum]那里看一看,他在帮我卖画;还有其他人也想帮忙。在这种情形下的帮助就是:承认我独特的艺术风格是现代艺术发展中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支持它。如果可能,买下它。还有其他一些(我只能说,感谢上帝!)像我这样的艺术家,他们发挥了相似的先锋作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身处您所能想到的最为困难的环境中,牺牲了食物和衣服这些能够让生活安稳的东西。而这极少数者,我要说,是真正有价值的几位!如若他们毅然继续工作,他们最好的创作将会是全新的独特的进步的,很可能有一天,德国将会因为拥有他们而感到荣耀。所以您看,我们极少数的现代者有使命要完成。也会有逃兵,不过既然是这种人也就根本不需要他了。
我今日之所以遭受迫害,一个原因就是过去我引发了太多的争议,并且曾经被树立为一位重要人物。我的一些不那么出色的同事都保住了他们舒适的小差使!有时候我很好奇,他们到底怎么想的,是否真的没有遭受良知的折磨。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我是什么人,我在坚持什么。大家有目共睹,那些在过去(因为公正的或者不公正的原因)不怎么成功的人如今正志得意满。遗憾的是,这群曾经的失败者中包含了那些活该失败的人——他们从来就无足轻重!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五日|致尤里乌斯·肖特兰德|艾希贝格
如今的种种艺术趋势就是灾难,不可能提供任何类型的准则或指引。还是让我克制住不去预测吧。我总是相信,在现代艺术的发展中(它事实上在德国已经不存在了,或者只存在于“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名义下),我代表了全神贯注于构作[composition]问题的那种类型,这个问题从根本上讲是所有风格的源泉,是一些最杰出的心灵认为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坦白说,不管目前心境如何,我仍是这样想的,对构作的信念给予我充足的理由确保我不会坐在那里,闲极无聊。我对寻求满意的解决方案也始终抱有希望——甚至在缺失共鸣和勇气的情况下也没有放弃,纯粹是“为艺术而艺术”[l’art pour l’art]。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我绝不是唯一一个)简直别无他选,只能一直做那未知的神或者魔鬼要我们做的事。
这种信念还没有消亡,迫害将使它成长,变得强壮,而不是枯萎。绘画仍旧提供创造可见之物的非凡可能,对这些可见之物,芸芸众生尚没有任何概念。为大众提供的商品早已泛滥,它们来自流水线,因而没有任何挣扎与奋斗注入这些产品中。我们必须提着灯笼四处寻找,寻找任何稀有的美妙的非凡的事物。
您就艺术的政治所做的旅行报道有趣又可喜。我最近从我们在沙夫豪森见到的卡斯巴赫[Kaesbach]博士那里也听到类似的言论。可他的看法似乎更加负面,比如,他觉得汉夫施丹格尔[Hanfstaengl]处在危险中,而现代艺术将继续成为官方艺术圈的禁忌。那么又如何解释人们对被禁艺术的这种渴望?如果一种渴望已经真正培养起来,这该是个好兆头吧。这难道没有构成对压制艺术活力的行为的抗议吗?此外,正如某人指出的,这难道没有构成一种对可贵之物的探寻吗?不需要太考虑我们艺术家的个人得失,我们的任务是只管去创作。正如苏兰[Sauerlandt][2]在他书中引用的威廉三世的座右铭:“一个人必须在不抱任何成功希望的情况下开始履行他的使命,甚至在不被承认时也须坚持。”
为了不让友谊中断,我们想再次更新一下消息,然后听听你俩会怎么说。我们在自己的房子里安顿下来了,木屋温暖,有集中的取暖设备。我们在这里相当快乐。事实上,如果不是担忧最简单的生存问题,我们的幸福几乎可以说很饱满了。然而我们担忧每日的黑(和白)面包;艺术居于其次,因为它如今已经变成一个十分可疑的命题。春天以来,更大的痛苦在于,当我们在建造房子的时候,风暴从一个非常不同于慕尼黑去年夏天的方向冲我袭来。目前我在考虑,能否无论如何维持生计,而不用离开令我快乐的屋子和画室,不用被迫走得远远的。目前离开或许只能意味着漂洋过海,在自由女神像的臂膀中寻求庇护。如果剧场方面有确定的工作,去美国也可行。《三元芭蕾》的服装正在运输途中,或者说游过海去,如同派遣的信使叩问未来它能做什么。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这一天,和波兰的战争爆发了。
唉,所有剩下的犹太人今天都被驱逐出境。两小时内,每人一百马克,二十磅的行李,被运往未占领区的边境。毒“日”当头,他们没做任何尝试去遮挡,据说只有在巴登尝试过。太可怕了!
有人在慕尼黑遇见了德绍的格罗特博士,他正在为那里的伦巴赫美术馆办一个展。他爆出消息,称那些属于德绍博物馆的剩余的“堕落”画作已经统统被烧毁。消息属实的话就太令人震惊了。如今在打仗,他们真的没有比烧画更重要的事情做吗?荒唐至极。
我们艺术家简直无法理解当朝政府在推行的有组织的“壮举”与迫害画家及其作品之间存在的矛盾。针对俄罗斯的战争将会复兴一种陈旧的做法,就是把艺术上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等同于政治上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然而这种等同是怎样的误解啊!可这种误解仍然会毫无争议地存在下去,只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山谷里的老鼠厮混一处”(奥托·迈耶)。
新年了!
政治方面:糟糕的情绪席卷全国。在东方,暴力攻击取代了冬日的平静,他们还以为战役会在冬天到来之前结束。
在北非有恶性的交战,班加西(或者更多的城市)再次被夺回。延误了羊毛收割,错过教堂钟声,燃料短缺,没了罐头。春天我们能否弥补这些损失?
艺术方面:只能通过迂回的路径,尝试几种不同的过程之后我才能抓住本质。我必须想办法回到直接性。怎么办?通过聚精会神和内在的安宁吗?我必须做远比现在更自由的实验。
总体上:必须抓住积极的事物,仰赖它,强化它,硬着头皮,摆脱困扰自己的虚弱感,集聚所有鲜活的力量。把多愁善感放一边去。古代大师皆虔诚,而不动情(就像农夫的艺术中那种令人愉悦的新鲜感)。
本书基于思想史和文化史的批判视野,从艺术、设计的学科边界处回溯作为历史的包豪斯,论证这场运动在努力重建现代生活世界之体验的过程中进行的种种实验。同时,全书更侧重于作为理念的包豪斯,透过几位关键人物的特写,深层剖析了包豪斯历史上的几个重要时刻与事件,揭示在此前后不断变化的对抗性构成,以及存蓄其中的社会动能。包豪斯作为同时期先锋派的汇聚点,充分感受到了时代的共振,它从未平复的内在的动荡让矛盾得以自行暴露:私我与大公、进取与回转、斗争与构划。作者将这三组在当前的创造领域仍旧持续发酵的议题,重构为包豪斯的三幕剧,分别题为“艺术与社会”、“现代性之争、”包豪斯的双重政治“,并附上专为此书绘制的历史图解长卷,将变动中的社会情境和复杂力场构建为底图,择要勾勒出“包豪斯十四年”的基本轮廓,其中也包括包豪斯人与欧洲其他先锋派的数次遭遇。
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创造一种风格,而是为了使设计为社会上的大多数普通民众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