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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空抛物遭邻居驱逐:一场民意“胜利”的背后 | 深度报道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19-08-08

记者 / 马卿 刘伊霞 王雨娟

编辑 / 计巍 宋建华


▷郑州远大理想城,民警与业主正在排查高空抛物肇事者


“高空抛物等同蓄意谋杀”,这张粉底黑字的告示仍张贴在郑州经开区远大理想城小区36号楼的电梯墙上。


7月8日傍晚,一名租住在远大理想城36号楼2单元的13岁男孩出于好奇,“想看看扔下去会怎么样”,先后从16层楼道的窗中抛下两瓶灭火器与一个空奶盒。幸运的是,它们没有砸到任何人。


然而,“所幸无事”并不能消除36号楼业主的惶恐——一位下班回家的业主正赶上其中一瓶灭火器坠落,“就砸在距离我2米远的电动车上”。


根据我国刑法规定,不满十四周岁是无责任能力年龄阶段,不予刑事处罚,责令他的家长或者监护人加以管教。郑州远大理想城的这个13岁男孩一家,在经过民警批评教育后,赔偿了受损物品,并在电梯墙上张贴了手写的道歉信和保证书。


这样的处理结果并不能平息36号楼业主们的不安:“这可是拿命开玩笑”、“关乎到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我们大家强烈要求物业把他家撵走”……业主们决定合力赶走男孩一家。


业主们最终“胜利”了。男孩一家迫于压力答应搬走。


这场民意的胜利看似大快人心,但并非完美无缺。


生活在“高楼围城”里的现代人,在高空抛物面前如临大敌。当事情发生时,他们如何应对和处理来自“头顶上空”的威胁?他们的不安能否在一次对肇事者的胜利驱逐中就得到合理的解决?深一度记者来到事发地,在对这次高空抛物事件各方的采访中,试图还原这一事件的发酵、升级、以及持续的过程。


▷从16楼抛下的灭火器



灭火器从天而降


7月8日傍晚7点左右,盛夏的郑州天色仍亮。远大理想城的一些居民正朝着小区广场走去,广场舞的时间就要到了。


住在36号楼2单元9楼的邹蕾打算整理完楼道窗边的花盆,就下楼去散步。弯腰的瞬间,她看到一道黑影从窗外闪过。邹蕾伸头出去看,但直到那东西掉到地上,也没看清是什么。还穿着拖鞋的她,赶忙乘电梯下楼查看。


张涵看得很清楚,那是一瓶灭火器,当它砸在那辆距自己仅2米远的电动车上时,下班回家的他正准备给自己的电动车在附近找一个空位停车。被砸中的电动车在他面前晃动着,车上的踏板被砸出一道十公分左右的裂口,灭火器拦腰凹进一大块。张涵觉得后怕:“再往前开一点儿,灭火器直接掉在我脑袋上。


“要是真砸到人,还能有命吗?”同样感到后怕的还有马景芬,她在灭火器掉落前走进了36号楼2单元,而还没等到电梯门打开,就听到楼门口的金属撞击声。


“小心点!有人扔灭火器!”张涵在单元门口大喊。他和马景芬站在2单元门亭里提醒往来的居民。正值下班高峰,门亭里陆续躲进七八个居民。不到十分钟,在距离那只砸瘪的灭火器5米处又落下一个空奶盒。“躲远点!有人扔东西下来!”给奶盒拍了照后,张涵不断提醒着出入门亭的人们。话音未落,又一个灭火器从天而降,砸在一对正要走出门亭的母女面前。


没有人知道究竟还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掉下来,躲在门亭里的人有的想起报警,有的给物业打电话。36号楼2单元的业主刘龙把灭火器掉落的现场用手机拍下来,发到了36号楼业主群里。有人打通报警电话,接警员确认无人伤亡后,告知联系物业解决。


几分钟后两位物业保安分头赶来。邹蕾提示,她在9楼看见东西掉落,张涵和保安在内的七八个人,决定从10楼查起。上到16楼,人们看到楼道里满地白色粉末,而放在西侧墙角的常备灭火器已经不见。张涵发现,这一层四户人家的门上都沾着灭火器干粉,只有一扇刚擦过,还能看见淡淡的白色水迹。


张涵认为这是肇事人喷完自己擦的,曾做过两年法治记者的他特意记下了每个重要的时间点,并给每一个可能成为证据的场景拍下照片。人们止步在这一户人家门口,决定等警察来“解决”。


15楼的业主黄诚继续报警,坚持让警察到现场。一个小时后,两位民警来到楼下,问过事发情况,确认无人伤亡后,准备离开。黄诚问:“你们来一趟,连物证都不拍照,怎么算解决?”民警随后答应带居民上楼排查。来到16层的这一户门前,民警敲开门,从门里可以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民警登记时,住在13楼的杨佳也上来了,她发现房间的茶几底下有一箱牛奶,随即问屋里的女人:“能不能拿一盒牛奶?我看一下。”对方没有拒绝。杨佳打开手机,找到刚刚在楼下拍的掉落的空奶盒照片,发现两个奶盒是同一批次。


民警和保安进屋交谈。等在门外的业主们在微信群里发消息:“是16xx的租户”,“抛物者确定了,是个半大小孩”。


三分钟后,民警出来表示,已经批评教育过家长,事情解决了。杨佳还想打听那几分钟屋内人说了什么,以及肇事方有无保证书,民警不再回答。她记得自己当晚还和民警争论过这件事情是否属于高空抛物。


事发后,深一度记者采访到当时出警的民警之一,对方称:这起事故确实是高空抛物,但考虑到是未成年人所为,警方只能对其批评教育,责令监护人严加管教。


当晚民警在离开之前告诫周围的业主:都是邻居,不要激化矛盾。黄诚记得,民警走后,业主们一边下楼一边议论:这样的处理根本没什么用,甚至有人提到“让租户搬走”。


此时36号楼一百余人的业主微信群里已经“炸开了锅”:“必须公示处理结果”、“这可是拿命开玩笑”、“没有教养,就让邻居们给他们来上上课”……一直到当晚近11点,群里不断更新着消息:“必须从根本上消除隐患”、“我们大家强烈要求物业把他家撵走!


▷高空抛物的警示标语以及肇事家庭的道歉信和保证书



不接受道歉


36号楼的业主们并不认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人们不断地表达着自己的忧虑,“太吓人了,每天走楼下都要胆战心惊”。在业主们看来,民警的批评教育并没有足够的震慑力,“得有惩罚才会有一定的约束力,要不然干坏事的成本太低了”。至少有13位业主在微信群里明确表示:应该让肇事家庭搬走。


刘龙便是其中一位。他此前看过高空抛物的新闻,他认为,虽然法律上没有驱逐肇事家庭的依据,但还是坚持应该让这家人搬走。“就是出于恐惧,自我保护的本能。”刘龙对深一度记者说。他反复提及,灭火器掉落的地方分别是单元门亭的东西两侧,相距10米左右,“这需要抛物者扔完第一个灭火器之后,换个窗口才能做到,很显然,这个孩子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一般好奇心支配的范围。很难保证他以后不再扔东西下来。


虽然远大理想城36号楼是郑州煤矿机械公司的团购楼,业主们大多在同一个单位上班,相互熟悉,但人们对于16层的肇事男孩一家却不怎么了解,只知道他们是租户。事发后,人们相互拼凑着对这家租户的印象,有人曾看到肇事孩子兄弟俩打闹,下手很重。这些碎片化的印象,让36号楼的业主们对租户一家更加不放心。


9日,群里曾有人提议:大家当晚七点半到八点在楼下集合,去与租户面谈。到了约定时间,楼下集合了五个人。他们正要上楼找租户时,被黄诚叫住了,他不建议邻居们直接去找租户。“万一有人没控制好情绪,发生意外怎么办?”在黄诚看来,这个时候无论上去谈什么,都是“劝人搬家”,他不确定见到孩子时,人们还能不能冷静。也有业主在群里建议大家不要有过激的言行:“虽然我们都是无辜的受害者,但是我看微博有些人会有很激烈的言论,这种我们还是不要说出来,要不我们也会从受害方变成网络暴力的加害方”,“让他们心服口服搬走更好。


此后,业主们更多的将诉求转向小区物业和肇事租户的房东。有人建议:给物业施压更有用,建议大家每天给物业打电话,要求劝退这家租户,“他们不搬,我们就拒交物业费”。7月9日,物业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业主们得到的回答是:物业无权处置房屋,最多只能协助劝退。


7月9日,物业客服主管张雯雯约见了肇事男孩和他的妈妈牛琪。“他们来的时候,孩子看起来有点恍惚。我当时就给他妈妈看了前几天高空抛物砸死人的新闻,她脸色立马变了。”张雯雯觉得,这家人平时很少看新闻,对高空抛物的危害性认识不足。她建议牛琪一家人搬走,并提醒说:如果不搬,以后再发生这类事情,大家首先就会怀疑你们一家。


在跟房东程梅确认当初租房的1800块押金可以退回来后,牛琪答应物业可以搬走。


房东程梅是9号早上才从同事那里得知租户一家“闯了祸”的。她并不在36号楼业主的微信群里。事发后,人们在微信群里公布了程梅的名字和电话,并号召大家给她打电话。程梅一开始并没有听到邻居要求赶人的风声,也没有想让租户搬走,只是在9号上午和牛琪签了一份补充协议。协议声明今后房屋发生的一切事故由租户自己承担责任,希望以此来约束租户不再惹麻烦。“后来物业打电话给我,说邻居们要赶她走。”程梅说,她当时便同意解约,并同意退还押金。


但事情远没有平息。


7月10日,36号楼的电梯墙上张贴了肇事孩子的保证书,以及牛琪和丈夫写的道歉信。男孩在信中写道:“本来我是想扔下看看会怎么样,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下楼的时候以为找不到是我扔的就直接走过去了。可到了最后我才知道是我太傻了,警察就上门来了,当我进了我们这栋楼时,我感到的无以的羞愧。再给我一次机会,保证不会再犯。(注:此处为保证书原文)


这封保证书引来业主们更多的指责。


由于保证书和道歉信落款中只写了“16层住户”,没有署名,而且语病、错字连篇,业主微信群里有人指出:这样的道歉信就是敷衍了事,没有诚意,无法进行监督,“岂不是让我们天天仰着头、望着天走路,担惊受怕,何况还有这么多的孩子进进出出。


有人在保证书的空白处,用笔写上了“不接受”。“没有人用生命危险为他的错误买单,如果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就不付出代价,那么侥幸和不负责任是否还会发生?”一名业主说。人们想催促租户一家赶快搬走,甚至有人在微信群里建议:让物业给这家停水停电,并公开其个人信息。


事发后,36号楼下安装了监控摄像头



因为只能做到这里


“他这辈子是不会忘记的。”肇事男孩妈妈牛琪说,在她看来,孩子已经知道错误,自己也赔付了受损的灭火器和电动车,应该得到大家的原谅了。而且租房合同里面也没有规定这种情况下她要搬走。


牛琪确信,孩子的身心没有任何问题,刚读完五年级,学习成绩一般,从不跟别人打架,“原先那栋我们住29层,比这个还高,但孩子连一个纸片都没有扔过。”事发时,是牛琪一家搬到36号楼的第8天,此前,她们一家住在同小区15号楼,因为卖了那栋楼里的房子,而新房明年才能交付,暂时搬到这里租住,签了一年的合同。


作为家中的老二,在8号晚扔下灭火器后,肇事男孩便出门未回。老大从补习班放学回来,看见邻居们在现场议论,回家跟牛琪说了楼下发生的事。但她根本没想到是小儿子所为,甚至警察来时也没太确定。直到晚上小儿子回来,才亲口承认了闯祸。


由于找房子并不顺利,牛琪时常回家跟肇事男孩倒苦水:你把父母害了,搬家所有的东西行李让你一个人扛。男孩答应了。


事发一周过去,业主们打电话询问物业进展,得到的回复总是“正在劝说”。究竟搬还是不搬?36号楼业主微信群有人质疑起这个“承诺”。


“找得到我肯定搬。”牛琪告告诉深一度记者。自己已经在找房子,但是孩子们都在附近上学,其他地方还没有找到合适房源。


36号楼的楼管张保霞最近每天都在应对着业主们和物业公司的催促。“你说我能不希望她家早点搬走吗?”张保霞说。但她也表示,这件事只能靠沟通和协商来解决,所以她每天都要在业主、租户、房东,以及物业之间传话。也曾因此造成了不少误解。有业主曾说,租户一家不搬走,是因为房东扣了租房押金;还有人说,租户还在等着找房东索要搬家费和中介费,而房东不肯给。甚至有人在业主群里表示:房东为了一点小钱,置大家的安全于不顾,建议大家一起众筹这些钱,赶快让租户搬走。


但房东程梅对深一度记者表示:押金9号就答应退了,而且租户牛琪并没有向她索要过搬家费和中介费。


程梅并不知道自己的信息是怎么被公开的,由于不在业主群里,对于群里的讨论,她毫不知情。即将退休的她,身体欠佳,有高血压,每晚很早就要休息,手机也关闭移动信号。这次事件的不断发酵让她有些疲于应对,单位里见面的同事会询问她事情进展,单位领导也找她谈过话。


对于程梅来说,“劝退”租户一家目前进度慢,是因为只能做到这里,动作再激烈一点,势必触及法律红线。“你说我还能怎么办?还能找人过去,把她家东西扔了吗?这肯定犯法呀。”程梅对深一度记者说。


而对于租户一家,由于之前都是靠房屋中介对接信息,程梅对这家人并没有太多了解。事发后,她也曾研究过租房时签订的合同,想了解在这种情况下可不可以将租户强制清退。结果是,并没有这样的条款来支持这种做法。


眼下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联系中介,帮助租户一家寻找新房。程梅觉得,要给这家人留出点时间。


深一度记者在采访过程中发现,有业主认为,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没有一个统一的处理平台。不少业主也觉得,如果有业主委员会,这件事或许可以得到更好的解决。但36号楼的业主张涵直言:这个小区做不到。8000多户,3万人,远大理想城是郑州最大的小区之一。多年来,远大理想城的业主们,不止一次自发筹备业主委员会,但每次不是业主自身原因,就是有外部阻碍,业委会一直没有组成。


在深一度记者采访期间,济南也先后发生两起高空抛物事件,抛下的物品分别为“三个啤酒瓶”和“三把刀”,虽未造成人员伤亡,但肇事成年人已涉嫌以危险方式危害公共安全罪,被警方处以刑事拘留。而就在郑州这起高空抛物事件发生5天前,贵州一名10岁男孩从楼上抛下的灭火器,则不幸砸中一位正在楼下行走的中年女人的头部,致其死亡。


这些新闻不断地被业主们转发到远大理想城小区36号楼的微信群里,每一次都会引起人们对发生在自家门口的高空抛物的讨论:“大家一起想办法杜绝高空抛物,发现一起全楼声讨,不让他在本楼生活。”有人建议物业加装摄像头,监督高空抛物,“高空坠物伤害到人,如果查找不到做恶的人,全楼人家都要担责赔偿”,“我家窗户外的台子上经常有人扔东西,泼水的,扔饭的等各种垃圾,如果没有这个台子接着,是不是都扔到楼下了 ”。还有人建议物业将所有的公共窗户加装防护网。


事发后,物业公司在36号楼下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并在小区内拉出了警示横幅。事发单元的电梯外墙上,贴上了印有“高空抛物等同蓄意谋杀”的警示标语。但业主们对于高空抛物的恐慌和不安却仍在持续,“现在一出楼,习惯性抬头仰望一会儿才敢出门。”一位业主在微信群里留言。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邹蕾、马景芬、黄诚、刘龙、牛琪、张雯雯、杨佳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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