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街头的“摆渡人”:每分钟处理1000条信息,不是不怕感染,停了医护人员怎么上班 | 深度报道
记者/梁婷 实习记者/李一鸣 陈威敬
编辑/石爱华 刘汨
多位志愿司机与接送的医务人员自拍合影
自1月23日起,武汉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挥部的几个通告切断了城区内外的公共交通。先后关闭了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在停运全市公交、地铁、轮渡以及长途客运之后,又停运网约出租车,规定巡游出租车(即普通出租车)实行单双号限行。
公共交通停摆之后,6000辆出租车被紧急派往武汉城中区各个社区,服务居民和医务人员出行。深一度记者了解到,虽然每个社区配备3至5辆出租车,但依旧存在社区内医务人员上下班通勤难的情况。一位家住汉口、不会骑车的护士,需要五点起床,每天步行近3小时到医院上班。
深一度记者致电武汉市的多个社区,就车辆能否接送医务人员的问题,得到的回应各不相同。部分工作人员称社区出租车供老幼病者使用,医护人员另有专车。也有工作人员提到,出租车有富余时可以用,没有富余医务人员需自己想办法。
武汉公共交通关闭当天,多个民间志愿者车队群同时成立,一些由个人组织,一些由行业协会发起,志愿者义务接送医护人员,运送物资。
武汉出城通道封闭以来,志愿司机为生养自己的武汉尽一份力的同时,也要面对突来的意外和患病的风险,志愿者中,一些人需要背着家人“偷偷”出来帮忙、一些司机每天要接上百个电话,义务接送十几趟,工作22个小时。志愿司机中有人发烧,有人出车祸,也有人因承受不了家庭的压力退出服务。
因为志愿车队不够专业,发起人曾考虑过将志愿车队停下来,但因很多医护人员依靠志愿车队,“停下来”实难做到,目前有上千位民间车主加入志愿车队,往返社区和医院之间,成为武汉特殊时期的民间“摆渡人”。
热血
早上6点20闹钟响了,常安没听到,再睁眼已经6点50。约好7点接护士去精神卫生中心上班,她有点急了。抓起手机,给护士发了一条微信,换上衣服,没来得及洗漱就出门了。
她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声响,因为这次“行动”是瞒着爸妈的。
大年初一早上,天黑乎乎的,武汉还下着雨,沿路没几辆车。这是常安第一次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到接送医务人员的行动当中。“我一直在想快点开,别把别人搞迟到了。”
常安今年22岁,是武汉本地的大学生。除夕那天正吃午饭,她刷朋友圈,看到因为医护人员出行困难,民间正组织车接送。她想加入,和爸妈争辩两个来回后,结果还是失败了。父母坚决反对,“他们最后直接扔出一句,不是你强出头的时候,如果你病了我们怎么办?这把我塞死,没话说了。”
父母的忧虑很现实——外面危险,医护人员又是高危人群,风险太大。武汉市卫健委此前曾通报,该市共有15名医务人员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另有1名为疑似病例。
但常安还是偷偷进了群,群里已经有志愿司机和医护人员400多人,不断有人发消息求助。她还在群里找到了曾经的吉他老师,他们简短交流:“你也进了群,不愧是我崇拜的师父”,“干的漂亮,不愧是我徒弟”。
7点20,她们汇合。常安听护士讲,她的同事住在汉口,不会骑自行车,早上五点多就要步行出发,走三个小时才能到医院。护士一直感谢常安,“现在哪有出租车,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么上班。”当天晚上,护士还发了朋友圈,“感谢早上摸黑起床,送我上班,我不认识你,但是衷心谢谢你。”
在武汉,像常安一样加入志愿车队的有几千人,他们多是在朋友圈看到求助消息,有需要运送口罩、防护服这些物资,也有需要接送医护人员,他们扫码加入不同的群,人性中最朴素的善良一点点显露。
一个12年前参加过汶川地震灾区救援的“老兵”象哥,把车开上了武汉街头,他的宗旨是“不急不停”,除了接送医护人员,他偶尔还接送病患家属。
一位母亲在志愿者群看到需要接人,替自己读大三的儿子报了名。她希望儿子有责任感,接触更多人,认识社会。这位母亲十月中旬曾有过类似的病情,发烧,拉肚子,身上疼痛,直到11月底彻底转好。对于这次疫情,她并不过分忧虑。
但恐慌也不是那么容易缓解,因为家里两位老人的反对,一位男生除夕夜加入志愿者车队之后,年初一又退出了。他家离华南海鲜批发市场很近,父母年过60,同事的家人出现感染,二老非常担心。他不得已放弃,选择做车辆调度服务。
早上送完护士,常安急忙回家。不到九点,父母还在睡,她没有露馅。常安说,因为年轻,总有一腔热血在,开车出去的时候既兴奋又害怕。在这种特殊的时候,她终于帮到别人。但也有点不好意思,护士一下车,她就会猛喷消毒水,“虽然我一腔热血,但还是怕。”
志愿者转运救援物资
汇集
志愿车队大多成立于除夕这天。
1月23日,武汉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挥部连发5个通告。先后关闭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在停运全市公交、地铁、轮渡以及长途客运之后,又停运网约出租车,规定巡游出租车实行单双号限行。
公共交通停摆,出行首先成了难题。1月24日上午,平康的朋友圈有医护朋友求助:很多同事走路上班,怀孕八个月孕妇也要骑自行车上班。平康回复“想帮你”。
他截图在自己朋友圈寻求帮助,随后进入了医护出行互助的微信群。一开始他完全只是想帮朋友。进群之后,看到要车的人太多,就开始帮群主一起招司机。平康介绍,当时的群主不是武汉人,对武汉道路不熟悉,平康就成为了新的管理员。当天开了四个群,前两个群很快满了,平康又拉了一帮比较负责的朋友一起加入进来,开始运营。
有些车队群的组建则完全是被动的。朱文对于成为群主这件事,有点哭笑不得,他在网上看到武汉市红十字会发布的招募信息,转了出去。本来只准备当志愿者,但一个微博大V转发的时候把他的微信号带着了。从除夕下午两点开始,一个小时之内有一两百人开始加他,他不得已当了群主,“被迫营业。”
出行之外,大型物资配送也受到影响。武汉物流协会的秘书长石君告诉深一度记者,1月23号之前,他们零星地对接省外物流在武汉市内运送物资的工作。大年三十之后,武汉要建火神山医院,很多司机已经返乡。人手不够,活动板房、集装箱房这些东西没人配送。在向公安局,交通局等部门报备之后,他们向在汉司机发出了倡议。
目前他们有两个群,一个是运送大型物资的货车群,已经有213人。另一个是运送小件物资的私家车群,人数也超过200。但无论是司机数量还是货车数量都远远不够。据石君介绍,火神山医院的建设要在6天之内完成,6天中会有2000个集装箱从全国各地运来,还有活动板房、建设材料,医疗物资等,货车至少还需要两百多台。
石君每天要接上百个电话。有一晚,凌晨一点钟,一个司机在高速路口对接货物。第二天早晨七点多又被派去工作。
武汉道路上车辆稀少
忙乱
平康非常忙碌,半夜两三点睡已经习以为常。他所在的微信群,消息日日过千,医务人员求助不断。求车消息从早上六点开始,一条条弹出,一直持续到凌晨一两点。有下夜班回家的,有急忙上班的,有一个礼拜见不到儿子想去看看的。
司机们一天跑六、七趟是常态,很多人要接送十几趟。1月28日,群里有司机说“早上起来连打喷嚏,所以在屋多待哈子,没问题的话再出门”。他们中也有人瞒着父母、妻子,和家人分开住。他们要抵抗疲惫,还要预防可能存在的风险。有人只买到超市最便宜的口罩,出门要戴三层。
司机们也会接到非医护人员的求助。有人混在群里,司机到了接人地点才发现没有工作证。有人会直接说明情况,自己不是医护人员,但家人生病需要车,平康接到这样的求助,也很无奈,但只能拒绝。“我们也想帮他们,但之前就定了规矩,不接病患。不管多么可怜,我们都不能接。”群里不间断发出提示信息,强调只接送医护人员,请医护人员主动向司机提供证件信息,也请司机务必核验乘车人的证件。有专职人员每隔几小时会发消息提醒司机做好个人防护和消毒。
1月25日下午,指挥部下发的9号通告又打乱了志愿者群正常的工作节奏。
通告指出,2020年1月26日0时后,除经许可的保供运输车、免费交通车、公务用车外,中心城区区域实行机动车禁行管理。1月25日晚间,又补充解释,市公安交管部门将对禁止通行的车辆提前24小时通告司机,对未通告的车辆一律实行通行。若遇紧急情况,可先通行,再到交管部门补办手续。若违反通告,将从严从重处罚,直至记12分。
很多人摸不着头脑:到底出去还是不出去?医护工作者也不知道私家车也被禁行之后,谁来安排他们出行。所有人都是搞不清的状态,不停地查找、搜索。1月26日一早,司机群里,询问不止:出去的遇到检查了吗?扣分了么?证明怎么开?三环可以上么?可以跨区接送么?
人们摸不清政策的走向,有的人干脆不管不顾,“扣分就扣分,人还是要送。人命更重要。”有人开始观望,停了一天。
无序和不确定让司机们更加忧虑。他们不知道行驶途中若被监控拍下来,事情结束以后,自己的驾照会不会直接被吊销。在接受深一度记者采访时,一名司机非常不理解,他认为目前的举措混乱。“如果不是工作必要或者缺乏基本的生活储备,谁会在这个时候,没事在城里面开车到处跑?现在在外面开车的,除了志愿者、病患家属就是医务工作者。”
开车上路的司机发现好像情况可以,碰到交警排查,说明情况,拿出群聊记录,也就放行了,没有说要办理证件。有人遇到交警,当即被拦,虽然当时放行了,但仍让他找医护人员或社区开证明。也有司机说,在关卡遇到交警,不仅没拦他,还给他敬礼了。
一位志愿司机在运送物资时发生车祸
隐患
最近几天,不同的志愿车队接连出现一些问题。
一位司机第一天回家之后就发烧到38.5度。家里有小孩,他的妻子一直哭。直到烧退下来,检查确认不是这病,家里人才放心。
朱文听说,还有三个志愿者司机也出现了发热症状。他认为政府应该担起这件事,有需要,可以找民间辅助,一直让他们做,不是长久之计。“如果政府做得特别好,不需要我帮忙,我更高兴,我也不是多想去做这些。”
还有一些意外,也开始发生。1月26日下午6点10分,一位司机在运送口罩和酒精的路上出了车祸。保险杠全部跌落,车头右侧破损严重。好在人没事。这位司机说,忙的时候他每分钟要处理1000多条信息,有一天连续工作了22个小时,开车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有些事还没做,容易走神。
这位司机也是平康的朋友,车祸第一时间,他给平康打了电话,找人来把物资接走了。平康说,“他这几天都是早上6点多出发,晚上11点才回。不运送物资的时候,就去接送医护人员。有一天晚上八点多我给他打电话,他告诉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事情发生以后,志愿服务队也在思考。他们说,建群的初心只是想着度过空档期,但没想到空档期的时间有点长。
志愿者群的发起人也处于两难境地。
司机来自各行各业,一些岁数大的也不停地接单,整天都在各大医院间接送,正餐吃不上,体力跟不上,超负荷运转。群里的管理员也是临时召集,平均年龄不大,经验有限。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有很大风险,涉及人命,不是儿戏。
曾有司机提出,这样零散的组织没有找到正规公益组织挂靠之前,必须停下来。但停下来也不容易。目前,依旧有很多医护人员的出行需求没办法解决,根据近四天的统计,就有400名医护人员依靠志愿者提供的车辆上下班。如果停下来了,他们不知道这些医护人员该怎么办。
深一度记者致电武汉市车辆应急服务热线电话,询问关于医护人员的出行时,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政府配的车全在社区,有用车需要,要联系社区看能不能派车。
1月24日武汉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挥部发布8号通告称,全市紧急征集6000台出租车,分配给中心城区。每个社区3—5台,由社区居委会统一调度使用,从1月25日开始,为辖区居民出行提供免费服务。但有医护人员打电话寻求帮助时,得到的答复是,出租车限行,没有了。
1月27日武汉市长周先旺在接受央视《面对面》记者采访时介绍,给每个社区配备3到5辆出租车的第一个作用是承担社区内医护人员接送。
深一度记者致电武汉市花桥社区,工作人员说社区配车都是给老幼病用的,医护人员有专门的车。天兴花园社区的工作人员则说如果车有富余可以用,没有富余自己想办法。
一位医护人员下车后留下一盒口罩
靠近
忙乱中,人与人的一些关系更加靠近。
常安在初一下午,以买猫粮为理由,成功出门,接了两个中心医院的护士下班,一个95年生人,一个97年生人。常安说,她们很焦虑,医院的口罩、防护服都不够,一个口罩戴一天,从早忙到晚不能休息,餐餐吃泡面。护士们想过辞职,但辞职又可能被吊销执照。常安感慨,差不多的年龄,有人就要这样顶在前线。分开之后,两个护士和她说,等事情过去了,一定要约着一起出来玩。
陈顺在年初一加入车队,他们一家三口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看着接来送往的医护人员,他说“我们都不容易。”陈顺说有医生会在出行群里发一些防护措施指导,比如说戴多层口罩,带防飞溅的眼镜,也会提醒他准备一些医用酒精喷雾,在他们上下车之前喷一下。年初一,一名护士下车时,还送给他一盒口罩。
有医生告诉陈顺,他们很少睡觉,只能找个地方眯半小时,然后继续工作。还有的医生,孩子刚断奶,老家没有奶粉,也不敢把孩子放在身边。在车上不断给亲人打电话,看有没有孩子喝的奶粉可以给自己孩子用一些。
一位护士,家在金银潭,在武昌工作,两地开车也要一个多小时。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担心自己对孩子造成影响,就近住在了酒店。陈顺说大家都是父母,是妻子,是丈夫,他有孩子,他理解那种着急和无助。
“老兵”象哥接送过一次冰箱。一个姑娘在微博、微信求助,母亲因为这个病去世了。父亲已经确诊,在医院隔离。20瓶白蛋白急需冷藏,有人愿意捐助冰箱,但送不了。象哥拨通了姑娘的电话。姑娘住光谷,冰箱在硚口,父亲在武汉第九医院。这三个地方来回要走三个多小时。
象哥人在汉口,本打算直接到硚口取冰箱后送到医院。姑娘试探着问能不能先来接她,她想见爸爸。象哥一口应允。到了姑娘家楼下,她哥哥来了——因为不放心妹妹,他决定自己去。
到医院下车前,他给象哥留了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八宝粥、小面包、口罩和信封。象哥知道信封里面是钱。“他自己把冰箱送了上去,问我能不能把他送回去,我说好。下来以后他一直在喷消毒水,喷完才上车。”
送他到家以后,象哥只留了一个N95的口罩,让他把其他的拿回去。他不走,一直车边徘徊。“他问我怎么谢我,我说你想谢我,就去帮助其他人吧。这种话,平时说大家不以为然,但你经历过,在那个情境下,非常不一样。”
后来小姑娘给象哥发微信,把和父亲的聊天记录发了过来,感谢象哥救了爸爸一命。象哥录了一个视频发过去,向姑娘的爸爸问好:你的女儿和儿子都非常好,等事情过去了,我们再重新过年。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常安、陈顺、朱文、平康、象哥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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