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A牌车30小时归乡记 | 深度报道
记者/佟晓宇
编辑/杨宝璐 宋建华
服务区工作人员在给他们的车消毒
鄂A号车牌从来没有像如今一样惹眼。
1月23日,因为新型冠状病毒引起的肺炎,武汉切断对外交通。全市城市公共交通暂停运营,无特殊原因市民不得离开武汉,机场、火车站也暂时关闭。但很多人在此之前就离开了武汉,他们踏过桥路,回到家乡或者去往早就心仪已久的旅游地,猝不及防地,他们迎来了一场关于隔离与接纳的考验。
常宁一家和他们的朋友们就卡在了这个时间点前后:在钟南山院士宣布确定人传人之前,他们放心地驱车外出度假;而在疫情爆发后,他们又不得不回到武汉。在30个小时中,她不得不一再告诉自己的孩子,别人只是怕病毒,而不是怕他们。
开了30个小时的车,终于回到武汉
最特别的除夕
1月28号下午5点左右,我们从龚家岭下高速,经历了30个小时的路程,终于回到武汉,到家了。
这大概是我们人生中最特别的30个小时。
1月17号,我们一家三口和妹妹一家三口,以及妹妹的闺蜜带着孩子,五个大人三个小孩,从武汉出发去长白山。我们三位女士开了一辆越野车,三人轮着开。两个爸爸就带着三个孩子,开了一辆商务车。大家想去长白山滑雪,这个计划去年就做了,双十一在网上订好了长白山的度假酒店。
出发前,我就看到网上一些消息,说武汉发现了新型肺炎,医院里面有蛮多病人,但新闻说可防可控,只是有限的人传人,社区里的人看起来也并不紧张,一切如常。我们根本想不到会这么严重,也没收到任何关于疫情的通知,所以我们出门都没想到要戴口罩。不管是在山东住酒店、在天津看“天津之眼”,还是在沈阳逛故宫,都没有任何问题,在沈阳故宫买门票,就直接拿身份证去买,当时一切如常,这些地方人都比较多。
直到21号才传来疫情变严重的消息。当时我们在沈阳,听到消息赶紧买口罩,那会儿口罩已经特别难买了,跑了四家药店,才买到两包一次性口罩。
钟南山院士的讲话我们也看了,意识到疫情比较严重,担心别人对我们从武汉来的会有想法,我们在沈阳就给长白山的度假酒店打电话,问他们,我们是武汉来的,能正常入住吗?如果不能我们就在沈阳停下,返回武汉。酒店回复我们说没问题。21号,我们顺利入住了长白山的度假酒店。
到了酒店,我们跟工作人员报备了我们的情况。酒店的服务和应急措施做得不错,安排人给我们按时测量体温,我们住的大套房,中间一个大客厅两边有床,八个人基本就在同一个房间里,中餐直接送到房间,我们还到药店买了两个体温计,每天没事干就测体温。
之前预定了三个滑雪教练,交了定金。但怕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就主动跟教练沟通,说我们是武汉来的,如果教练介意我们就不去了,当时就有两个教练害怕,不想带我们了,我们就说如果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不滑,最后只剩下一个教练愿意带。后来去医务室量了体温,我们体温都正常,当时其实已经感觉到事情严重,原来大家已经这么在意了。
22号,我们跟着那个教练去滑了雪。回酒店看新闻,手机也不停的收到各种疫情相关的信息,也有朋友发信息提醒我,我们才真正意识到,疫情严重了。我们的教练也很惨,回去就被隔离。
我们赶紧跟酒店沟通,要求自行隔离,让他们把食物送到房间来,雪票也办理了延期,定在了明年。
这时,各种各样关于疫情的消息席卷而来,武汉切断对外交通的消息也是那时传来的——我们从没想过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情。我记得23号早上,除夕前一天,我们已经准备那天在房间里隔离,一个懒觉起来,睁眼就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时间,大家都蛮紧张的。觉得疫情越来越严重,当时最担心的是家里的老人,新闻说死亡率高的都是老人,于是就不停地给家里打电话,叮嘱他们戴好口罩、尽量不要出门。
因为没看到身边有真实的病例或危重的情况,家里老人还一直将信将疑。我们隔两三个小时就要打个视频电话,看一看家里,叮嘱一下老人。我们还怕老人没吃的,因为23号时,据说当天很多超市在抢购,我们叮嘱老人不要去。好在当时临近过年,家里囤了不少东西,至少两三天是够的。
这大概是我们在外面过的最特别的一个除夕。从武汉出来时,我们带了一些吃的,酒店给我们送了人参炖鸡汤,我们自己做了一顿火锅,就这么吃了团圆饭。
回去,还是留下来
之后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到底是回去还是留下来?
26号,景区因为肺炎而开始政策性关闭,我们跟酒店协商,毕竟开车回去太远了,2300多公里,酒店也跟当地政府沟通,但政策不停地变。一开始,酒店说可以满足我们住到29号,但是29号以后就不能确定了。我们想住到29号,就跟旁边镇政府联系,我们当时想找个地方单独隔离,但政府回应说只能集中隔离。
25号,政府工作人员告诉我们,集中隔离的地方似乎存在疑似病例,这就没法弄了,我们更不敢去了。我们甚至报了警,警察说,这既不是治安事件,也不是纠纷,他们也没法安排。
家人和朋友都劝我们留在原地观察,先不要着急回。大家商量了很久,很纠结:回吧,武汉处在疫情大爆发时,而且路上要连续开二十多个小时,一口气开回去挺危险的;不回吧,我们带着孩子,在外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们搜集了关于疫情的各种信息,打了好多电话给各行各业的朋友询问。本想去沈阳待几天看看情况,为此还讨论了很长时间,设想各种会发生的情况,制定应对预案。一直讨论到后半夜,最后大家目标一致,回。
我们原计划春节在外面过,每年也只有这个时候有假期,本来按计划我们会在28号返程,刚好初六,也要开始上班了。但一切计划都赶不上变化。
1月27日,我们上午11点多从酒店出来,直接上了高速。
我们不敢去超市补给,担心一去超市就把我们拦下来,就把爸妈的卤牛肉卤鸭翅蒸熟,带上酒店送的一箱矿泉水、3盒牛奶、一堆面包,就这样匆匆启程了。
出发前一晚,我们发现越野车的轮胎上有划痕,磨损得很厉害,就到处联系修车,带我们滑雪的教练也帮我们联系修车师傅。修理厂过年都不开门,我们就在当地找人帮忙换胎,但别人一听说我们是鄂A的车,没人愿意帮忙。27号早上,我们觉得实在不能等了,没办法,两个爸爸只能自己动手把越野车的前后轮对调了一下。
前后轮胎对调要用到两个千斤顶,我们缺一个,就找别的司机借,后来找一个出租车师傅借到了,担心师傅介意我们是武汉的,我们就花300块钱把千斤顶买了下来。
直到回到武汉了,两位爸爸才告诉我们,换胎时车子可能没有顶好,中间突然一下掉下来了,人差点就受伤。
一路上,加油都不敢摇下车窗
成为“重点关注对象”
一路上,我们体会到了什么叫重点关注对象。
我们都经历过2003年非典,因此即便遭遇了一些麻烦,大家的整体状态都比较镇定。我们加了各种微信群,也知道鄂A车牌显眼。车停在酒店楼下时,我们在楼上就能看到车,大家就坐在窗边,坐一排从窗户往下看,看外面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或者有什么变化。还好,这期间什么都没发生。
路过第一个服务区时,正好有个汽修厂开着门,我们就去加了个气。在加气的过程中,汽修厂的员工看到了车牌,就报警找来了警察。
警察很快就来了,我们登记了身份证、测量了体温。当时是晚上,我们想带着孩子到餐厅去吃个饭。但警察建议我们买出来吃,可是在北方,那么冷,东西买出来就冷了没法吃,我们也担心天气太冷孩子感冒。
当天晚上11点,我们在一个比较小的服务区找到一家拉面馆,做完常规检查后,进去吃了一口热腾腾的牛肉面,虽然只有三片牛肉,但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就像做了错事一样,偷偷摸摸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是武汉人,孩子们都很懂事,不说话,就埋头吃。
路上我们加了几个滞留在外地的武汉人的回乡群,大家都挺惨的。我们也在群里帮大家想办法。每看到群里有人“说我到家了,我到武汉了”,大家都会很激动,算是对彼此的一种鼓励。
大概到晚上12点时,大家都很困,从山东往天津走,雾霾特别厉害,路很黑,异常难走,我们心里都很害怕。走到半夜两点左右想休息一下,就找了服务区,保安过来,我们配合登记、测量体温。我们跟保安说就在车上睡觉,休息一下,但到了四点多,工作人员来把我们叫醒,说服务区领导要来检查,如果看到你们武汉来的会比较麻烦,你们赶快走吧。
我们就把小朋友都叫起来,上个卫生间,赶紧走了。
在高速路上面的各个休息区时,有两三次都是,工作人员一看到是鄂A牌照就会说话很凶,语气里带着脾气。我们也想着,大过年的,还要做这些工作,一定很烦躁。所以我觉得能理解,就调整自己的心态,好好跟人家讲。服务区有任何的要求,我们都配合,其实沟通过后,大家态度就都缓和了。
其实在回程出发前,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只觉得回去可能路上会比较辛苦,小孩子路上挺听话的,一直都很配合,但是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恐惧。一路上,我们必须把车停得离服务区很远,去卫生间要赶快跑着去,因为担心被别人看见,就不让我们进去了;吃饭时,也会告诉孩子们吃饭不要说话,赶快吃。既担心孩子们接触到其他人,会互相传染,也担心别人知道我们是武汉人把我们赶走。
孩子们问过,他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是武汉人,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武汉人?我就告诉他们,我们的城市病了,大家会有点害怕,但还是会帮助我们。这是我们的家,不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还是爱她的,所以我们要回家。
孩子这样问的时候,我觉得挺无辜、挺委屈的,其实不应该因为我们是鄂A牌照就这样对待我们,并不是鄂A牌照的车就是感染病毒了,路上跑的别的车就能确认是安全的吗?就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去划分,只是因为我们是武汉人的身份,就被排斥、被歧视。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一起对抗的是病毒,而不是武汉人。
但我们不会跟孩子讲歧视与否的话题,对于孩子来说,我希望他们看到好的一面,必须得告诉他们一些正面的东西,这种不好的感受对小孩子打击挺大的。孩子也问过,我们没有病,为什么不能好好滑雪?好在同行的有两位老师,一路上跟孩子讲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自我隔离,不乱走,是为了自己的安全,是对自己、他人和社会负责。
高速路口进行检查
共同的敌人是病毒
28日上午九点四十,当天到了第一个服务区,孩子们喊着饿了,我们就进休息区觅食。小孩子要去上厕所,走到一半就被服务区的一个大叔凶回来了,特别大声跟我们说,“干什么?不准去,站住站住!”
小孩吓了一跳。
其实我们一路上都有心理准备,在每个服务区,如果让我们上卫生间我们就去,让我们吃饭我们就吃,如果不让我们去,我们就赶紧走,加油也是这样的。但被这样吼,我们大人都吓到了,当时就有些慌和害怕,也很心疼孩子。
我们就去跟他沟通,我觉得即使当下有情绪,也不应该表现出来,如果一旦控制不好情绪的话,可能就会起冲突。我觉得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愤怒或者委屈这些情绪于事无补,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顺利回家。跟他好好说了之后,人家就没说什么了,他让我们登个记,就放我们进去吃早餐了。
加油的时候,因为看到了我们的车牌,工作人员连车窗都不让我们打开,也不让我们下车。把油加满了,付钱时候把手机二维码放在玻璃上,他来扫,一直没有任何沟通。
我是做医药行业,跟医生打交道比较多,整个回程过程中我们也很注意,很多人可能不太了解这个疾病或者防护的过程,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恐慌,但可怕的是他们只是对你排斥,自己却并不做任何的防护。
我们也做好了其他准备,提前联系辽宁的朋友准备住处,但最后决定一直开回武汉。我们一路还算顺利,从长白山上了高速之后,一直到武汉才下高速,中间没有下高速,因为一旦下了高速就很麻烦,怕被拦截。
回到武汉境内,下了高速后,有一台警车要求所有车辆都要在那里登记,测体温,他们让我们不要慌张,还嘱咐我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要找社区。
一进城,我们三个妈妈情绪一下子就崩了,哭得挺厉害。这一路上也有过紧张、害怕,大家本来都做好了发生各种情况的心理准备,有时心里面挺难过的,但路上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敢释放这种情绪,担心会影响到别的人,所以大家一路上还是正能量,互相鼓励互相逗乐。
下车后小孩子们很开心,一蹦老高。分手前,我们给三个孩子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挨个把大家各自送回家,一个个道别。分别时我们抱在一起,就像是刚刚一起经历过一场生死一样。
这几天大家学会了调侃,说武汉人现在出名了,鄂A的车牌全国人民都知道了,每次看到这些,我都觉得很心酸,大家共同的敌人是病毒,而不是对方。
(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常宁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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