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保安,24小时600元|深度人物
记者/李一鸣
编辑/计巍
临时保安刘炽把守的方舱二号门
对讲机一直在响。这里是上海市浦东北路,一家方舱医院门口。刘炽在这里做外围安保,中介给出的价格是600元24小时。他一次守岗的时间超过了30小时,领导说,一个班不能超过48小时,怕人猝死。
刘炽是在上海流动性最强的一群人之一。他说,做保安的,都是“我们这种人”。在上海他一直在做零工,准确说是“日结”。20多年“工龄”中,他做过餐饮、电竞、物流,也进过富士康。近两年,做得最多的是保安。
上海爆发疫情后,工厂关停,零工们不再流动。一个月来,一天换一个厂的”日结”们一部分成为了保安,制服把他们裹进新的身份,从流动的沙子变为社会管理的末梢。
保安
对讲机还是滔滔不绝,每次响起的间隔不到两分钟。晚上11点半了,它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刘炽形容它为“飞屏”,或者说大喇叭。保安间都这么叫。这种叫法来自网游,“飞屏”的意思是全服广播,这是大伙都懂的名词。
在网游里发大喇叭通常得花钱,对讲机里不用,当然,也不能随便讲。“一天到晚都在响。”刘炽说。他已经把它当成白噪音了,只有听到“二号门”三个字他才会支棱起来,那是他在这个系统中的名字。
方舱的保安分为三种,内舱、外舱,还有外围。刘炽是最后一种,离感染者最远,属于最安全的,当然工资也最低。刘炽接受这种按照风险系数递推报酬的安排,毕竟一旦感染,在当下的上海就等于失去劳动机会——尤其对于他这种基层劳动者来说。他得保护好自己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要知道,不知多少人想做这份工但被封在小区出不来呢。
“二号门”这个代号下共有两人,自由安排工作和休息时间,领导就一条原则,岗位上至少有一个人保持清醒,要睡觉,就垫着旁边堆着的建方舱剩下的白色木板。这座方舱共有七八个出入口,功能不同,分为物资输送、转运患者、救护车、废弃物等。二号门是运出垃圾的,刘炽说转运的门最大,六个人在岗。他身后的铁门内就是垃圾堆,垃圾车队一天来运两次,一次拉出十一二车。
路上空空荡荡的,基本就是货车、垃圾车、救护车,还有电动车时不时经过,那是跑腿或者快递。他也会看到有些货车趴在路边,不见有人认领,几天后,终于有人来开仓清点,然后是垃圾车开到它们旁边,把坏掉的食物拉走。
刘炽管不了那么多,他能顾上的只有眼前,那是他的职责范围。而眼前的东西也会被扔掉,那是电动车们拉来的物资,几十个塑料袋里装着水果饮料烟酒零食,都是方舱里的人网上下单买的。按照最新规定,除了药,任何外来物品不得进入方舱。但还是会有人下单,那些塑料袋一天被清理两次。
刘炽对规定表示理解:“要是除了药品之外,其他任何东西都能放进去,这里面好几千人上万人嘞,每个人都买买买,我们一天到晚其他事啥都别干了。”看着这么多吃的被扔掉他也心疼,但从来没碰过,他得回避感染风险。他听一个中介说,要是被确诊感染,会在隔离期间收到一天三百元的补助,到他们手里大概一百五到一百八。但实际情况会怎样,他也不知道。
刘炽从2月底就开始做防疫相关的工作了。从2月21号起,他在王港一所公安局下做联防队,类似辅警的工作,他说。在那里,他和同事们负责疫情管控区的巡逻,“出事”时要拿上钢叉和防爆盾站一排。工作一个多月,刘炽负责的区域内无事发生,“那片的居民素质都不错”。
4月初,王港的工作结束后,他到了方舱。此时,他拥有在上海几乎最宝贵的东西:在街面活动的自由。他通过一家劳务公司找到了这份工作,比上一份工作待遇还高。做联勤时,他210元一天,住活动板房,睡六人间上下铺的木板床,要自己买饭。在方舱外围,12小时三百,24小时六百,感染风险最低,坐着就行。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份好工作。
除了值守,大部分时间刘炽没什么事做,就划拉手机。他1983年生人,再过一年就四十了。20多年来,他基本一直在社会上“混”着。在上海,他做日结工,住日租房,“这时候做保安的都是我们这种人”。他管自己叫“背包客”。
3月17日,一名55岁的上海小区保安被临时征调到一处疫情点,通宵值守12小时
流动
刘炽说,自己是四川乐山人,毕业于四川乐山卫校。上中专那阵,他就开始“混社会”了。每天就是打架、喝酒、上网吧。他也是从15岁那年接触电竞,打的第一款游戏是《红色警戒》。
在家人眼中,刘炽是个彻彻底底的“网瘾少年”。他觉得从来没有亲人理解过他的爱好。刘炽的父母都在他22岁时过世,还在世的亲人只有外婆。
从卫校毕业,他留在乐山干餐饮,后厨前台都干过。生活和以前一样,一个月挣一百二到一百五,下了班就钻进网吧,通宵打游戏,现在这个班熬个三十多小时,他觉得不是难事。
日子一天天过,游戏不停迭代。《红色警戒》《反恐精英》《穿越火线》。单机,联机,到网络平台对战,世界变大了,刘炽也跟随网游离开小城。他自称参加了第二届腾讯举办的穿越火线“百城联赛”,到上海参加总决赛,拿了个人赛第二名。随后,就是签公司,进战队,还去韩国打过比赛。据统计,电竞选手平均退役年龄为24岁,刘炽在26岁起步。
但他没有像中国选手李晓峰一样,赢得属于自己的世界冠军。28岁时,因为战队解散,加上年龄增大导致的反应能力下降,刘炽从电竞行业退役,回到四川,到成都富士康做了流水线工人。
在富士康工作也需要“手速”,刘炽在流水线上做了六年,从iPhone5做到iPhone13。纹身早都洗掉了,就剩大臂上的一个“忍”字。他不喜欢那里,感觉流水线做久了人会变傻,“行尸走肉似的”。
2018年,为了照顾奶奶,他回到老家,奶奶过世后再出来已是2020年春天。他先去了福建做了一段,以安保工作为主,因为工资低,几个月后来到了上海。
刘炽不用行李箱,就背一个包,包里是充电线、接线板、洗漱用品、毛巾什么的。在方舱做外围没地方洗澡,但只要保证手机有电,就能活下去。车墩、康桥都有不少日租旅馆,一个床位一天三四十块钱,附近也有不少劳务公司,他在这两个镇都住过,干到哪住到哪。
好活和坑活都有,看运气,也看经验。容易“踩坑”的是物流分拣,因为可能被分到那些全是大件商品的仓库,一个人要扛两三百斤的麻袋,还有冰箱洗衣机。工资400元,比其他工作能高个100元,但干一天要歇三天,匀下来不划算。
也有好工作。刘炽在迪士尼做过内保,上班就是按照路线巡逻。迪士尼里“全世界的人都有”,他喜欢做这个。
没事做的时候,刘炽能整天泡在小说里。他最爱看玄幻题材,关于人逆袭成神。他也喜欢在手机上看日漫,还有大片。外国的就是“漫威”系列,国内的爱看《战狼》。
他只在屏幕里做英雄,在外面,他现在是一名防疫保安。
陈徽把守的小区岗亭
身份
也有外地人因为无法离沪做了防疫保安。
湖北人陈徽在襄阳开餐饮店,2月25日开车到上海参加品牌方的培训学习。3月10号,他发现离开上海的高速全封了,而酒店的价钱从一百多涨到四五百。他听随行的朋友说上海在招防疫保安,决定去看看。
3月12号上午,陈徽坐车去了康桥,那里有大量劳务公司的门店。陈徽走进一家门店,登记了信息,便坐上了中介的车。
那是辆白色的皮卡,20多人一会就把车斗挤满了。车开了不到20公里,下午两点半,把他们放在了花木镇一处路边。这里是劳务公司与用工单位的中转站,陈徽们能做的只有等待。不时有车开到这里,拉上两三个人,送到上海各地小区的单元门口。
十点半,天已经全黑了,陈徽终于排上了号,坐车来到一家小区。现在,他换上了一身黑色保安服。制服赋予了他新的身份,把他和庞大的管理系统捆在一起。
工作的原则是“只进不出”。陈徽在居民楼微信群里,当居民有出门的需求时,首先会提交到他这里。
保安陈徽会判断他们的需求,哪些是“合理合规”,哪些是“无理取闹”。他表示,只要是能帮到忙的地方,他都会尽力去做。例如拿快递、到社区盖章开证明,他都会身体力行或向居委会申请协调。只要保证“只进不出”这个原则——“这是我的本职工作”,陈徽说,本职工作是必须要首先做好的。
陈徽吃住都挨着单元楼。他所执行的规定是,楼内若有阳性患者,封闭14天;楼内有密接,封闭7天。封闭期间至少两天一次核酸。如果测出阳性,就要重新计数。
至于每栋楼具体封到哪天,“这个是由疾控中心来决定的”,陈徽只是规定的执行者。他总共在七个小区的楼门口值过班,睡觉条件赶上什么是什么,最好时会有棚子和床,差点的就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他坐着睡。
大多数楼内的居民和陈徽处得不错,他们有时会给他送水,还有人给他送过被子。在现在这个楼门口,他每天会收到两份早餐,居委会送一份,居民们也给他送一份。
但还是会偶发冲突。
他值班的上一个小区是老小区,3月25日封楼。月末的一天,中午11点多,有位50多岁的居民称要做化疗,但是联系居委会无法解决,要自己出去上医院。陈徽和岗上的另一位保安表示,他们的职责是保证所有人留在楼内。为了联系上社区工作人员,陈徽往居委会跑了三次,终于要到负责人电话,但打过去,对方表示在忙其他工作无暇顾及。“凭什么不让我去医院?”那人坚持离开,陈徽拨打了110。
陈徽说他没办法,只能这样做:“这是我的职责”。
最后警察带走了那位居民。下午两点多,他回到了小区。“最后他也理解了”,陈徽说。
刘炽的职责则是阻止外来的人和物进入二号门。
4月12日晚,一份快递送到了门口。当然,这是刘炽必须拦下的。快递员给里面的人打去电话,刘炽把电话接了过来。
“你是工作人员吗?不是工作人员你这个东西拿不进去的。”
“我是昨天上午看到别人买我才买的,这次让我收一下,我下次不买了行不行?”电话里的女声对他说,“我还有两分钟就到二号门了。”
禁止除药品外的物资递送的规定从4月11日上午开始执行,她看到其他人收到的物资,那一定是采买于规定颁布之前。“我不知道规定”这种理由不能打动刘炽,以及他身后的规则。
“把东西从门上头扔过去。”旁边的快递员支招。“扔过去她也没法过来拿。”陈炽一口否定了这个提议。她从方舱里面到刘炽这儿要过“三关”——先要推开通往楼道的门,再穿过整个方舱的大门,最后到达二号门内,而二号门大门是从里面开的,陈炽说了不算。“你就是到了门口,大白也不会给你开门的。”陈炽认为,她连第一道关卡都通不过。他不理解这种买水果的需求:“大白今天应该发了水果呀?”
“是发了,发了橙子,但我没拿到……”对方说。
“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刘炽打断她的话,“你要是缺物资就和大白讲,这次没发到不代表下次不会发给你,他们也很辛苦的。”“我很理解你,但也理解理解我们好不好。”
那女人说,能送进去的东西她也不一定收到。她说她咳嗽咳到晚上睡不着觉,但买药买了三次才收到,前两个订单外卖员都说有被大白收进方舱,但最后都没被送到她的床位。第三次,她在骑手送达十分钟之前就跑到方舱大门等着,在大白把药带进大门的那一刻赶紧收下。
“针对你们这个情况,今天我们领导也说过,会增加一批人手加强后勤管理。”
和所有其他快递一样,事情最后的解决方法是让快递员在袋子上写下下单人的床位号,这次是21栋202。刘炽和对方确认,如果有人能出来拿,就取给她,如果没人拿,东西在这儿放坏了,后果自负。对方同意了,但刘炽知道,和所有快递一样,它们的归宿都是被清理。那几天太阳大,烂掉的水果已经扔过一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