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所有的劳动都是有价值的
所有的劳动都是有价值的
六十多年前,上幼儿园,放学时,孩子们可以独自回家;上了小学,放学早,可以慢慢地走回家,闲逛一下也没关系。我从街巷走过,经常停下来观看工匠的劳作:铁匠铺和铜器作坊是我最爱去的地方,炉火和铁砧,台钳和小锤,那场面和声响,至今时时记起;那个老裁缝下剪刀时的慎重,弹棉花大叔的木棰和弓在神奇演奏;木匠铺的大锯和刨子也吸引过我,那时没有电动工具,全是手工操作,木匠小心翼翼地用墨斗弹出黑线,好多年后,对学生讲《劝学》,“木直中绳”,脑海里又出现童年的我在木匠铺前凝神观察的情形……当时汽车很少,大路上胶皮轮板车多,车夫拉车上坡时,声嘶力竭地喊着号子,小学生们经常一哄而上,帮着拉一把,——和“做好人好事”无关,就是觉得好玩,况且车夫会气喘吁吁地说“多谢、多谢”呢。我到过工厂,当时的安全帽是柳条的,也很结实,现在看不到了;那时,工人的防护服上如果没有油污,说明这个人干活不苦不累;如果看到满身肮脏油污的,我们会很佩服那个人,就像战争片中那些身上满是尘土血污的勇士。上中学,每学期要去农村劳动约六天。1965年我去参加抗旱,十天里和农民一同踩水车,还向农民学会了打草鞋。1968年,我18岁时,从学生变成了农民。我至今仍然认为,在我“插队”当农民的八年中,农民教会我种庄稼,教会我一些克服困难的生存技能,也教会了我基本的经济和社会常识,在中国,农民的生存能力是最强的,他们的语言也很有生命力。
不可否认,当年的教育有很多错误的东西。但我对劳动的认识是正确的,我对劳动有感情,是因为那些劳动者对土地勤勤恳恳的态度,以及他们面对艰辛生活的平静和坦然。劳动的画面成为我生命记忆:纤带死死地勒在板车工人古铜色的臂膀上,那个铁匠用火钳夹住一块饼放在炉膛里热一下,便啃起来,端着掉了搪瓷的茶缸大口喝水; 那个农妇家的锅里只有稀粥,灶台却抹得干干净净……世世代代,劳动者就这样默默地生存,世界,在一点一点地进步。
劳动,为养活自己,劳动,培育了生存智慧,劳动,滋养人对自然的敬畏,劳动,孕育对人的同情和怜悯……劳动让有文化的人孕育情操,产生有思想价值的新的文化。劳动为了生存,生存发展了劳动的品质,由此也提升了人的品质。劳动,造就了人。
我至今保持对劳动者的敬重,我无法从记忆中抹去那些艰苦劳动的场面。与此同时,我的记忆中也存有另一种有关“劳动”的表述。我被教育做一名劳动者,也自觉地认为以后将成为一名有文化的劳动者,可是从童年时代,也听到了“劳动改造”、“劳动教养”和“监督劳动”“下放劳动”一类的说法,社会上,至今仍有些人把“劳动”当作苦难和惩罚,不能说和错误的教育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当教师多年,发现社会上相当多的人厌弃劳动,不但厌弃体力劳动,也厌弃一切创造性的艰辛劳动,这些观念,对少年儿童的成长是有害的。年复一年,错误观念加深。现在,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一夜暴富”,“赚快钱”,媒体报道的“成功人士”,几乎全是迅速致富的人。当劳动的意义只剩下“赚钱”时,不仅感受不到创造的幸福,人的生存品质也必然堕落。在公开的新闻中可以看到,从事非法传销活动及电讯诈骗的,大多数是青年,人数之巨,不得不令社会警醒,教育界也必须从这样的现实中反思。一切是怎样发生的,是怎样发展的,又是怎样扭曲的,怎样变异的……值得我们研究。作为教师,我一直敬重“劳动”,我不愿意自己的学生对它有任何曲解。
教育怎样才能重铸“劳动”的庄严?成亿的劳动者仍然在依靠诚实劳动养活自己和家人,学校教育必须教会学生尊重诚实劳动,教会学生不吝惜汗水,教育学生用个人的努力去创造。每一种劳动都有其独特价值,劳动没有等级之分,不要夸大“脑力劳动”的特殊地位,世界需要每一种体力劳动,知识分子的劳动,可以减少体力劳动者的付出,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而不是嘲弄和贬低体力劳动。
社会宣传“知识改变命运”,常用“寒窗二十年”一类的鬼话,讲述农村娃如何变成了知名教授,或是排行榜上的成功商人,这类报道,已成媒体“成功”模板;社会倡导的“创业”,也成了“当老板”的同义词。也就是说,读书的目的,是为了摆脱普通的体力劳动,摆脱贫穷或中低收入。从人的物质欲观察,这些追求或可以理解,但它是否能成为教育的目的,会不会形成错误的价值观,会不会贬低其他劳动形式,会不会人为地加深“阶层”裂痕,等等,教育工作者应当思考这类问题。
没有成亿人流汗的劳动,中国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进步;如果教育让学生丧失了劳动的意识,社会很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出现新的野蛮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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