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浩登香港｜长井朋子个展 “家屋” ——睫毛上的彩虹
一缕微风、蝴蝶轻振翅膀、小熊坐在房中，微笑着、一弯新月让厨房泛起温和的珍珠光泽、树叶也仿佛在栖息，温柔地垂下，陪伴小女孩进入梦乡、细微之物在各个角落安静地、在各色碧绿之中潜藏着掉落的时光……
如果要用语言转换长井朋子画下的这一个个场景，想到的几乎只能是这些安静而轻盈的词句，并且要尽量小声，似乎浓重的词句和稍微大一点的声量，便会打破这犹如梦境般的静谧柔美，以及各自安好。这些玩偶、小女孩、甚至幻化成过家家玩具般的锅碗瓢盆，都在召唤着我们进入到一个远离现实的美好世界。在这里，我们专注于观察平时被忽视的各种小物件，开始聆听他们共同谱写的韵律。然而事实上，他们都来自我们共同身处的现实世界，来自艺术家的记忆和身体经验。
帆船头饰, 2023. 布面油画. 162 × 130 cm. 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
对于长井朋子而言，小时候用布娃娃、玩偶做游戏、为布娃娃做小房子，是记忆的最初，她“会在自己脑中进行各种幻想，并借用娃娃的身体完成，这应该就是自己绘画创作的原点”。可以说，家是人们最初通过身体进行感知和理解世界的有限空间，从家出发，到家周围的环境，再到自己生活的城市，这样的身体经验事实上始终跟随着我们。正如长井朋子始终会记得小时候老家附近的无人车站，“在轨道旁边有某种物体（可能是运货列车使用的部件），看上去就像是狗的外形，奇妙地让我很在意，就觉得好像是某种生命体。这样不可思议的感觉始终伴随着我，如同原风景一般”。记忆并不一定指向某个具体的人事物，它可以是一种让人辨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甚至是一种错觉，却在脑海中扎下根，成为可以回去的原点。
面包卷小女子, 2023. 布面油画. 80 × 60 cm. 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
随着年岁增长，我们从家这个相对有限的空间，不断走向更大的世界，来自社会生活和私人生活的种种外在力量，在毫无察觉之际将我们扯向四面八方，曾经在家中养成的身体认知似乎越来越难以抵挡这些外在力量带来的重压，那些记忆中珍视的、那些轻盈的时光不可避免地几近消失。于是，长井朋子选择“潜入空想的世界”。特别在她经历着普通人都会面临的人生过程，如孩子的诞生、爱犬的逝去等等。对于“失去”这件事，长井朋子也感受到越来越大的恐惧。
然而，她的这种“潜入空想的世界”，并非是逃避到幻想与非理性的世界中去，按照艺术家自己的说法，“现实世界中也有很多自己喜欢的事物，比如绮丽的风景、壮美的森林等等，当看到这些令我心动的景象时，便会想如果再加上点什么就好了，就这样在自己的想象中为现实添砖加瓦，让它们更接近自己的理想之乡”。可以说，长井朋子就是这样穿梭来往于现实世界和幻想世界之间，并未一味地停留在某个世界，而是通过自己的感知和体验，用绘画的形式创作了“第三个世界”，这个世界处于两者之间，缘起于从另一个角度的观察，用另一种逻辑、另一种感知进行的构建。
喜欢的沙发, 2023. 布面油画. 162 × 130 cm. 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
再度回到长井朋子的作品前，我们又有了新的发现。在硕大的绿叶之间还有灰色的小熊玩偶，鹦鹉望着他们似乎若有所语；小女孩斜后方的小猫正与她一起读着哈姆太郎的故事（《喜欢的沙发》，2023）；坐在狮子背上的小熊，分明是要与好朋友一起享用下午茶（《下午茶》，2023）；在浴缸泡澡的小熊正充满好奇地与树丛中的“小精灵们”打招呼，透过树叶缝隙落下的光影与蝴蝶一般翩翩（《浴室生活》，2023）——是的，长井朋子的观察和感知正是这样一些细微到极致之处，让我们得以追溯至卢克莱修的《物性论》，正如卡尔维诺对这部诗篇的评价，“认识世界就是把世界这个整体分解成无数个细小的、运动着的、轻微的世界并感知它们的存在。” 而卢克莱修之所以提示我们注意细小的、运动着的、轻微的世界，恰恰是为了将我们引向隐秘的、不可见的世界。例如他在诗中举例道：
瞧，每当你让太阳的光线投射进来，
斜穿过屋内黑暗的厅堂的时候，
你就会看见许多微粒以许多方式混合着，
恰恰在光线所照亮的那个空间里面，
像在一场永恒的战争中，不停地互相撞击，
一团一团地角斗着，没有休止，
时而遇合，时而分开，被推上推下。
从这个你就可以猜测到：
在那更广大的虚空里面
有怎样一种不停的始基的运动，——
至少就一件小事能够暗示大道理而言，
这例子可以把你引去追寻知识的踪迹。[1]
浴室生活, 2023. 布面油画. 181 × 227 cm. 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
那么，长井朋子的画又将我们引向何方呢？正如卢克莱修的诗中，唯在黑暗的房间里才能看到阳光中微粒的运动，长井朋子这些美好恬静的画面，难道不正是因为我们曾经经历过遗失和逝去，或正在经历来自现实的残酷，才让我们更想贴近并珍惜眼前这些脆弱的、似乎正在消失的“闪亮的微粒”。反过来说，或许正是因为这些现实的烦恼、残酷和不幸，才能够让我们发现、感知并体验真正的美好，一如金子美铃童谣中“睫毛上的彩虹”。
擦了又擦，
还是不停流下的泪
不禁想到
——我一定是
捡来的孩子——
睫毛连成的桥上
看见了漂亮的彩虹
不禁想到
——今天的小点心
会是什么呢——
下午茶, 2023. 布面油画. 181 × 227 cm. 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
艺术家借由自身在现实世界和幻想世界之间打造的“第三个世界”，让我们得以在面对现实世界的残酷或不顺意之时，仍能保留一些幻想世界的天真、理想，甚至“离经叛道”。可以说，借由长井朋子的作品，我们也得以在长大之后，按照自己的想法，给自己安置重新出发的“家”。这个家保留了过往岁月的珍贵记忆，同时也是艺术家心中“通往幻想世界的虫洞，以及防御现实残酷的庇护”，是我们给予自己的新的原点。
撰文：袁璟
注1:《物性论》[古罗马] 卢克莱修著，方书春译，商务印书馆，2011。
长井朋子于贝浩登（香港）个展“家屋”展览现场, 2024. 摄影：Ringo Cheung. 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
长井的作品以戏剧置景的方式描绘了森林和室内场景，充满各种动物、孩童、五颜六色的植物和蘑菇。丰富的元素使得她的创作包含了独特的空间感，其蕴含的活力在层叠的图像中凝练地概括了虚构叙事里的世界。长井朋子实践着一种类似于音乐作曲的表达方式，斑斓的色调和笔触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节奏。当站在长井的绘画面前时，观众将会感受到她谱写的旋律。这唤起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我们将自身的记忆和经历——恋怀的感受、儿时的往事和梦想——与每件作品所描绘的世界与其深藏的观点彼此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