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杂忆
给我一张榕树的叶子,我能给你做一个风轮。给我十二张榕树的叶子,我会给你做一打叶脉书签。如果你的童年也有一棵河边的大榕树,你一定还记得大风吹过榕树的样子。
那时候的女人头发,有肥皂的味道,有皂角的味道,有木槿叶子的味道。这种味道,已经很难闻到。
我记得紫云英的香味,记得苦檩花的香味,记得稻叶的香味,记得茭白叶子的香味,以及茭白叶子折断的声音。你给我一瓶空气,我能告诉你是春天的秧田还是秋天的麦地。
墙上开满石榴,墙上挤满田七的叶子。马齿苋在瓦背艰难生活。我们杀死瓢虫,而把萤火虫纳入瓶子。这些萤火虫,有些渴死在我的蚊帐,跟他们一起死去的,还有红蜻蜓。
那水蛭,在河里伸缩穿行,是何等的自由。那水蛇,昂起头在水中扭动,正如模特在台上猫步行走。
紫云英下是黑色的泥土。泥土里有黑色的泥鳅。我踩过田地,听到脚下吱吱的声音,有一些泥鳅被我踩得喘不过气而尖叫。
看到泥潭,觉得里面有很多被吞没的孩子,以及小狗小猫,乌鸦猫头鹰,他们陷落在
泥潭,腐烂而成为稻田的肥料。
每天我都要摸黑起床,早早上学,走过河边,田埂,水沟,小桥。我会一个人蹲在水沟,看螃蟹在水底踱步,看虾缓缓挥舞它的钳子,看花斑鱼在水藻穿行,看水藻在沟渠扭来扭去。
村里的女人老得飞快。村里人像冬天的太阳,城里人像夏天的太阳。那时候,西藏很遥远,那是太阳落山的地方,女人一定老得晚。
我被托养在别人家里,总能扶着篱笆和矮墙,一个人偷偷走回自己家。那时候我还不大会走路,但是我认路啊。现在我走了这么多年,站在无数条路中间,一条归路都找不到,只有茫然一片。
那江边堤坝,两边都是芦苇。过了这么久,我还是觉得,迟早有一天,我会带我的情人去那里,两边都是高人一头的芦花,和呼啦啦的江风。只有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堤坝上,走着。
有一条蛇被我们狠狠抽打,奄奄一息,被细绳绑住脖子,拖着满村游行。我忽然感到不忍,很想救下它放生,又怕被人耻笑。后来我看到一个偷东西的傻子,绑在电线杆上,被村民用扁担狠揍。这时候我想起了那条蛇,鼻子发酸,悄悄躲起来掉了眼泪。
若是独自一人,我会把抓到的麻雀养在笼子里,或者放生。可是当我在人群中间,我只能看他们烹调麻雀,还得跟他们一起吃。
那时候,蝙蝠住在屋檐下,晚上在院子里翻飞着,抓蚊子吃。我们挥舞竹竿,总能打下几只。可是蝙蝠受了伤的就不能飞了,渐渐就死了。其实我们不想伤害你,我们只是希望你走下来,跟我们一起玩儿。
我梦见自己收养了一个孩子,被蟒蛇吞了。我挥舞一把柴刀,在后面追赶。蟒蛇跑得飞快啊,跑着跑着,蛇居然长出了四只脚。
死亡是一种奇怪的气味。每当有人死去,我都会闻到这种味儿。甚至感冒鼻塞的时候,这味儿也浓郁得让你胸闷。
每年端午,父亲会把雄黄酒涂在我们身上,并在屋前屋后洒遍雄黄。后来,我长大了,有人扔给我催泪弹。那些端午节的虫子和毒蛇,一定跟我一样,被雄黄酒熏得泪如泉涌,鼻涕两行。
听说西天取经的唐三藏,有一个徒弟,跟公主恋爱,被当街腰斩。我希望这两截尸体,能跟蚯蚓一样,各自长全,变成2个活生生的和尚,一个陪唐僧念经,一个跟公主偷欢。
为了寻找传说中的珍珠,孩子撬开几百个无辜的河蚌。而她们破落的身子,被扔回河滩,正如被遗弃的女人,自缢于后院。
摸摸水,摸摸花,摸摸叶子,摸摸阳光,摸摸鼓胀的风。长大后,我们用同样的手摸摸姑娘的乳房。
堆一个雪人,就是制造一个生命让他在阳光下晒死吗?
榕树的种子,如麻脸一般难看,又酸又涩。榕树的嫩芽,有白色的膜,那膜的滋味,也是又酸又涩。榕树的皮,又脏又黑,爬满黑色的胡子或体毛。而辛勤的蚂蚁,在这又脏又黑的榕树上,热爱故乡,热爱祖国,千秋万代。
我曾经在深秋的原野,搬开一块又一块的泥土和石头,把那些虫子们赶出家园。他们逃离时的惊恐,让我记忆了三十年。
你可以用麦管在冰上吹出一个洞,把稻草穿过去,把冰块拎回家。在水面上留下一个大洞,那是冰被你强行堕胎后留下的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