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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片——小南门跃进桥

南洋富商 南洋富商 2019-09-06



上面这张照片,是我熟悉的场景。


这座桥,叫跃进桥。这条路,叫小南路。这条河,叫小南门河。


正中间那店铺,是一家干果店,卖的是干荔枝,龙眼,红枣,金丝蜜枣,核桃之类的东西。过年的时候,这些东西是装在一个个盒子里卖的。那些礼品盒的大小,大概是A4或B5幅面,高度大约是6厘米,用2毫米厚的硬纸板做,外面贴一层色彩鲜艳的纸,盒子的正上面贴一张图片,通常是一些电影剧照,比如《红灯记》,《杜鹃山》,都是流行的。这些干果就这样装在盒子里,用细绳扎住,拎着去拜年。扎盒子的细绳,是一种褐色的纸卷起来做成的。如果仔细地把细绳展开,会发现它其实是一窄条的薄纸。绑扎的方式,是在盒子上对称邦一个十字形,中间打个结,上面再打个结,便于用手拎着。装礼品的盒子很方便一个个叠起来,一次送多个。

这种礼品盒是纸蓬包的代替物,或者说现代版的纸蓬包。盒子比纸蓬包好看,也更容易包装。因为纸蓬包若想包得整齐漂亮,是需要手艺的,年青一代已经不擅长干这些事,也懒得干,所以纸盒就代替了传统的纸蓬包。但是,有些怀旧的人还是喜欢用纸蓬包送礼拜年,那些厚厚的纸蓬,压痕,折叠,做出四棱台形状,上面再贴一个红纸片。无论是纸蓬包,还是礼品盒,送来送去,都是摆个样子,大多数人拿到礼包根本不拆开看,转手就拎到下一家去拜年了,提来提去,里面的东西都发霉了。温州人吃过分岁酒,还要吃新年酒,这新年酒家家户户都要摆,亲戚朋友轮一圈,中午晚上各走一家,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一个正月就这样在醉醺醺里度过。


这家干果店似乎也卖水果,或许还有瓜子,橄榄。橄榄是温州很有特色的零食,从未见过别处的人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年代的温州人那样酷爱橄榄。当年的温州满大街都是口含橄榄的人,橄榄到左边,左腮就突出来,到右边,右腮就突出来。电影院门口,密密麻麻一大堆卖橄榄的。温州的橄榄,大体上分为几类:一种是新鲜的青橄榄,原味。一种是泡糖水的加工过的黄绿色的橄榄,有些还会压裂,更方便味道进去。有一种是棕褐色的皱皮的咸橄榄,放在嘴里要慢慢化开。还有一种是黑皮的橄榄,不知道怎么变黑的。若是细分起来,种类就更多了。


流行的零食除了橄榄,还有杨梅干。杨梅若是加白糖煮熟,就叫杨梅脯。杨梅若是晒干拌糖,就叫杨梅干。杨梅泡白酒,就叫杨梅酒。小南门这条街上,好多家店都能买到杨梅干。


这张照片的左侧,也就是跃进桥的东边,再过去二十米,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公厕。这类公厕外面都镶嵌马赛克瓷砖。当年的公厕,有几个分区:男厕,女厕,小便处,倒粪处。倒粪处是专门倒马桶的地方。当年的温州城几乎没有抽水马桶之类的奢侈品,家家户户都用圆形的木马桶。马桶是木板拼接,有马桶箍,刷上深红色的油漆。马桶里的秽物,你可以亲自端到公厕倒掉,也可以深夜放在门口,等凌晨会有收粪的板车过来收掉。收粪的粪车,是一种密封的人力车,上面有个盖,打开盖,把马桶里的粪便倒进去。粪便拉到农村,还能卖钱。拉粪车的工人,叫“抬湧客”(湧这个词,是我从汉字里随便找了个通假字,我实在不知道这个字的正字是什么)。


温州有一首童谣:“娒娒,你相能,阿娘为你做媒人,哈哪宕,小南门。果子点,两对门,丈母娘家煮馄饨”。我小时候一直纳闷,小南门与果子店两对门的,明明是厕所,哪有馄饨店?


照片的右边延伸出去,是小南门河。这小南门河,停着一条条轮船。轮船是一节节的,前面的叫轮船头,拖着后面五六节拖轮。坐轮船沿着塘河,经过吴桥,三板桥,丽田,梧田,绕过一个馒头形的很漂亮的山包,就是白象,帆游,然后是河口塘,丽岙,塘下,莘塍,九里,一直到瑞安东门埠头。小南门码头是繁华地带,每天早上三点多,各种小吃店就开了,还有很多的馄饨担停在岸边,呼哧呼哧拉风箱。当年的温州馄饨担,是竹子做的,一边是炉灶,烧柴,所以需要风箱。温州馄饨的精妙之处,在于做好后浇上现做的肉末汤。肉末放在大勺子里,加上味精黄酒,水浴加热 这样的肉汤味道特别鲜。台湾的温州大馄饨,其实已经失去了一些细节。即使今天解放路的长人馄饨店,也已经做不到每碗都现浇肉末汤。


当年的长人,也就是阿标老师,或者叫长人标,就是在这一带卖馄饨的。从小南门到四顾桥,也就三百米地,是长人标卖馄饨的地方。叫阿标老师,是尊称。长人,是外号。温州人把有一技之长的手艺人叫做老师,比如剃头老师,头木老师,泥水老师,打铁老师。若是做脑力劳动的,就叫先生,比如教书先生,算命先生,风水先生。通常这些卖小吃的小贩是不容易被叫做老师的,只会叫外号,所以温州最著名的小吃通常是这样的:长人馄饨,矮人松糕,扁头灯盏糕,塘头老老娘麦饼。还有一种职业尊称,叫做“客”。比如运粪便的叫“抬湧客”,专门给人割稻的叫“割稻客”。在温州,“割稻客”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指台风。稻熟季节,若是遇到台风,稻谷就被打得精光,所以“割稻客”就成了台风的一个昵称。


这照片,是小南路的起点。小南路往南走,有二条巷。东边的一条,叫米筛巷。但是路名却写着虞师里。至于这条路的名字到底是米筛巷还是虞师里,或者历史上曾经有另一条路叫米筛巷,我是不知道的。米筛巷中间一段,有一条很窄的小河,家家户户都通过小桥。这样的河和桥,这样的人家,今后大概是再也找不到了。米筛巷曾有过宁波会馆,是宁波人在温州的同乡会,当年也是死在温州的宁波人停放棺材的地方,据说常有灵异事件。米筛巷还有个大工厂,叫温州棉纺织厂,是个大集体企业,待遇和一般的全民国营工厂差不多,各种劳保福利都有。纺织工人很辛苦,一年四季三班倒,车间噪音九十分贝,面对面说话听不见,呼吸不知道吸进去多少棉纤维,身上的棉絮总也刷不净,还得站着走来走去,八小时得走上二十多公里。当年的初中课本批判资本主义,说日本资本家让纺织工人穿上旱冰鞋上班,这样才能跑得快,效率高。


在小南路的西边,有一条坦前巷。坦前其实是东西前后两条巷,加上南北走向的两条巷。若是从地图看,坦前的街区应该是一个日字形。一般后面的那一段被叫做坦后。坦前巷中间有一个厕所,也是可以倒粪的。倒粪处边上有旧扫帚,有水,可以冲刷马桶。坦前还有个小水池,水质比河水好,可以挑水回家放水缸里。水池附近有个院子,是基督徒的家庭聚会点,当年的聚会,都是安安静静的。


坦前有一座昔日的豪宅,是益泰元老板的房子。当年造这座房子时,排场很大,满满一蚱蜢船的银元运过来,最后变成这座房子。百科说:蚱蜢船(瓯江帆船),是古、近代浙西南瓯江全流域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该船长约9米,宽2.5米,两头尖,形状像蚱蜢,故名。”益泰元豪宅被政府没收后,北边的四分之一被拆了,改建为四层楼的草席厂宿舍。后来就整个拆了。这种风格的精雕细琢的中西合璧的豪宅,在温州似乎没有第二家。


昔日坦前边上的蝉河,虽然不像塘河那么宽,开蚱蜢船还是很方便的。那时候常有蚱蜢船撑过塘河,穿过榕树的影子。


坦前有很多榕树。路口的一棵,在双莲桥边上。双莲桥扩建后,就到了路中间。双莲桥比坦前高,所以要经过一个台阶,走到河边的坦前巷。沿着河边走,到了益泰元豪宅门前,有二棵河边的大榕树,据说其中一棵上面住一个叫白娘娘的精灵,后来白娘娘住的榕树倒了,被拔除了,白娘娘也不知道住哪儿去了。


再往里走,走到渡船头边上,又有三棵大榕树。一棵遮阴河边的台阶和洗衣服的妇人,一棵遮蔽渡船头过渡的人。还有一棵靠近温州针织厂的围墙,下面是浅滩,有很多很多河蚌在浅滩上。


渡船是一个二三米见方的方形的船,两头连着绳子。人站在上面,拉着绳子,拉着绳子就到了对岸。绳子要边拉边盘起来,否则会杂乱打结。距离对岸越近,前面的绳子越盘越高,后面的绳子自己慢慢掉入河中。渡船的对面,是水心村。


拉渡船要注意是否有来往的轮船,轮船路过,不仅可能撞上,即使是激起的波浪,也容易颠翻渡船。轮船的波浪还会冲走河边放着的衣服,所以洗衣服也得注意。


小南路的这端是大榕树下的跃进桥,路的那一端是大榕树下的双莲桥。双莲桥有一个传说,说一对为追求爱情自由而殉情的男女从这里跳河自尽,尸体相抱,他们死后,桥下现并蒂莲,所以叫双莲桥。


当年武斗,这一带激烈交火,桥头都是沙袋做的工事,有机关枪,有探照灯。一不小心就可能被误杀。据老年人说,温州几次武斗死掉的烈士,远远多于抗战八年死掉的烈士。某次武斗正遇大旱,几天几夜无法出门,白天在家躲在桌子底下,桌子上蒙上几层用水打湿的被子,这样可以抵御一些穿墙而入的流弹。取水得等到晚上,在路上猫腰,爬,爬到干涸的蝉河底,在蝉河河床的低洼处找水坑。


照片上的情景,应该是八十年代初。自行车人手一辆,而菲亚特尚未流行。看影子,是早上八点多的阳光。


小南门一带,有几个菜场。米筛巷和坦前都有菜场,但是都是小菜场。大点的菜场要穿过米筛巷到大南门,或者越过双莲桥去垟头下菜场。但是日常的蔬菜,鱼肉,鸡鸭,都是米筛巷和坦前买的到的。鱼丸,鱼饼也有。有时也能买到敲鱼。当年的菜场还有一种小吃,叫“镬溜儿”,烧一大锅水,把米糊沿着锅边倒下去,就贴着锅底溜下来,烧熟了,自己浮上来,捞起来,加点菠菜虾米肉末之类的调料 就可以吃。


照片上的跃进桥,是小南路和胜利路的分界点。胜利路是一条传统工匠的博物馆,路边上各种作坊,打铁,编绳,竹艺编织,糕点制作,车木头,裁缝店,各种杂七杂八的底层工匠都有。与胜利路平行的府前街,店铺就比较高端优雅一些。


跃进桥的北边,是东西走向的人民路。人民路上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有一个小诊所,诊所里有一个著名的儿科医生,人称“光溜头医生”。光溜头医生是个老头,头发大多数脱落,所以有此外号。大概很少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但是当年温州有儿科疑难病症的孩子,大概都曾经去看过光溜头医生。


人民路上有新中国电影院,坦前巷有温针礼堂,小南路上有电业礼堂。这三个地方,是小南门一带的电影院。温州每个月的电影院都有预告,会有人把电影预告收集起来,印成一张纸,卖钱。电影票有时候会买不到,黄牛会倒卖电影票,一毛二买进来,转手就敢卖二毛五。但是到了电影开场,黄牛票就开始飞速跌价,一直跌倒比原价更低。


新中国电影院,和温州的大众电影院、解放电影院、红卫(东南)电影院、瓯江电影院,都是当年的高端电影院。电业礼堂是电业局的礼堂,不开会就放电影挣钱。温针礼堂是温州针织厂的礼堂,长条椅子写上座位号,没有冷气,像个简陋窝棚,和那些正规的电影院没法比。温州针织厂当年也是好单位,温州俗话说:“男娶温针,女嫁冶金”,就是说温州福利最好的二个国营企业:以女工为主的温州针织厂和以男工为主的温州冶金机械厂。


小南门河不长,从跃进桥到温州针织厂北面的河面上,密密麻麻都是船。轮船起步,会鸣笛。每天早上,小南门的居民都会听到轮船鸣笛的声音,经常睡梦中被吵醒。有时候,运气好的话,也能听到安澜亭码头或麻行码头大海轮的低沉的鸣笛。


船有二层,上层也可以坐人。挑着箩筐的,尤其是挑着满担鸡鸭的,就可以坐上层。上层其实是没有座位的,只能坐地上,或者坐栏杆。唱词的,卖膏药的,都在下层。当年的船票,从温州到瑞安四十公里,三个半小时,价格三毛六。后来涨价到四毛五。坐船比坐车便宜,坐车要九毛多。

船到丽田梧田,就有人卖蚕豆芽。蚕豆发芽煮熟,味道甚好。还有人卖茴香豆,也是蚕豆做的。此外还有橄榄。船到莘塍,就有人卖莘塍香干,那是一种很薄的豆腐干,其实应该叫九里香干。


小南门有码头,大南门有车站,人民路又是当年的交通要道,这一带自然成为热闹地段。当年人民路的店面,都是天价,贵到外地人不敢相信。


早年小南路,是石板路,不知何时改为水泥路。坦前也是石板路。米筛巷菜场总是人山人海,无比拥挤,路被踩得很脏,若是下雨天逛菜场,各种鱼腥臭味混杂黑色的泥浆,购物体验并不好。


当年温州自来水并不普及。小南门一带很多人家里没有自来水。于是就去买水。一二分钱一担水。买水要排队,如果排队的人很多,就要排队很久。坦前就有一个这样的买水点,一大片镀锌铁皮做的铁桶一溜排过去,很壮观。


除了卖自来水,还有卖开水的,以热水瓶为计量单位。大概是一二分钱一壶。


温州比别处好的地方,是凉亭多。小南门跃进桥边,就有这样的凉亭。凉亭里,还经常有免费的伏茶。伏茶是温州人特喜欢的一种饮料,主要成分大概是茶叶、荷叶、夏枯草、白茅根之类。夏天可以解暑。当年的温州,遍地都是免费伏茶摊位。除了伏茶,还有免费提供食物的,比如红日亭。红日亭从文化大革命办到现在,已经有五十年了。


七十年代末的温州小南门码头和塘河交接的地方,河水的色彩总是变化多彩。这变化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温州针织厂用的染料。而蝉河的水却是颜色很稳定,就是一直慢慢变黑,还是很纯正的黑色。若是在蝉河游泳,身上的汗毛会粘上很黑的一层东西,看起来似乎是汗毛变得很粗。


当年温州很多桥下都住过人。双莲桥,三板桥,吴桥,下面桥洞都被捡破烂的人当作住宿。在桥洞搭几块板,用牛皮纸、硬纸板、塑料纸挡住,就是这些拾荒者的住宿地。拾荒这种行业,在温州叫做“捡纸”,也许是“夹纸”,他们的劳动工具,是一把火钳,用火钳夹起各种可以卖钱的废物,扔在挑着的竹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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