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精神和成功的流氓

1、贵族和贵族精神

贵族和贵族精神，是二码事。贵族的来源，是封地和血统。有血统，有封地，有军队，有责任，有荣誉，有特权，这才是贵族。距离分封时代越远，贵族精神就越衰落。高度集权的时代，只有官僚，没有贵族。贵族的封地是自己的，自己要负责，所以贵族尚勇武，有节操，有尊严。贵族的圈子很小，可以说是熟人文化。贵族有特权，难以用刑法约束。贵族之间的信任关系 ，是靠荣誉来维持的。所以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贵族是领地的主人。官僚只是体制中的棋子。贵族和官僚，是截然不同的。官位再高，也还是官僚。 在古代中国，贵族叫君子。贵族体制消亡后，那些携带贵族精神的人，依然叫君子。

2、法制和市场经济，消解贵族精神

贵族精神的消亡，是从法制开始的。法制让人站在平等的位置，贵族不再是特权者，百姓以法律为最高权威，而不再以君子为权威。权威一旦转变为法律和专制，贵族阶层的荣誉就开始衰退。大家都在体系内博弈，实现世俗利益的最大化。只要合法，吃相再难看也没关系。市场化的经济自由，也是贵族精神丧失的重要原因。市场博弈只认成功，不认荣誉。比如中国的成功人士大多数吃相很难看，竞争激烈的互联网行业尤其不堪。有这样一种说法：所谓成功，就是你拥有极高的地位和财富，却尚未被关入监狱。今日主流社会提倡的法制和自由经济，正是贵族精神没落的原因。只要不被法律逮住，成功就是压倒一切的最高目标。贵族精神的最重要原则，是吃相不能难看。一个社会是否盛行贵族精神，在于法律体系是否有利于那些有贵族精神的人。恶性竞争的优胜者，不可能有丝毫贵族精神。你要找贵族精神，得去那些不那么成功的人里去找。第欧根尼那种住在木桶里捡垃圾的人，大体上比富豪权贵更有贵族精神。

3、宋襄公式的贵族范

有一种贵族精神，叫骑士风度。有一种贵族精神，叫武士道。有一种贵族精神，叫田横五百士。晋齐鞍之战，齐顷公的车右逢丑父看到晋国的韩厥在中间驾车，跟齐顷公说这个人不像是个赶车的，反而像个君子。齐顷公告诉他不要射君子，于是韩厥保住了一命。齐国这时候已经在战败仓皇逃命了，仍然不忘守礼法。晋楚鄢陵之战，晋大夫郤芮在战场上俘虏了楚共王，按照周礼恭恭敬敬地对楚共王行礼，并没有攻击楚共王。
贵族精神的另一个典范，是宋襄公。按照国外的说法，叫费尔泼赖。贵族，是讲原则的人。是遵守契约的人。一个共同体有什么样的契约，他只要置身在内，无论这契约是否伤害自己，都会信守。贵族精神的核心，是尊严。这种尊严，是只能自己给的，别人无法给与，也无法剥夺。无论他潦倒到什么程度，尊严不会丢。要辨析什么是贵族精神，不妨问一个问题：贵族的对立面是什么？田朴珺只会认为贵族的对立面是地位低的平民。但是另一些人会告诉你贵族的对立面是流氓。贵族会为了尊严去决斗。因为尊严是高于生命的。贵族信守相同的价值规范。所以他们尊敬同样信守价值规范的敌人。

4、战场上的贵族精神

张自忠死于战场。日军打扫战场，确认死者是张自忠将军后，欢呼胜利之后却是一阵鸦雀无声的肃穆。师团长村上启作命令军医，用酒精把遗体仔细擦洗干净，用绷带裹好，并命人从附近的木匠铺 赶制一口棺材，将遗体庄重收殓入棺，由日军军官抬棺材，葬于陈家祠堂后面的土坡上，坟头立一墓碑，上书：“zhi那大将张自忠之墓”。
油画 《李靖宇将军》作者：李前 2017年
另一个被日军敬仰的大将军是杨靖宇。据当时伪满洲国一家杂志报道，某些日军得知确实打死了杨靖宇，他们没有一点快乐感，反而哭了。岸古隆一郎用军刀亲自划开了杨靖宇的胃，里面只见到树皮和棉絮。死在他手下的是一位旷世 英雄。他默然无语，一天之内，苍老了许多。以后数年，岸古隆一郎无法忍受内心折磨，用曾经挑过杨 靖宇肠胃的同一把军刀，剖腹自杀。他在遗嘱中写道：天皇陛下发动这次战争或许是不合适的，中国拥有象杨靖宇这样的军人，一定不会亡国。岸古隆一郎对杨靖宇，是一个贵族对另一个贵族的尊敬。1937年8月16日，中国空军阎海文座机被敌高射炮击中。跳伞时，因风向变化落入敌阵地。被围后，拔手枪击毙日军5人，高喊“中国无被俘空军！”，用最后一颗子弹自杀。日本兵列队脱帽，垂首恭敬而立。为阎海文立墓碑：“zhi那空军勇士之墓”。9月11日，日本大阪的《每日新闻》特派员木村毅发回日本国内的一则报道，在日本列岛引起了强烈震动。10月，日本东京新宿区举办了“中国空军勇士之友阎海文展览会”，展出其遗物。展出其生前用过的飞行服、降落伞和手枪等遗物。此次公展竟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日本人。20多天的时间里 ，参观的东京市民络绎不绝，无不充满敬意。

5、今日谁是贵族

在没有贵族的年代，很多人都想抢贵族的头衔。谁有资格自称贵族呢？

田朴珺式的贵族，只是一群有钱的土包子在玩自得其乐的意淫游戏。他们不过是容忍不荣誉行径的社会竞争的成功者，而这种社会，注定了成功者的吃相是难看的。你见过宋襄公这种人在今天的社会可以胜出么？今天可以称为贵族的，只能是精神上的贵族。刘再复把文学作品中的贵族精神总结为几条：品行高洁、精神雄健、心气高傲、理想卓越、道德完善。贵族是淡泊名利的。他以争权夺利为耻。所以今日那些富豪权贵，是距离贵族精神最远的人群。这种竞争的优胜者，不可能有丝毫贵族精神。你要找贵族精神，得去那些不那么成功的人里去找。贵族是精神雄健的。嵇康裸体打铁，谢灵运裸体爬山，都有一种雄健的豪迈。但是某些富人雇佣一大群夏尔巴挑夫去登珠峰的姿态，真是太不雄健了。

6、被淘汰的贵族精神和被视为贵族的流氓

崔杼杀害了齐庄公。崔杼找太史伯，想篡改一下历史，让他写成病故。太史断然拒绝，直写：夏五月，崔杼弑君。崔杼大怒，杀了太史伯，按照惯例由太史之弟继任。依然写”崔杼弑其君”。于是又杀太史。第三个太史还是照样写“崔杼弑其君”。另一个太史南史氏听说被杀了二个太史，也准备继续被砍头。崔杼无奈，于是崔杼弑君就记录在史书上。要看一个时代是否适合精神贵族，不妨先看看这个时代的史书是否诚实。再看看那些地位高的人，是能够为了荣誉傲然挺立的，还是在统治集团的集体中完全没有自己的立场。赵高指鹿为马，就是为了杀掉有贵族精神的人。这种做派世代流传，某人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做比喻，说的就是不断通过运动淘汰掉那些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人。春秋时代，贵族做派最盛行。始皇帝废封建，废掉的不仅仅是贵族制度，也是贵族精神。一代代淘汰下来，我们日常已经只能在文学作品中被贵族精神感动一下，真正的精神贵族出现在我们面前，或许只会被视为一个混得不好的失败者。贵族的生活是荣誉的，而奴隶的生活是牟利的。贵族一旦失去封地和特权，不得不从事生存竞争，他就永远处于劣势，这就是精神贵族的处境。而奴隶一旦牟利成功，就会把自己打扮成贵族的样子。比如花99万去学剥香蕉。但是今天贵族的对立面已经不是奴隶或平民，而是流氓。流氓比奴隶更需要披上贵族的皮。所以你见到的那些被大众视为贵族的，大体上骨子里都是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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