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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邓广铭先生座谈式授课

秋和随笔 秋和随笔 2023-10-11

       回学校参加北大中文系建系百年庆祝会时,同学们说起邓广铭先生当年给我们讲课的情景,心中不禁涌起对他的缅怀之情。因为邓先生不仅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著名学者,还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忠厚长者。我想起他给我们讲课时的音容笑貌和令人尊敬的学者风范,总觉得应该写一点什么,方能表达自己对他的感谢和怀念。

   我们班全体同学和部分老师合影,前排右二为陈宏天老师。摄于1975年

      记得我刚到北大上学不就就知道了邓广铭先生,但我是普通学生,他是知名教授、唐宋辽金史专家。我偶尔在校园里或图书馆见到他,也只是匆匆而过,对他敬而远之,甚至没有打过招呼。我常在报刊上看到他写的文章,书店里也摆着他撰写的著作。知道他早在20世纪30年代时,就以治学严谨而著称,他写的文章曾经受到鲁迅先生的推崇,还曾得到胡适、陈寅恪的赞扬。但他是历史系教授,我是中文系的学生,所以一直到上二年级还无缘听他亲自给我们讲课。由于我学的是古典文献专业,涉及到音韵、训诂、校勘、古文字等方面的知识,与历史系的某些课程有所交叉,因此总希望能亲耳聆听他的讲课。

      站在中间者是邓广铭先生

      一次,我们班在上宋史课时,讲到对宋代著名宰相王安石的评价,大家产生了分歧,争论不休。有的同学说他是一位改良派,他在位时采取的一些措施都是为了维护封建地主阶级的统治。有的同学说他属于改革派,理由是他采取的措施使当时的社会经济得到发展,人们生活水平得到提高。班主任陈宏天说,我明天联系一下历史系的邓广铭先生,看他有没有时间来给咱们讲一课。当时我们对邓先生敬仰已久,知道他对宋代历史的研究造诣颇深,而且新近还出版了一部很畅销的著作《中国十一世纪时的改革家——王安石》,这次如果能够请到他来给我们上课,真是难得。

      邓先生非常忙,陈宏天老师约了几次,我们终于如愿以偿。这天早上,我们按时来到教室上课。不曾料到,邓先生已经先于我们到了这里,这使我们很感动。因为在很多情况下,都是学生在位子上坐好后,上课铃响完,老师才踏进教室。邓先生慈眉善目,微胖的身材,穿着一身灰布的中式服装,脚蹬一双布鞋,显得温文尔雅,从容不迫。他微笑着招呼我们坐下,略带一点山东口音,但声音洪亮,吐字清楚。他看我们才来了十几个人,便以商量的口吻说:“咱们大家再等一会儿,等一等还没有到的同学吧?”不知是因为他的通情达理,还是因为他的大智若愚,总之是把我们都逗笑了。大家说,我们班就这17个人,比当年郭建光在沙家浜的芦苇荡里领导的队伍还少一位。

      邓先生听了这话也笑了,气氛显得很活跃。邓先生环视了一下我们说,“今天咱们班的同学比较少,换一种座谈的形式讲课好吗?比如我先讲一讲,然后大家提问题,我再来解答,行不行?”这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行!”有人还高兴地鼓起掌来。

      大家争先恐后地提问题,邓先生一一解答,不厌其烦。涉及到一些具体问题,他更是讲得通俗易懂,深入浅出,循循善诱。有的问题一两句话很难说清楚,他便先作个结论,然后告诉我们说,应该查某位作者写的哪本书的第几章,便可明白。可以看出,他把宋代历史研究得滚瓜烂熟,就是对研究宋史的资料也是如数家珍。他的虚怀若谷,认真倾听我们提问时的专注神情,简直令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在无拘无束中向邓先生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他总是以最通俗、简练、确切、恰当的回答让我们听得明明白白。

      当我们问到王安石应该称呼他是改革家呢还是改良派时,邓先生很认真地说,无论是改革还是改良,用哪一个称呼并不重要,而关键是我们看他在位时,所制定的政策和采取的措施对当时社会的发展和进步是否有利,或者说是否有利于生产力的解放和发展。我们又问,应该用哪个称呼更准确呢?邓先生说,列宁有一句名言:“王安石是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我用这句话作了我这本写王安石的书的书名。其实,这个词是从俄语中翻译过来的,在俄语中形容改革或改良都是一个词。当然,在汉语里,改革和改良的意思就不大一样了。改良只是改掉事物中的个别缺点,而改革所包含的范围则要深刻得多。王安石是一位了不起的封建阶级政治家,他在位时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对当时的社会经济发展起到了一定积极作用,在历史上产生了一定影响,在世界历史上也是一位有影响的人物,所以我在翻译时用了“改革家”这个词。经他这样一说,我们顿时茅塞顿开。

       这次讲课原计划只上两小时,可是不知不觉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大家仍感到意犹未尽,邓先生不愧是一位大学问家,再复杂的问题经他一点拨,就迎刃而解了。班主任赶紧打圆场说,邓先生下午还有别的课,现在都快过了吃饭时间,咱们下次再请邓先生来讲课吧。于是大家才恋恋不舍地簇拥着邓先生走出了教室,一边走一边还在讨论……

       后来,我们班又听了邓先生两次课,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注】此文原发表于《北京晚报》,后收入本人的《蚌中珍珠》一书中。我前些年参加北京大学培训时,给我们讲宋史的教授恰恰是邓广铭先生的女儿邓小南,是北大历史系教授,这也算是女承父业吧。而且巧的是,邓小南曾经和我一样是北大荒知青,只是她比我吃得苦还多,因为她在北大荒的艰苦环境中干了整整9年,1978年恢复高考后考上的大学。我将收有这篇文章的书送给了她一本,她很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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