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嘱咐
《母亲的嘱咐》
我保存着一张第3465期的《中国建设报》,这是已经出版的四千多期《中国建设报》中普通的一期,但对于我,这期报纸上因为刊发有一条极普通的消息,而其背后有着一个非同寻常的故事,从而让它具有一种特殊意义。尽管我从事新闻工作30多年来曾写过数千篇新闻报道,惟独这篇消息却非同寻常地令我终生难忘,铭记在心。每每想起都会心情激动,感触颇深,我就会联想到最亲的亲人那一句句嘱咐,会因此而受到鼓舞和鞭策,更加珍惜今天的幸福时光,更加努力认真地工作。提到这篇消息,先要从采访这篇消息那天开始讲起。
2005年2月8日,是农历除夕。早上八点半前,我准时来到报社。这天的建设部大院里显得冷冷清清,报社所在的广建宾馆更是门可罗雀。这不光是因为天气寒冷而冷清,主要原因是春节快到了,人们都回家过年去了。上午九点,按照事前拟订的计划,报社党委成员开始进行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集中学习。
我们刚讨论了一会儿,部办公厅靳军安副主任来电话说,汪光焘部长等领导今天上午要到部机关的几位困难职工家里慰问,要求报社派人跟随采访,并说部领导已经走出办公室。部长办公室距报社只有百米之遥,得到这个信儿,党委书记肖家保宣布讨论会暂停,拿起笔记本先出了屋,其他人鱼贯而出。刚到大门外,一股凛冽的寒风吹过来,好似无数根钢针刺得脸上生疼、身上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
我正要回屋去穿羽绒服,却看见汪部长在部办公厅主任齐骥、总工程师王铁宏陪同下,从东面沿着小马路快步走过来了。汪部长看见我们,双手抱拳笑着与我们打招呼:“你们辛苦啦,我代表部党组给你们拜年啦!”肖社长代表我们邀请汪部长一行到报社坐一坐,汪部长说:“我们先抓紧时间看望几位家里有困难的同志,以后有时间再专程来报社看望大家吧!”
肖社长挥了一下拿着笔记本的手,对我和张总、刘总、翟建等人说:“你们都回去接着学习吧,我跟着去就行了。”
汪部长听见了这话摆了摆手说:“你就不用去了。”他又将手指向我说:“叫你们总编辑跟着我们就行了,其他人继续学习吧。这次党员先进性教育很重要,我们以后还要专门来检查呢……”我趁他们说话的时候赶紧跑回办公室穿羽绒服,随手揣起个笔记本就出了屋,摄影记者钱厚琦背着照相机也跟了上来。一路上,汪部长向我询问起报社最近的工作和学习等情况,我一一如实回答……从他的询问中可以看出汪部长对报社情况很关心、很了解。
我们先来到一位女职工家里,她的丈夫前不久因病去世,未上学的小男孩看见几位陌生面孔进了屋,赶紧依偎在母亲怀里,像一只害怕孤独的可怜小猫,两只怯生生的大眼睛里闪着乍见生人的目光,在我们几个人身上扫来扫去。汪部长疼爱地抱起孩子,慈祥地抚摸着他的头,将装有慰问金的红信封放到小男孩手里,问起他的年龄、姓名……
小男孩可能因家里突遭不幸,性格有些内向甚至孤僻,一副蔫蔫的样子,不哭不闹不说话,模样长得很乖,不由得让人顿生爱怜之情。我想起那句家喻户晓的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小孩子只要能在妈妈怀抱里,就感到有了依靠。
孩子的母亲一面感谢部里领导关怀,一面替孩子回答着汪部长的问话。这位母亲很坚强,她眼含着热泪,但始终没有让眼泪掉下来。汪部长又仔细询问她家里的其他情况,工作上、生活上还有什么困难,并鼓励女主人坚强起来,如果遇到困难及时提出来,要相信党组织,党组织也相信你一定会战胜所有困难……一番鼓励,几多希望,孩子的母亲握着汪部长的手,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屋里的人们都十分感动。一番交谈之后,屋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暖融融的。让人感到,他们孤儿寡母今后的路尽管很长,但人间自有真情在,有党组织的关怀,相信他们一定能够坚强起来,能够克服今后的一切困难……
我记得有一首家喻户晓的歌中有一句歌词“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这歌曲表达了亿万人民的心愿。
我体会到,一个人只要有坚强的母亲做依靠,就会充满自信和坚强;一个遇到困难的家庭只要有伟大的党组织作后盾,就会从容面对所有的艰难困苦。
面对此情此景,不由得令人触景生情。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是母亲给了我的一切,但此时此刻她却正在医院的ICU病房里饱受病痛的折磨。今天下班后我要尽快赶到医院,除夕夜要和母亲一起过。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格外沉重起来。
母亲这次住院是她患病近三年来最重的一次,已经二十多天来粒米未进,只能靠输液来维持生命。我虽然每天都去医院探视,甚至隔几天就要在病房值一次夜班,但却从未请过一天假。自古忠孝难以两全,通情达理的母亲非常理解我们。我们如果请假在医院陪她,就会受到她的责备。记得她精神稍好时曾嘱咐过我们:“我知道你们工作都很忙,就不要每天来医院了……”
我非常清楚母亲其实很希望我们多陪陪她、很希望每天都能见到我们。因为从她见到我们时的眼神中,透着一种幸福和满足,总像久别之后的重逢,我们从中能看到她心底的快乐和战胜病痛的信心。但为了不耽误儿女的工作,她有时不得不独自承受着疾病带给身体和精神上的所有不幸,即使病魔将她折磨得骨瘦如柴,也从未说过一句怨天尤人的话。
2005年的“春节黄金周”是难忘的,我们兄妹在医院轮流值班,日夜守候着母亲,我大年三十采访“部长慰问困难职工”的消息也是在病房里写成的。2月11日大年初三,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我的心情无比沉重,用写稿子的笔在“通知书”上签字。我握笔的手虽然写过上千万字,但这次签我的名字时却不由自主地颤抖,歪歪扭扭地签下了我一生中最不愿意签而又不得不签的自己的名字。
2月15日是农历正月初七,是被中华民族尊称为“人日”的人类生日,是“春节黄金周”的最后一天,可是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庆祝“人类生日”的好心情,因为在这个“人日”到来之时,母亲仍然在与死神进行着顽强搏斗。这天我们家人一直在医院守候着、陪伴着母亲。下午我要到报社加班,安排初八的报纸版面。这消息不知母亲是怎么知道的,她担心我忘了,还不到中午就示意我早点走。她这时说话已经很困难,自知来日无多,却不希望孩子因为她而耽误工作,我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她的意思。
中午1点钟我从医院赶到报社,坐在电脑前开始录入前几天在病房写好的消息。我刚录完,技术中心负责人台飚打来电话,告诉说照排的人已经到报社了,随时可以排版。我告诉他再把稿子修改一遍就发过去。这时钱厚琦进门对我说,大年三十那天汪部长慰问过的人中有一位中层干部希望稿件中不要提他的名字。多年的新闻工作经验使我很理解当事人的这种“不愿出名”的心情,马上把稿件作了修改。这时一版的责任编辑贺光松进屋来问我版面的安排,我将刚打印出来的稿件交给他,并告诉他这个消息安排在明天的头版头条,配上钱厚琦拍摄的照片,说完便将稿件从网上传给了值班主任……
当天下班前我签完了第二天报纸见报的大样,便往医院赶。当我悄悄地回到病房,昏睡中的母亲似乎心有灵犀,微微睁开眼睛,看见是我,嘴角动了动想说话,却没说出来。我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说:“还好吗?”母亲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算是回答……
病房内没人说话,也没人走动,大家都默默地坐着,看着吊瓶中的液体顺着输液管缓缓地流进母亲的身体,我似乎能够听到这一滴一滴的声音,这是在给顽强的生命注入活力……时间不知不觉已到深夜,母亲又一次微微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我们,眉头皱了皱咳嗽一声,嘴唇嚅动一下似乎要说话。我赶紧俯下身轻轻问:“需要什么吗?”母亲很费力地说:“不要。你们……都早点回吧……明天……该上班啦……”声音微弱,却如雷贯耳,原来母亲根本就没有睡着,大脑始终在思考。她知道明天是农历正月初八,是春节过后第一天上班,她一直想着嘱咐我们这句话。我的心又一次被震撼了,母亲的伟大是无与伦比的,母亲的毅力是无比坚强的,母爱的胸怀是最宽广博大的,母亲的情操是至高无上的,母亲的无私是完全彻底的……
我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扭过脸去,站起身,陆续把大家送出门。当我回到病房,母亲觉得身边有人坐下,微微睁开眼发现是我,嘴唇嚅动了一下……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忙说:“今晚我在这儿陪着您,明天早上从这儿直接上班。”
“唉!”母亲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口气,表情有些内疚。我知道她没有说出的话是什么,因为她前几天就说过,都是因为自己的病耽误了你们。我轻轻地说:“您歇会儿吧”。
母亲轻轻出了口气,慢慢闭上了眼。偶尔又微微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我,什么话也不说便又轻轻闭上了眼,神态安详,气若游丝,仿佛一盏快要熬干的油灯,刮来一丝寒风就可能将其吹灭。我将病房的门窗关得严严的,将窗帘拉上,将陡峭的严寒、肆虐的狂风挡在外面,绝不能让它进来一丝一缕。其实我更想将危害母亲的病魔驱逐,甚至将其消灭,但我恨自己无能为力。有时我甚至想,当年我考大学时如果学医多好啊!现在肯定已经是一名有经验的医生,可以竭尽全力拯救母亲的生命,还可以为更多的病人解除痛苦……
我的思维跳跃式的纵横驰骋。病房里依然静悄悄的,挂钟“嘀嗒嘀嗒”轻轻地走着,单调、乏味、枯燥,但这是病房里唯一的声音,这声音昭示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溜走,就像一个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闭上眼睛,我感到母亲似乎在一步一步地离我们远去,我们拼命地想拉她,不想让她走,却怎么也拉不住。我睁开眼,母亲还在身边,还在安睡,我把灯光调得更暗些,好让母亲休息得好些。一瓶药水终于输完了,护士进屋来又挂上了一瓶,周而复始……
2005年2月16日是农历正月初八,凌晨,窗帘外刚有一点泛白,护士推门进来开始挂输液瓶,新的一天开始了。护士刚出门,弟弟轻轻地推门进来了,他是来接替我护理母亲的。母亲睁开眼想说话,我赶紧附耳贴在母亲嘴边,只听她用微弱的声音催促我:“早点走吧……在单位睡会儿……别误了工作……慢点开车……”尽管话语断断续续,有气无力,但句句真真切切,字字掷地有声,我的心一阵阵发紧,一阵阵发热,一阵阵心如刀割。
母亲在这种时候心里还只想着我们的工作,惦记着我们的安全,全然没有自己。我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好,我马上走,晚上再来看您。”我看到母亲的眉头舒展开来,看着我穿衣戴帽拿皮包,退到门口,直到我关严病房门的那一刻,仍能从门缝中看到母亲慈祥的目光一直在跟随着我……
我一到报社办公室就看到了当天的本报,扫了一眼头版头条的大字标题——《汪光焘大年三十看望慰问困难职工》,副题是:“他代表建设部党组向大家致以亲切慰问和节日的祝贺,祝大家过一个欢乐祥和的春节,同时希望广大共产党员过节期间不忘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的学习。”这篇消息虽然不长,配上钱厚琦拍摄的照片,显得很大气,很醒目。我当即把这张报纸放进包里,想晚上带到医院去看,母亲如果精神好,还可以让她看看,给她读一遍。
这天上午我们一直在开党委会,中午时弟弟从医院来电话说,母亲快不行了,能请假就现在来医院吧。我犹豫了一下,因为刘印生副总编已和我约好下午两点要一同与广告部的同志开会,研究下一步的工作,并且已经通知了其他与会者。我不想失约,况且这是工作上的事,更要守约,心想还是抓紧时间开完会再请假去医院。
弟弟的这个电话使我在办公室坐立不安,打开笔记本想把下午的会议内容列个提纲,却是六神无主,心慌意乱,思绪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这时弟弟又来电话,催促我尽快上医院。我讲了自己的打算,弟弟不再说什么了,但我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距下午两点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我拿着笔记本刚出办公室要下楼到广告部开会,我的手机响了,没容我说话,弟弟哽咽的声音就令我大吃一惊:“母亲真的不行了,你快点来吧,否则……”
我突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振颤,尽管此前已预感到母亲的健康是不可能恢复了,但得知这种预感将成为现实时,心里仍然无论如何无法接受。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到医院去,哪怕再听到母亲的一句嘱咐,再看到母亲传递给我一个眼神……
我开着汽车风驰电掣,一路上闯过了两个黄灯……我到了医院直奔病房,房内挤满了亲人,病床上的母亲全身覆盖着白布单,气氛肃穆、庄严、悲哀……
母亲在弥留之际没有看到我在她身旁,这成为我的终生遗憾。世界上最关心我、宠爱我、信任我、呵护我的人永远离开了,我的心都要碎了,泪水夺眶而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控制不住的泪水尽情地流淌……
母亲的爱是最伟大的,因为母爱是人世间一种最无私的馈赠,是不贪图儿女们任何回报的给予,当我们突然意识到应该尽最大的孝心回报母亲时,她已经无法享受本该享受的一切了……
在别人眼里,我的母亲只是一位极其平凡普通的人,可是在儿女眼中,她却是我们的整个世界。是母亲给了我们生命,哺育我们长大成人,教导我们如何做人、做事。如今,她虽然恋恋不舍但还是匆匆地走了,将遗爱留给我们,却再也不会在我们今后的每个人生路口嘱咐叮咛。但我相信,她一定会在遥远的天堂高处俯瞰着我们,凝望着我们,关心着我们,呵护着我们,保佑着我们……
我突然想到皮包里还装着今天刚出版的第3465期《中国建设报》,此刻已经没有拿出来的必要了,但我要好好地珍藏它,因为我能从这张报纸头版头条消息的字里行间读出母亲的嘱咐话语和鼓励的眼神。我要将这些都牢牢记在心底,那是她对我最后的嘱咐,是时时感动我、激励我、鞭策我、支持我兢兢业业地工作、老老实实地做人的精神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