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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线上书写爱:天亮之前,我会等待

Stringplayer 小灯塔的三十六计 2019-06-19


若干年前,憧憬着外表光鲜,受人尊敬,收入不菲的“美好未来”是我在枯燥备战医生执照考试之余最大的乐趣,如今在美独立执业三年之后,当初憧憬的东西已如浮云,但我对医生这个职业却越发由衷的热爱起来。《人间世》里说过:“医生最困难的不是面对手术失败,而是面对失败带来的种种挫折,还能不丢失最初的那份热情”。医生这个职业每天都会直面生与死,生死之间,太多病患的故事让我触动,感动。他们的故事里有对生的渴望,对家人的留恋,对死的敬畏,这些在生死病痛中的人间百态,真情流露,同时也是我保持为医者初心的力量所在。

  

深夜的巧克力

Jackie简单的既往史和健康的生活方式,我有理由相信她在髋部骨折手术后会恢复得很快。她的血液常规检查没什么不同寻常,只有血钙稍稍偏高,这个值偏离度低到经常会被医生忽略,翻看她过去一年的所有血检,全都是偏高!接下来的几个血尿检查证实了我的怀疑,她患有甲状旁腺功能亢进,这类患者往往因为调节血钙代谢激素的异常导致骨质疏松。


手术后第二天的下午,我在病房里坐在她旁边,跟她与她的先生一同分享这一诊断结果,并解释了她骨折的原因。接下来在办理出院的时候,我安排了门诊的影像学检查和外科的转诊介绍,并把详细的诊断发给了Jackie的家庭医生,希望他继续随诊。


就像许多其他病人一样,我以为出院以后我和Jackie大概不会再有什么交集。我们拥抱道别,然后回到各自的生活。半年后的一个傍晚,我拖着怀孕3个多月,备受妊娠反应和感冒折磨的疲惫身体去上夜班。还在路上开车的时候,护士就已经不停地打传呼。“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略带麻木的苦笑着,走进医院,打开办公室。忽然发现在桌子上有个精致的礼品袋,里面是Jackie送来的一大袋精致的巧克力和一张感谢卡,卡片里这样写道:“谢谢你的诊断,我已经进行了手术治疗,现在真的可以开始我的花样年华了!”在那一刻,似乎所有的疲惫都立刻消失不见。“妈妈干的还不错,对不对Aleena?”我轻轻拍拍肚子,自言自语道。


如果你问我作为医生,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我会回答:目送被治好的病人离开病房的那一刻。


和你一起变老

Ron是一个80多岁的老爷爷,虽然有轻微的心脏衰竭病史,但身体力行,积极锻炼,与老伴相依为命。因为急性胆囊炎就诊,入院进行胆囊摘除手术。在手术刚刚完成的时候,心脏骤停,短暂的心肺复苏后心跳血压都恢复稳定。但由于短暂的大脑缺氧,即使在没有镇静剂的情况下,老人也久久未苏醒。之后的心脏彩超显示大面积心肌缺血运动异常,心功能下降至正常人的十分之一。由于心功能的极度恶化,血压也开始下降,心内科的同事会诊后感觉无力回天。


在重症监护病房的等候室里,我见到了他的妻子Kate,一位身材娇小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堆满皱纹的脸上只有平静和蔼。几次欲言又止后,我小心翼翼地告诉她Ron在手术过程中突发心肌梗塞,造成了心源性休克,他的生命现在危在旦夕。


“我们结婚53年了,一起经历了很多很多,我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如果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救助他的生命,我希望他能毫无痛苦的静静离开。我现在可以去看他吗?” 

“从注册表上看,他自己也是希望在这种情况下放弃延长生命治疗,是这样吗?”

“对,这是他的选择。” 


我陪她进入病人的房间,她拉起Ron的手,然后静静地流着泪。我没有继续跟她讨论什么时候拔管,什么时候开始临终关怀,而是离开了他的房间,把门关好,希望给他们一些私人空间。


当我几个小时后重新回到病房的时候,病人不但醒了,而且神志清晰。因为气管插管的原因,他无法说话,只能点头、摇头、手写来表达自己。他要求我立刻拔管,我向他解释了那天早些时候所发生的事情,由于心源性休克,拔管意味着立刻的肺水肿呼吸困难以至于死亡。他紧紧握着Kate的手,深情地对望了下,然后示意我他完全理解且做好了准备,并且同意临终关怀治疗。


拔管后,开始了吗啡滴注,一个小时后,当他能够讲话的时候,问我:“医生,我还有多久?”我微微皱眉,因为这是我最不喜欢回答的问题,但是任何一个病人都有权知道。“非常遗憾,就在这一两天内了。”我当时非常惊讶地发现,这样的病例我并非第一次碰到,但是往往病人都昏迷神志不清,他是第一个清楚地被我告知,在一到两天的时间里,他的生命即将结束的病人。出乎我的预料,他表现的异常平静,他的妻子在旁边失声痛哭起来。我轻轻地抱了抱她的肩膀,离开了病房。


那天下班后我一直在想,我把多么残酷的信息传递给了这两位皓首老人,不知第二天我到了医院他的名字会不会已经从病人的名单里消失。


第二天一早到了医院,他还在那里,记录显示心跳血压都算平稳,没有明显的呼吸困难。护士在我查房前告诉我,她昨晚看到老两口后没有忍住泪水,病人说“我就要死了”,妻子一直抱着他的头哭。顿时那一幕非常画面感地浮现在我面前,那种等待死神降临的恐慌焦虑和对人世间的不舍是怎样的难熬与折磨,我多么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


大概因为挺过了头一晚,并且身体感觉良好,他再次问我他还有多少天,我“冷漠地”没有改变答案。之后我们讨论当天可以办理出院,送往临终关怀机构。离开的时候,我深深地拥抱了他俩,Ron和Kate不停地说着谢谢,他们非常感激医院所有工作人员对他的付出和照料,感激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事实。


两天后,跟秘书聊天的时候我们说到Ron,我立刻打开电脑查找他的名字,显示“Deceased(死亡)”。拿起电话拨了他妻子的号码,电话的那头很平静,她告诉我:“他去的很安然没有痛苦,我非常感恩我们一起有幸福的53年,我们有优秀的儿女,我们一起经历了最后的日子”,她仍然不忘感激医护人员,感谢我打电话给她。那天挂了电话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我默念着Dr. Trudeau的那句墓志铭 :

有时,去治愈;

常常,去帮助;

总是,去安慰。


不幸与幸

Tom在我们所有的医生、护士、护工的眼里都是个很不幸的人。50岁出头,有天突然腹痛就诊,发现由于血管栓塞造成大面积肠坏死,急诊手术将原本7-8米的肠道切至1米,并发菌血症,真菌血症。因为肠道无法有效吸收,他将永远使用静脉营养液维持生命。与此同时他的左侧小腿也因为血管栓塞原因出现坏死组织,几次清创无效后,他又进行了左侧膝盖上截肢术。当我接手这个病人的时候,已经是他住院的第26天。看完病历,我惊呆了,天哪,这是多么大的痛苦和无助,他的余生将要在病床和轮椅上度过,长期静脉营养液,并发症数不胜数,还有他可能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第一天查房,完全没有我事先想象的那种低气压。自我介绍后,我告诉Tom对于他的不幸我深深的理解和同情,而Tom回应我的却是微笑!他对我说:“医生,我很庆幸我还有一条腿。我很庆幸,我还可以和我的妻子在一起。我很庆幸,我没有失去意识,还能够感受到周围人对我的爱。我很庆幸,来到这个医院,每个医护人员都尽职尽责。”


听完这些,我真的无言以对,这是一个怎样强大的灵魂,他没有怨天尤人,没有将自己的痛苦转嫁,他的内心依然善良而感恩。我们谈了谈未来,我问他是否真正理解今后所面临的生活会是怎样,他说,他明白。但是他不想放弃,他想让他的孩子们看到的是一个生活的斗士,他想每年都和妻子一起庆祝结婚纪念日。

在Tom住院第31天的时候,我送他出院,他被转到疗养院,那里会是他新的“家”。临走的时候,我弯下腰给坐在轮椅上的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祝福他今后一切安好,虽然我知道这只是个愿望。目送他出院的时候,想起毕淑敏说过:“我们只是助人自助,最终的力量还是要来自对方的内心。”


生与死


这是Rose这个月第三次入院了,她只有35岁,却患有晚期卵巢癌,多次系统和腹腔化疗,病情没有任何好转,肿瘤仍然在扩散中,上个月她去了梅奥诊所,肿瘤专家也是一筹莫展。她每次腹痛呕吐入院,稍见好转,就又开始反复。我和我的几个同事都接诊过她,每次她都会有意避免谈论癌症的进展,却专注于一些细节问题比如用了多少毫克吗啡,便秘几天等等。


这种“逃避”心理在晚期肿瘤患者身上经常见到。他们了解,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却不想承认,不想做出决定,试图把患有癌症这个事实与自己日常生活分离开。与此同时,他们每天又都挣扎于疼痛,呼吸困难等晚期肿瘤常见症状中。我们对他们有无限同情和无奈,但有时候病人却会无情地说“你根本不知道我在经历什么。”


人类对生死的探讨从没有停止过,作为医生,目睹过无数垂死病人,每个人终究会死,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接受与否都会发生,抗拒否定愤怒于事无补却只会给生命的最后旅程画上一个不完美的句号。前段时间在读一本畅销书《When breath becomes air》,这是位36岁有着极为光明未来的神经外科医生的自传,在他辛苦地完成了漫长的医疗培训时,却被诊断为晚期肺癌,从此人生逆转。他以医生病人双重视角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去面对死亡,并欣然接受它”,“生命不是在于避免受苦,而在于创造意义”,这难道不是对生与死最好的诠释?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天查房两遍的习惯,在Rose那里停留的时间尤其之长,从起初的欲言又止,到几天后深入的交流,她跟我讲了很多,从小时候在农场里长大,到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本来平平淡淡又真真切切的生活却被突如其来的癌症打乱,她不甘心,看了很多专家,但没有想到死神依旧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我问她是否想过临终关怀,让自己最后的日子过得体面而无痛苦,她摇摇头说时候还没有到。我没有试图去说服她,只是告诉她如果需要我可以帮助她安排。送她出院的时候,我知道过几天她还会回来,而且会更加痛苦。


两周后,Rose再次入院,腹水已经把她整个肚皮撑得很大很大,使她行走和呼吸都变得更加困难,短短的两周时间,她似乎老了十岁一样。止痛药后,她无精打采,静静地躺在床上。“医生,上次出院后我想了很多,我已经累了。能帮我安排临终关怀(Hospice)吗?我想我值得毫无痛苦地离开。” 第二天她被转入临终关怀中心,五天后,她走了,据说她走得毫无痛苦。


那个氧气罐


Scott是个60多岁的流浪汉,无家可归,自从几个月前从外州搬来,就一直住在shelter(政府提供的庇护所)里。他因为发烧,气喘,咳痰来到急诊,被发现肺炎及氧饱和度持续偏低而收入院。忘了说,他还带有bedbug。他对医生没有太多尊重,问诊的时候带搭不理,一直盯着电视,缺乏眼神交流。不出所料,他没有工作,靠政府的救济生活,却把大概一半的救济款用于买烟,每天居无定所,在几个庇护所之间游荡。毫无疑问他有着慢性呼吸衰竭和肺气肿,也属于肺炎的好发人群。


治疗简单而常规,两天下来虽然发热,气喘都有明显改善,但是氧饱和度始终上不去。他的肺气肿应该到了需要长期氧气支持治疗的阶段。每天查房的时候,我和带教的医学生都会花很多时间跟他讨论戒烟的重要性,但是具体听进去多少,我并不确定。最后一天,我告诉他可以出院了,但是需要继续服用两天抗生素,长期使用喷雾剂和吸氧。他白了我一眼说“我可没钱付!”他的回答其实我早已料到,“那让我们来想想办法吧。”


几经周折后,给他安排了庇护所里的保留区域,负责人允许氧气罐在那里长期放置并且保证无烟环境,并且还帮他申请了州政府对贫困人口的医药资助项目,使他可以获得至少1个月免费的药物。但在我以为安排好一切的时候,呼吸治疗师告诉我,氧气罐的自付费用是32块,Scott说他根本没钱支付。我没有多想,数了数钱包里的现金,凑上4个硬币刚好32块,于是就交给了呼吸治疗师 “我来付吧。”


医学生在旁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耸耸肩说:“他不一定会听我们的去戒烟,也不一定会去持续氧疗,甚至都不一定会去服用给他开的免费抗生素,但是我们必须要提供给他,这是作为医生的责任。在漫长的行医岁月里,你或多或少也会遇到这类情况,我想你也会这样做。”


医者父母心,其实每个医生的心底都有着对病人无私的爱,这是超出金钱,法律和权利之外,简单地只想让病人好转的初心,我们面对的是“人”。


尾声


作为医生,这份工作不仅让我体验诸多精彩的人生,闪光的人性;也不可避免接触一些灰暗的灵魂。但我永远不会后悔选择了这份职业,为能时刻帮助别人而快乐,为能处处感受人世间最真挚情感而庆幸。


(注:文中病人名字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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