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荣誉|选片札记:经由他人,望向自我
“西湖荣誉”评优单元旨在挖掘与表彰“有态度的纪录作者”和“有温度的纪录作品”,促进与鼓励纪录片人在创作成长路上的探索与坚持。
大会采用公开征集形式,面向全球的纪录片制作、发行、播放等机构及独立纪录片作者征集2021年1月1日之后制作完成纪录长片(时长60分钟及以上)、纪录短片(时长60分钟以内)。
本年度“西湖荣誉”评优单元共收到来自 6 大洲 96 个国家及地区,共 641 项有效报名。其中,中国制作 284 部,中外合制 18 部,外国制作 339 部;其中,纪录长片 351 部,纪录短片 290 部。
本单元经过初评、复评遴选出入围名单,经由大会学术委员会确认后于大会期间进行终评,最终推选出代表西湖荣誉的纪录片。
“西湖荣誉”评优单元入围片单即将公布,敬请期待。
巡影像间 寻万物相初审评委
徐玮超
纪录片导演,生于宁夏,长于北京,毕业于美国西北大学纪录片电影制作MFA。2020年制作完成长片处女作《告别十二岁》——关于一群维吾尔族少年在球场上的成长、挫折与遐想。第二部长片《流浪归途》,关于流浪的知识分子沈巍借由直播的浪潮重回社会的故事,正在后期制作。第三部长片《百湾家园》,讲述建筑师马岩松的公共住宅作品百湾家园里不断变化的空间故事,正在进行拍摄。
审片室犹如一个黑洞,灯光暗下时,时空开始褪色,唯有荧幕在不停变化。前一个小时在战损的基辅,下一分钟回到二战前即将在德国解体的包豪斯。一会儿后,又被2011年大海啸的潮水推向吞噬后的日本岩手县。还没有从潮湿的记忆和意识里清醒,我的耳边便响起了90年代上海女子合唱团的青春之歌。当我仍旧错愕岁月在这群女性脸上美妙的雕琢时,又随着洋流穿越了太平洋,出现在了亚马逊河边的一处原始部落,跟随一群赤身的孩子们在森林里奔跑,满眼是游鱼、野果和遍地的蘑菇。森林里充满了光影,却神奇的没有时间。
纪实影像带有着强烈的时间的、地理的和文化政治的特征,但是它们作为碎片形成的洪流却将时空扭曲压缩,渐渐地在审片室的荧幕上变得错乱。意义过载后反倒失去了意义,万国的语言渐渐成为了无意识的声音。我的思想和意志变得愈发困惑疲乏,不知何时、不知何处。但是在荧幕前的眼睛却目不暇接,我的视线被挤出了肉体。脱离了大脑的束缚后,它变得更为自由,或者更接近灵魂。它不加选择地揉进了黑洞里飞速而过的时空碎片,肆意的依附。我的情感在视线和理智之间挣扎,但是当理智被黑洞瓦解时,它失去了保护,只能被迫跟随视线一同穿梭。
漫游在黑洞里的时空碎片,反复经历人类的镇压与反抗、杀戮与哀哭、死亡与新生、幽默与严肃、意义与虚无、兽性与神性。当人类的过去、当下和未来同时出现时,一切的反复让一切的诘问没有了答案。人的一切本与我遥远,但是在黑洞里,因为我看到了,又深深地与我有关。我即是杀戮者、又是被害人,我既聪明、又愚蠢,大多数时间我活在意识的想象里,不愿感受真实的人。当“看”让我无处遁形时,这种与他人的联系让我惶恐,让我失语。但也在凝视他人的眼睛时,我才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了倒影在其中的我的灵魂。
杨潇
影像艺术工作者。作品《窗台日志》《欢墟》《榴莲榴莲》《动物园》曾在克莱蒙费朗、坦佩雷、釜山、夏威夷、汉堡、科隆、台北、杭州、北京等国际影展或当代艺术空间中展出。另外,他还曾为《路边野餐》《南⽅车站的聚会》等电影担任过分镜师与执行导演,在《秋田》《历历如画》等影片中担任剪辑指导。
不难发现,大陆纪录片仍保有“直接电影”的传统,又受到“新闻专题片”的影响。它们语言意识和问题意识还有待提升,那么在本次审片的大陆纪录片中看到新的视野就显得异常可贵。
而海外当代纪录片的趋势是努力挣脱客观主义的方法论。对客观性的挑战激活了创作者不同层面、不同朝向的潜能。随着“大叙事”的破产,不容置疑的客观性成了值得质疑的霸权。另一方面,客观主义无法承载太多思辨空间,而创造出思辨空间反而是多数散文电影的第一要务。更重要的是,在人人都在用手机拍摄的今天,更及时、具体的社会影像材料更易掌握在未经训练的素人手里,那么,职业纪录片导演应该做什么,应该如何作出回应,这是必须思考的问题。
通常来说,“客观”的反面是“表演”。“表演”长期被视作纪录片的禁忌,搬演行为很容易遭到纪录片原教旨的指控。然而我们在若干部海外当代纪录片里看到了明确的表演。“表演”不仅不再是个问题,反而成为了极其重要的身份政治研究路径。在人类学家看来,表演者在早期人类宗教活动中充当着通神的灵媒作用,巫术表演者通常也是部族的政治权威,经由仪式表演,共同体确认边界与规范。可见表演从来都是携带着政治性的人类行为。朱迪斯·巴特勒更是提出,我们的性别等一切身份认同都是通过反复的表演所仪式化的结果。是表演建构了我们的社会身份,我们自然也可以通过表演穿越身份,从而对意识形态装置进行临床诊断。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趋势是,在气候变暖、能源枯竭、地缘冲突等愈演愈烈的全球危机下,“后人类”、“新物质主义”、“物导向本体论”、“赛博格女性主义”等理论思潮相继受到艺术界的关注和讨论。越来越多艺术家开始实践一场“哥白尼革命”式的生态转向,试图更为彻底的调转以人类作为地球主宰的中心位置,从而以更广阔的尺度重新看待万物。有的纪录片寻找以物观物的影像语言,有的试图将电影的身体(胶片)化作空间博物志的一部分,有的则决然步入天地混沌的非人之境,展开一场对“物托邦”的神话想象。
而对于第三世界的艺术家们来说,“幽灵”才是他们更关心的对象。所谓“幽灵”,正是国家权力妄图抹掉的群体,是处于消失境况的他者,如原住民、酷儿、学运分子、流亡者、异乡人、囚犯。与商业纪录片非常不同,抵抗与骚乱的过程不再是重点,重要的是被放逐的人群在历史传统与现代转型中的悬浮与纠结、荒谬与错位、以及由此形成的新的互动方式、新的流动轨迹、新的生命美学。
在审片的过程中,国际与国内不可避免地形成了显著的分野。我相信这种失衡放在任何地区都不例外,我也难免陷入到将欧洲影展作为中心坐标的局限之中。不过,经历了与国际环境三年之久的疏离,我倒是急迫地渴望跳到另一个坐标里反观自身,毕竟疏离并未结束。
杨圆圆
视觉艺术家、电影导演。她的作品常常由纪实素材与档案交织而成,她用影像、摄影、书籍、装置、表演等方式去探讨身份、移民和记忆相关的话题。她的影片曾入选新奥尔良电影节、亚特兰大电影节、卡姆登国际电影节、亚美国际电影节、台湾国际女性影展等。她的首部长片《女人世界》(正在后期中)收到The Gotham、Doc Edge、平遥国际电影展、北京国际电影节、CNEX华人纪录片提案大会等机构或影展的支持。杨圆圆的艺术作品被KADIST基金会收藏,并获得亚洲文化协会和Asymmetry艺术基金会的支持。
在作为IDF初审评委的日子里,我们观看了近200部来自国内外的纪录长片和短片。在疫情的三年封闭之后,我第一次感到世界的窗口再次向我打开,也是第一次如此密集而真切地面对当今人类的困境与痛苦。然而,优秀的纪录片犹如一面面明镜,在黑暗中让人感到力量——从乌克兰战争亲历者的疗愈戏剧、到为印度新闻自由奋斗的媒体人、到格鲁吉亚隐忍与坚定的跨性别爱人、到埃及女性抗争中的顽强母亲。在这些天的观影过程中,我总会忍不住感慨,在世界越发割裂的当下,在杭州依旧能看到这些纪录片,是多么珍贵的体验。
本次观影的国内影片绝大多数作者对纪录片的认知依旧停留在“纯纪录”的层面,缺乏对影像叙事语言的基本认知,观念的创新还有待加强。
另外,短片的重要性似乎在国内被普遍忽视。拍摄一部长片的创作周期长、资金需求大,短片其实是一个绝佳的创作容器,甚至可以是一个很好的策略(比如一部短片可以作为一部长片的先导创作)。本次看到令人失望的国内短片基本分为两类:一类是制作质量较差的个人创作,另一类是制作精良但极度类型化的短视频、宣传片、网络平台片。
这次我最喜欢的影片之一,是一部批判以色列兵役制的反战纪录片。然而谁也没想到,在我们作为初审评委的最后一日,巴以宣布进入战争状态。坐在观影室的最后一天,想到两国被卷入战争的无辜人民,忍不住落下眼泪,为片中那些被迫卷入战争的无辜以色列少年,更为加沙地带无辜的巴勒斯坦平民。
探索未知 见证历史复审评委
韩萌
纪录片导演、摄影师。她在中国做了12年的摄影记者,2014-2015年,她获得汉弗莱奖学金项目,在美国马里兰大学新闻学院学习新闻学。纪录长片 《遥望繁星》于2019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的新人竞赛单元全球首映,并入围第十五届 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纪录长片竞赛单元、One World竞赛单元、DMZ亚洲竞赛单元,获得 Millenium 国际纪录片节及 DOKU 国际电影节最佳长纪录片奖等;纪录片《江南女儿》在洛杉矶亚太电影节和香港亚洲电影节等电影节展映。
现实与虚构、梦想和记忆、荒诞和反思、打碎和重建。在这次IDF的纪录片中,我们看到了人类的绝望、无奈、欲望和那些无处安放的爱情。看片时,我常常想,如果再过200年,人类再回望这段时间,影像会成为记忆或某种情绪的载体,让我们去反思和触摸,人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存活在世界上?有的纪录片中,摄影机是批判的工具,有的纪录片中,也是被批判和反思的工具,就如同人类创造着人类文明,同时也创造着荒诞、傲慢和自大。我们不禁会反思,我们该如何在地球上继续生活?
同时,我们看到了令人心动的瞬间,那些年轻的爱情被战争打碎时的泪水,和与权利抗争的勇敢,还有那些在大自然里坚守的孤独背影,以及对土地不加掩饰的、朴素的热爱。我相信了,人性中有很多令人温暖、美好、柔软的存在。
几部华语作者的作品印象深刻,有的试图突破直接电影的方式,尝试影像探索;有的像极了一名良知的知识分子,立场存在于拒绝采取立场,选择沉默是最深的情感表达。令人期待。
整体看完,我更着迷于具有着思辨话题的影片。尤其是在当下的世界开始支离破碎时,导演的思辨能力显得尤其迷人,除了带给观众情感体验外,我们如何用纪录片来解构当下,又该如何去重建现实?
贾恺
纪录片导演、剪辑,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主要纪录片作品《游神考》《昨日狂想曲》《遍地乌金》《我最后的秘密》等曾入围日本山形纪录片节、丹麦哥本哈根纪录片节、荷兰阿姆斯特丹纪录片节、瑞士弗里堡电影节、韩国全州电影节等数十个海内外影展并屡屡获奖;出版有《纪录的乌托邦》(著作)、《弗拉哈迪纪录电影研究》(译著)等书籍多种。
此次观影,题材范围广阔,主题涉及性别身份、个人记忆以及进行中的战争、冲突与社会问题等。而生态议题纪录片给我留下尤其深刻的印象,普遍体现出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对人与环境关系进行审视,对人类文明展开反思,给我启发良多。
创作方法上,大量作品偏主观叙事策略,通过明确而直接的个人视角,将宏大社会运动与复杂历史记忆,转换为绵密的私人时间形式,建立起一种诚恳坦率的语调。
影像语言凸显创造性。不少作品体现出强烈的语言自觉意识,独特、尖锐、甚至离经叛道,挑衅观众的观影习惯。有些作品诉诸于一种唤起观者亲密而强烈的感知体验的语言形式,有些通过奇异的视角带领我们去探索发现。总体来说,叙事手法趋于复杂,善于在历史档案、家庭录像、个人独白、现场纪录、表演再现等多种异质元素的交融与碰撞中创造情感张力,形成一种有生命力的影像织体。动画、游戏、虚拟现实等手法的广泛运用进一步扩展纪录片的边界,挑战传统认知,激发我们想象。
李博
剪辑师,奥斯卡学院会员。曾获第54届金马奖最佳剪辑,第9届中国纪录片学院奖最佳剪辑,第14 届浙江电影凤凰奖最佳剪辑,主要作品有 《塑料王国》《时光机》《孤注》《武汉日夜》等。
听到娄烨说我们都是二流观众,刺激、无奈、羞愧。
作为非科班生,我入行始于年轻时对电影模糊的喜爱,十三年前从甘肃到北京,从独立纪录片开始接触影像创作,逐渐体会虚构与非虚构的魅力,一边深入,一边祛媚,一边建构。我很懒惰,平时看片不甚勤奋。本届西湖 IDF 征片几乎涵盖过去两年全球影展的非虚构佳作,实在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看全世界的纪录片人讨论着气候危机、世界战乱、种族平权、性与性别、社会的公正与进步、意识形态的纷争、也看着大家探寻着少年爱情中的理性成分、如何治愈灾难后破碎的心、罪犯权益的保护、规则制定者们的困境,关照具体政策实施过程中个体的处境和感受,探寻传奇故事背后人心中的隐秘角落。在这些影像中我们被质问、被刺伤、被逼着正视和思考,偶而也遭遇欢乐和治愈。我是个蛮纠结的人,经常怀疑当下的自己值不值得某些美好。看了这么多纪录片后,我能做的只是对自己说,别骗自己,要反思,要勇敢一点,相信声画和光影有无限的空间,要思考力度、质感、可能性如何编织,时常提醒自己的原罪和责任,也别忘记自由的味道。
余韬
浙江师范大学教授,长期从事电影文化与批评的研究教学工作,兼职参与纪录片及剧情短片创作。参与指导的影片《失控的生命》(郭栋梁导演,2017)、《义乌闯客》(杨皓导演,2021)曾入围北京国际电影节、FIRST青年电影展等。
虽然可能显得很“官方”,但还是要感谢IDF。不仅感谢你们邀请我来看片,更感谢你们对维系这个平台的执着和坚持。因为有IDF,观众(尤其是长三角相关专业的学生们)才多了一个接触更多元作品的机会。
一周时间,从早到晚,这种看片方式的感受和收获很奇妙。在短时间内集中看世界各国不同年龄、不同经验创作者们的作品,容易在脑海中形成对“整体图景”的把握(虽然也是“以管窥豹”)。这些作品在创作主题和呈现方式上有着明显的趋势,也有着鲜明的特色。比如,我会感觉现在的纪录片创作在主题选择上呈现出“两极化”的趋势:一方面指向宏大的人类命运叙事(自然主义、后人类主义题材反复出现);另一方面又指向微观的个体内心世界(私纪录片以更加多元的姿态大量涌现)……同时,纪录片在呈现方式上体现出了对视听本体的回归,以“创意化的视听表意”为亮点的纪录片比例很高。
我在写下第二点时,内心其实有一个“比较”。比较的对象是在日常工作以及本次选片中看到的中国纪录片。我们的纪录片创作还停留在以“人物”和“题材”为核心的创作思路上。“真实电影”的观念依旧主宰着我们的创作思维……把中国纪录片放在全球视野当中,我最深的感受就是:思维太传统、手法太单一。
我在看片过程几次内心情绪非常强烈的情况下,用备忘录写了几句话,在此分享:
“对于纪录片创作而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非常核心的问题;另一个需要被关注的问题是‘如何结构表达’。前者指导前期记录和获取素材,后者指导后期剪辑和制作影片。我们应该在其中表现出更积极主动的介入(即便你希望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客观自然的状态)。”
“面对当下世界,人们已经不再相信新闻。但我们没有放弃对‘真实’的思考和探求,这是纪录片的价值,给予更丰富的信息和视角,向外延伸、向内挖掘,让观众去感受体验,最终建构出自己的理解。”
最后一句话:IDF展映的时候,一定要来看,绝对超值!
“西湖荣誉”评优单元入围片单即将公布,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