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后，战火中的女孩说：我不再奔逃
战火中的女孩（the Napalm Girl）
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时，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照片其实是有声音的。
我听到尖叫，九岁女孩的尖叫，还有哭声、喊声、爆炸声。
照片中的女孩浑身赤裸，衣物被凝固汽油弹烧掉，她尖叫着狂奔，背后是凝固汽油弹腾起的黑烟和手持武器的士兵。女孩，赤裸，九岁，汽油弹，燃烧。这些词汇能够组合起来，是因为战争。
这张照片拍摄于1972年6月8日，越战期间，拍摄地点是距离西贡（胡志明市的旧称）40公里的全邦村（Trang Bang）。摄影师黄功吾将之取名为《战火中的女孩》（ the Napalm Girl）。这张照片迅速登上世界各大报纸的头版位置，并在美国激起规模的反战浪潮。1973年，这幅照片获得美国普利策奖。许多人说，是这张照片促使了越战的提前结束。
对像我一样身在和平年代的年轻人，越战是遥远的。这场战争长达二十年（1955-1975），等到战争结束时，给越南留下一片满目疮夷的土地和88万孤儿，100万寡妇，20万残疾人，20万妓女及地雷区。
照片只是一瞬间，历史的车轮往前。这个照片中的女孩，她跑去哪里了？我从未想过。她在我记忆中只是照片中的女孩，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是的，她还活着。
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时，我惊讶于她的温暖的微笑，和她眼睛里的光。我很难想象她们是同一个人。
去年圣诞节前，我在华尔街日报上读到她写的文章（《战火中女孩的救赎》，（The Salvation of ‘Napalm Girl’），我才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现在你或许认不出我来，但我可以肯定你知道我是谁。我叫潘金淑（Kim Phuc），尽管你可能是通过另一个名字认识我的。这个名字是我从不想要的，我花了一生时间试图摆脱这个名字：战火中的女孩（Napalm Girl）。
你或许已经见过这张照片上千次了。是的，就是那张照片。那张全世界倒吸一口冷气的照片。有人将它称之为越战的转折点，这张获得普林策奖的照片拍摄于1972年，照片里是9岁的我，奔跑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身后是一位面无表情的士兵。照片里的我张开双臂，全身赤裸，在痛苦和恐惧中尖叫，远处汽油弹的黑云滚滚升起。
我的同胞在一号公路上扔下炸弹，以切断越共叛军的贸易通道。我并不是袭击的目标。我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这些炸弹在我的一生中留下了无法估量的痛苦。过了四十五年，我现在仍要因着覆盖手臂、背部和脖子的烧伤接受治疗。但比肉体的痛苦更糟糕的是心灵的痛苦。数年来，我厌倦了愤怒带来的重负，以及对那些让我遭受痛苦的人的苦毒和憎恨。然而当我回望着长达三十多年的精神旅程，我意识到正是这些给我带来痛苦和折磨的炸弹，也将我引向医治之所。这些炸弹将我引向耶稣基督。
我的得救的经历发生在平安夜。那是1982年。我参加了越南一个小教会的特别崇拜。牧师Ho Hieu Ha讲道的信息是许多基督徒所熟悉的：圣诞节并不是关乎于那些我们精心包装并放在圣诞树下的礼物。相反，圣诞节是关于耶稣基督的礼物，他道成肉身，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当牧师在讲述时，我意识到我心中的一些东西已经在改变。
那件在我人生中的决定性的悲剧事件过去十年后，我依然迫切的渴望宁静。在我心里有太多的怨恨和苦涩。然而我已经预备好迎接爱和喜乐。我想让我的伤痛过去。我想要追求生命，而不是紧紧攥住死亡的幻影。Ho Hieu Ha讲完时，我站起身，步入走廊，走向教堂的前方，对耶稣基督说：是的。
当我在那个圣诞节的清晨醒来时，我第一次经历到发自内心的庆贺，庆贺耶稣基督的降生。我知道经历恐怖是什么样，感到沮丧是什么样，我知道生活在恐惧中是什么样。在多年的属灵旷野之后，我经历到一种只能从上帝而来的医治。
我花了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来逃离，先是逃离炸弹和战争，后是逃离越共。我总是假定逃离是我唯一的选择。回顾往昔，我明白了我一直奔跑的道路最终将我引导向上帝。今天我自由的活着。是的，我的生命中依然有挑战。但我的心灵得到百分之百的医治。
我对耶稣基督的信，使我能够宽恕那些曾经对我犯下错误的人——不论这些错误有多么严重。信仰也激励我，让我为仇敌祷告，而非咒诅他们。信仰让我不仅可以宽恕那些人，而且去爱他们。
不管你现在正经历着何种痛苦和悲伤，在这个圣诞节快到来的日子，我想鼓励你，不要放弃。抓住盼望，正是盼望将见证你度过这一切。这份我所寻找到的平安，也可以成为你的。我祷告，愿这份平安在这个圣诞节，寻见你。
英文原文刊于《华尔街日报》2017年12月22日
https://www.wsj.com/articles/the-salvation-of-napalm-girl-1513899109
读完这篇文章，我很感动，也忽然明白了我为什么无法将两张照片中的人联系在一起。尖叫的她，微笑的她；奔逃的她，平安的她；伤痕累累的她，被医治的她。
我又查了一些资料，了解到更多关于她的故事，想和你们分享。
回到1972年6月8日那天。
她的背部被严重烧伤，烧伤面积占身体面积的75%。照片中还有她的弟弟，表弟和表妹。她被摄影师黄功吾送到医疗站，活了下来，但表弟和表妹死于这场袭击。
那时的她无比厌恶这张照片。“我是个小女孩，却没了衣服，他为什么要拍这张照片？我感觉丑陋又尴尬。”[1] 她成了别人口中那个“照片中的女孩”。她的童年结束在9岁那年。她背负伤疤长大，不仅是身体上的伤疤，还有被撕裂的心。她的心里充满了自我厌弃、憎恨，还有自杀的想法。她是别人可怜的对象。她受伤的手臂让她笨拙，甚至拿不住东西。她希望自己消失掉。噩梦和绝望伴随着她。
越政府眼中她极具利用价值。她成了政府手中的宣传工具。她被迫离开学校，参加无穷无尽的会面，采访，拍摄宣传片。 她心里累计的憎恨越来越多，她说：“燃烧弹并没有杀死我，但是憎恨几乎杀死我，人们的虐待几乎杀死我。”她完全绝望。不停的问：“为什么是我？”
19岁那年，她在图书馆第一次读到圣经。再后来，她成了基督徒。她说，她有许多的伤痕，也经历了许多次手术，虽然她身体的伤痕慢慢恢复，但没有一个医生能够医治她的心。“但是神医治了我。祂医治了我的心。”[2] 她不再愤怒，她学会了饶恕，饶恕她的仇敌。
1996年，在躲避了公众多年之后，她同意参加美国退伍军人节当天在华盛顿DC举行的活动，并在越战纪念碑前面发表演说。她说：“我想让人们知道上帝的爱和人的爱，爱比一切武器更强大。”[1] 演讲中，她说到：“如果我可以和那个投下了炸弹的飞行员面对面的对话，我会告诉他，我们不能够改变历史，但是我们尝试着为未来做一些好的事情，为促进将来的和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收到一张来自人群的小纸条，写着：“我就是那个投下炸弹的人。”（Kim, I am THAT man）。这位名叫约翰·普拉默（John Plummer）的老兵泣不成声，不停的道歉。他说他就是当时扔下炸弹的那个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能原谅我么？”她伸出手，望着老兵的眼睛说：“没关系了，我原谅你，我原谅你。”[3]
潘金淑与约翰·普拉默的合影
更戏剧性的事发生在后面。
陆续有知情人士出来澄清，指出约翰·普拉默并不是那个扔下炸弹的人，他说了谎。[4][5] 有时比戏剧更戏剧的永远是生活，因为人性之复杂。但是当我看到这张潘金福和约翰·普拉默的合照时，我依然看见真实。这份真实就是不管约翰·普拉默是不是个骗子，潘金福的赦免和饶恕是真实的。她是自由的，她不再生活在憎恨和恐惧当中。
1997年11月，她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和平亲善大使”，为世界上那些被处在饥饿、被虐待、被强暴的孩子奔走。同年12月，她发起成立了“潘氏基金会”，为那些在战争中遭受伤害的儿童提供医疗援助的资金支持。
在成立大会上，她说：“我原本可以在时间的长河中无所作为，永远只是'照片里的女孩'，只是个受害者。然而，我不再逃跑，不再是受害者。让心灵复活，让爱和宽恕成为战胜仇恨和死亡的良药。”[6]
潘金淑怀抱自己的儿子
这张照片由摄影师乔·麦克纳利于1995年拍摄。照片中潘金淑抱着熟睡的宝宝，亲吻他的脸颊。宝宝柔嫩的肌肤和她背上因烧伤留下的伤疤反差显明。
她曾因这些伤疤充满憎恨，但现在她却将曾经拼命掩藏的伤疤显露出来。
当一个人能够将自己的伤疤显露出来，就意味着伤疤的愈合。
她心里的伤口被医治了，她不再奔逃。
她像她怀中的孩子一样，在永恒的爱里找到了安歇之所。
注
[1] The Irish Time, Kim Phuc, the napalm girl: 'Love is more powerful than any weapon'
https://www.irishtimes.com/life-and-style/people/kim-phuc-the-napalm-girl-love-is-more-powerful-than-any-weapon-1.2661740
[2] CNN News, Kim Phuc, who was girl from iconic Vietnam photo, begins new treatment
http://www.cnn.com/2015/11/04/health/kim-phuc-vietnam-photo-medical-treatment/index.html
[3 Thi, Kim Phuc Phan. Fire Road: The Napalm Girl’s Journey through the Horrors of War to Faith, Forgiveness, and Peace (pp. 229-230). Tyndale Momentum. Kindle Edition.
[4] Ronald N. Timberlake, The Fraud Behind The Girl In The Photo
http://www.ndqsa.com/myth.html
[5] the Baltimore Sun, Veteran's admission to napalm victim a lie Minister says he never meant to deceive with 'story of forgiveness'
http://articles.baltimoresun.com/1997-12-14/news/1997348085_1_plummer-napalm-phuc/2
[6] 凤凰读书, 《两张越战经典照片的背后》http://book.ifeng.com/gundong/detail_2014_01/18/33136380_0.shtml
小记
昨天晚上，我关着灯一个人盯着《the Napalm Girl》这张图片看了很久。9岁女孩的奔跑，本该是什么样的呢？蓝天、白云、小裙子？在这里一样都没有。这是一张让人心里很难受的照片。记得2016年底，这张照片又一次出现在新闻里，脸书（facebook）因为女孩的裸露从用户的相册中删除了这张照片，之后改为加上遮挡。后来迫于舆论的压力，Facebook不得不出面道歉并恢复了照片。有人评论说，这张照片中真正需要遮掩的不是这个女孩，而是这个世界的罪恶，这个世界的伤口。
还想起曾经一个朋友，他问我，神怎么会是慈爱的，世界上明明有这么多苦难。他是个很理性的人。他说，最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他认识的一对基督徒夫妇。他们的女儿不幸夭折，他们伤心欲绝，却仍然相信神的慈爱。潘金淑也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她却说她被上帝所医治。这医治是从何而来呢？
因他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因他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 （以赛亚书 53：5）
如果我们再来问：“为什么上帝容许邪恶和苦难持续存在？”这个问题并注视着耶稣的十字架，可能仍然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但是我们现在能明白答案不是什么了：不会是他不爱我们，也不会是他对我们的境况不在乎或无动于衷。上帝如此关切我们的痛苦和惨况，甚至愿意亲自为我们承担。
---- 提摩太·凯乐 《为何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