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意识和意义
引言
进化论和自然主义内在兼容吗?如果一个人同时持有同时进化论和自然主义的观点,是否会导致逻辑矛盾?本期推送,我们想分享一篇由阿尔文•普兰丁格写的文章,是对《达尔文的危险思想》(Darwin’s Dangerous Idea)这本书所写的书评。
本期文章篇幅较长(预计超过95%的公众号…),翻译过程中小光和数子双双被普兰丁格的机智和幽默圈粉。盼望普兰丁格深入的哲学思考能够提供给你一些新的视野。
英文文字稿网址:http://www.veritas-ucsb.org/library/plantinga/Dennett.html。本文由塔城翻译整理,仅供交流,为微信排版需要,对文章分段进行了适当调整。
阿尔文·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美国当代杰出的基督教哲学家。主要研究领域:宗教哲学、认识论、逻辑。曾任教于耶鲁大学、韦恩州立大学,现任圣母大学哲学教授。
Darwin, Mind and Meaning
达尔文,意识和意义
英国哲学家约翰·卢卡斯(John Lucas)称,哲学自然主义已成为当今西方学界的正统。这种说法基本合理,无论如何,自然主义都是当今学术正统之一(另一个正统也许是创造性的反实在论,以及某些后现代主义在真理层面的相对主义)。
对自然主义最简单的理解,或许是将之视为“没有上帝/神或任何类似存在”的观点 (即不存在全能、全知、全善,且按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世界和人类的那一位)。自然主义者(naturalist)——任何意义上的当代自然主义者——通常赋予科学崇高的地位,视其为拯救人类的唯一可能的源头。
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Clement Dennett)所著的《达尔文的危险思想》(Darwin’s Dangerous Idea)是一部对自然主义的宏大(非常宏大)且智慧的探索和辩护,至少对于自然主义的某一方面是如此。这部著作在许多领域都十分权威,且写作充满热情和力量。如果这本书在众多自然主义的论述中成为了小众经典作品(也可能是主流作品),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
丹尼特至少尝试了三件事:
1)解释达尔文的危险思想,说明如果你将其当真,世界会成什么样;
2)论证(或者说辩护)这个观点,论证它无论如何有为真的可能性,说服我们它的确是真的,或有可能是真的(很难准确说是哪一个);
3)鼓励和劝导那些胆小又半心半意的的自然主义者,由于他们不愿意接受对自身立场的完全应用,所以陷入到错误的观念中。
丹尼特没有将自己的兴趣仅仅局限于理论层面。他认为严肃宗教随着科学进程会日趋弱化,但他建议,我们应该保留几个浸信会教友和其他基要主义者,把他们放在类似于“文化动物园”之类的地方(当然要把他们隔离开,以保护那些思想正确的非基要主义者们)。“为了后代我们应当保留些浸信会教友,”他说,“但如果要花上什么代价,那就算了”。如果要花任何力气(丹尼特强调),就不要保留浸信会教友了。可以保留浸信会教友,但他们必须承诺,不得误导他们的孩子,教他们“人类不是自然选择而进化的产物”和其他公然惹人反感的观点。但是如果他们坚持教孩子们这种异端言论呢?(毕竟,浸信会友本就是如此。)我们是不是应该将浸信教友的孩子们从他们父母有害的影响中解脱出来?我们是不是应该给那些动物园围上铁栅栏,或者看看西伯利亚北部有没有容纳他们的地方?丹尼特没说,但或许听听他怎么讲会很有意思。
就丹尼特的书有太多可以说的。这本书包含了丰富而真诚的信息,探讨达尔文普遍思想,详细解释达尔文理论。对于设计空间(Design Space)的中心概念—— 所有可能的有机设计所构成的空间 ——以及一些其他与之相关的概念(适应性拓扑学),这本书都有出色的解释和发展。本书也涵盖了一些与主要论述不直接相关的丰富细节:拱肩建筑和中世纪建筑、词源学、丹尼特想过说过的一些内容、进化论思想发展史中的名人轶事等等。就算有点夸夸其谈,这本书仍旧写得很好。有些人可能会对因书的冗长望而却步,但这本时不时就无故离题的书,实际读起来颇有趣味。
当然,这里也要说说关于这本书的反对意见。特别是:尽管丹尼特以宗教热情兜售着他的思想(无论他的思想是什么,从奥古斯丁神学的观点看,这些大体上都是宗教化的),他对经院哲学和宗教哲学的理解,最多可算得上“乏味”。仅仅说这些并不能令人信服,已经算是一个极端的保守陈述。
观念自身 The Idea Itself
首先,什么是达尔文的危险思想?为什么危险?
如我们所知,达尔文思想包括:世界上的一切生物都由进化而来——改变并传承(descent with modification)。现存的所与生物都通过谱系相连,所以你任意挑选两个生物,他们都有亲缘关系,例如你和你家花园的南瓜。
但是达尔文思想涉及的远不止这些。丹尼特在书的开篇中,回忆了他儿时最喜欢的篝火会歌曲——《告诉我为什么》(Tell me Why):
告诉我为什么星星会闪烁;
告诉我为什么藤蔓会缠绕;
告诉我为什么天空这样蓝;
然后我会告诉你我为何爱你;
他继续引用歌曲的最后一段“因为上帝让星星闪烁…因为上帝创造了你,这就是为什么我爱你。”(他甚至在附录里加上了这首歌,并且贴心地注明“和声通常以比主旋律高八度的方式演唱”)。小小的丹•丹尼特闭着湿润的双眼,深情地唱着“告诉我为什么”,这无疑是一副美丽又动人的画面,但丹尼特想借此表达什么呢?
如下所述。丹尼特说,达尔文的危险思想就是:这个世界和它一切的美好、令人惊叹、绝佳又精妙的设计,都不是被上帝或任何相似的存在所创造的,它是被一种盲目的、无意识的、如自然选择般的机械的计算过程而创造,他说,这就是一个“从无意识目标的混乱中诞生设计”的过程("design out of chaos without the aid of Mind”)。所谓的意识、智能、预测、计划、设计,这些都是后来出现在宇宙中的,也都是被无意识的自然选择过程制造出来的。这些都不是被上帝或其他存在设计或计划的。
他认为,这个思想是危险的,因为一旦我们接受了,我们就不得不重新考虑我们所有关于上帝、道德、价值、生命意义等等的那些孩子气的想法。当然了,基督徒相信上帝始终存在,那么意识也当然始终存在,且与创造和计划有关。事实上,许多人都认为意识不应该是仅仅从那些无思维的物质中诞生,就如约翰•洛克提所言:“…很难想象是纯粹的无意识的物质产生了一个思想的智慧生物,就像前去想象凭空产出物质一样。” 达尔文的危险思想就是:这种想法并非不可能的;它实际上是事物的严肃真相。
我们迄今为止所谈到的,其实不过是对自然主义或无神论的经久不衰的支持,哪怕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和卢克莱修(Lucretius)都会支持。那丹尼特的版本有什么新颖之处呢?
首先,丹尼特认识到,达尔文的进化思想(特别是自然选择)给予了自然主义者真诚的建议 ——我们生活的世界如此奇妙,如若其诞生全无神圣的创造、指引和策划,那么将会发生什么?在达尔文主义出现和发展之前,自然主义者(比如休谟)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那么,这极其丰富的植物和动物,以及明显的设计,都是如何发展而来的?这些设计和多样性是怎么产生的?” 但是达尔文之后有了答案 —— 可能不是个很令人满意的答案,但至少是个可行的解释。理查德•道金斯说:“达尔文使得无神论者能以在头脑上获得满足。”
我很怀疑,是不是真的可能做一个理性上满足的无神论者,但是对于原先令人尴尬的问题,达尔文主义确实给了自然主义者一个可能的答案。就像丹尼特说的,“这就是达尔文的危险思想:对于羚羊的速度、老鹰的翅膀、兰花的形状、生物的多样性、以及所有自然世界的奇妙偶然,机制层面的解释(自然选择的层面)就是最好的解释。” 他也大可加上我们的道德感、宗教性、艺术追求、科学研究的能力。这本书的大部分都在努力表明,这种机制层面的解释是多么有效,以及达尔文亲手递给自然主义者的答案是多么精妙。那么,丹尼特是如何说明这的确是个不错的答案呢?
首先,他坚称,所有的生命确实是进化产生的。他还补充道,事实上如果你质疑这一点,你就是不可原谅的无知:“直言不讳地讲,今天如果还有谁怀疑,这颗星球上的多种生物不是进化造成的,他简直就是无知,不可原谅的无知……”注意,你不必通过拒绝进化论而变得“无法原谅的无知”,你只需要心存疑虑。你仔细研究了证据,但是最终却怀疑这是上帝所为。但据丹尼特所言,你这是不可原谅的无知。这里,丹尼特抢占了理查德•道金斯的先机,后者在纽约时报的书评里写到:“如果你碰到什么人宣称不相信进化论,这人是无知的、愚蠢的、或是疯了(也许是心肠坏,但我不打算这么想)。”我得说,丹尼特有一点做的比道金斯好。道金斯至少还给我们这些怀疑者几个选项。我们可能是或无知、或愚蠢、或疯狂、或邪恶。而丹尼特显然更严格。他连选项都不给我们,也可以说他组合了道金斯的两个可能性:我们这些进化论的怀疑者既无知又坏(不可原谅)。显然,进化论成了一道法律:对它无知是不可宽恕的。这里,丹尼特和道金斯让我们想起了那种大家都非常熟悉的宗教人格:如果你不同意,你就不仅仅是错的,而且是坏的,而且应该被惩罚,不是在此生,便是在来生。
当然,丹尼特的观点不仅仅是说,当下生活的所有奇迹都皆由“改变后的传承”而产生,还指这些都与上帝无关,或者与任何类似上帝的存在无关,这一切都是托了盲目自然选择的福份。生命从物理和化学规律中发源(根据一种自然选择的扩展);并且,自然选择产生了语言和意识,包括我们的艺术、道德、灵性、智慧方面的性情。
许多人都发现这种论断至少是极其可疑的;语言,或者说意识是从这种过程中产生的,果真有可能吗?思维最不可思议的特点之一是它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或主旨性(aboutness)。我们能够想到各种各样的事物,包括那些离我们非常遥远的事物。我们能想象古代斯巴达、宇宙大爆炸、天使利百加、逻辑理论、道德准则、事物的可能状态、上帝本身以及更多更多。这种能力真有可能是通过无意识的自然选择而从(姑且说)细菌进化而来的吗?
当然了,丹尼特没有论证这些的确发生了,也没有阐明任何的可能性。他的基本策略是:(似乎高声而缓慢地)断言这些必然发生过,佐以大量的科学假设和推测(比如当你记忆、说话、知觉等等的时候大脑各部分的工作)。当代进化论在这些主题上的丰富的思想和假设实在是有趣,丹尼特在捕捉大量相关文献上的能力是一流的。但是,(比如)他所有的观点(从认知科学和其他地方借用的)无一真正处理了问题,即意识和思维是否真有可能如此产生?他们仅仅是假设事实就是如此。这本书很多部分都囊括了大量无限制的推测,还有不懈挥舞的手势。
这本书的第二个任务,之前说过,是去鼓励那些疲惫的自然主义者。丹尼特在他的语境中区分了cranes和skyhooks:
我们可以把skyhooks理解为一种“意识优先”的动力、力量或过程,它处在所有设计的规律之外;而表面的设计则是无意识、无动机机制的最终结果。相反的,crane则是设计过程的一个子过程或具体特征,它可以局部性的加速基础、缓慢的自然选择,而它自身则是基础过程的可预测(可回溯性解释的)产物。
有关crane的一个例子是有性繁殖,通过这种能力,丹尼特认为有机体“在设计空间中,能够以比无性生殖更快的速度移动”。另一方面,上帝特别创造了生命、或意识、人类、麻雀,无论是什么,这都是一个skyhook,是不明确的、未知的过程(比如elan vital活力论),它占据了达尔文进化被指控的缺陷。
丹尼特认为,有许多人已经颇为适宜的放弃了幼年时期的宗教,并且拒绝有一位上帝的观念,他们认为所有的生命无论怎样都是进化产生的,他们至少在嘴上承认达尔文的危险思想,但是尽管如此,还有一些人不能够充分应用这种理念。他们怀疑,达尔文进化论是不是真的能够解释一些问题,比如大脑的发展,语言或意识。他们不一定怀疑在一定程度上我们是进化的,但是他们怀疑或否认达尔文机制本身是充分的;一定还存在一些其他的东西。丹尼特认为,这样的人应该对他们自己感到羞愧。他们在宗教上是软弱的,或者说还在贪恋skyhooks;他们这样做只显示出一种神经系统的失败,一种错误的意识。贪恋skyhooks是一件坏事,这本书的大部分都致力于反驳(他所认为的)这样一些人 —— 比如Noam Chomsky, Roger Penrose, John Searle, 特别是 Stephen Gould。(当然,这些思想家的矛盾心态不一定是由于糟糕的信念或者软弱的内心;也许他们都倾向于接受达尔文的危险思想,但是同时也看到它的一些应用会造成严重的状况,而不是饱含热情的拥抱什么新发现。)
为什么要相信? Why Believe it?
这本书的读者很自然地会想到这一问题:为什么丹尼特认为我们应该接受达尔文的危险想法?
即便我们承认这一想法是大胆的、革命性的、反中世纪的、当代典型的想法,即便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这位拥有斯多葛式发型和衬衫的人声称他喜欢这一信念,但是我们究竟为什么要相信它呢?
我认为丹尼特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并非只是向自然主义的唱诗班讲道)。他反复强调相信“拟人化”的上帝是幼稚的,或非理性的,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而他眼中的拟人化的上帝正是传统的基督徒所信仰的 ——祂是这样一位上帝,人类因个人美德而与祂相似,祂具有信念和知识,拥有目标和目的,并且以试图实现这些目标的方式对他们的信念采取行动。
为什么是幼稚的呢?丹尼特给出的答案是(我所能总结出的),关于上帝存在的传统论据行不通。
他只提到了一个论点,即所谓的设计论证:宇宙及其各部分看似是由一位知识渊博且充满能力的设计师所设计,所以有可能存在一位有智慧的设计师。丹尼特认为,达尔文的想法展示了现实世界中这些看似的设计如何在没有智能设计师的辅助下出现,因而足以解决这个论点。
当今设计论证中最受欢迎的版本涉及对自然法则或规律的精细调整(译者注:即微调宇宙论证,fine tuning universe)。物理学的基本常数——光速,引力常数,弱核和强核力的大小——这些量的数值必须在一个及其微小的数值区间当中,生命才有可能存在。假使这些数值有哪怕一丁点的变动(例如引力常数稍有不同),那么就不会有适宜居住的行星形成,生命(至少是与我们一样的生命)也不可能存在。这一论证表明(或使之成为可能),这个世界是由设计师设计或创造,这个设计师意图创造有生命的创造物,且是理性的、智能的、有道德的生物。类似于那些17和18世纪的论证,这一版本的论证是概率性的,而非演绎性的:鉴于世界的本质,很可能它是由一位智慧的设计师设计的。这个前提并不能推出结论,但是能给你一些接受该论证的理由。
丹尼特对这一论点的反驳是,有可能“世界(整个宇宙)也发生了演化,我们所处的世界不过是在永恒中存在过的无数世界中的一个。” 丹尼特认为,如果有无限多个宇宙,那么宇宙常数的所有可能的数值分布都可能曾被尝试过;[7]事实上,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其中一个这样的宇宙,其常数正好允许智能生命的发展(还有其他地方么?)。
好吧,或许这一切在逻辑上存在可能性(也可能不是)。然而,作为对概率论证的回应,它非常无力。试想如果把这种情形放在《墓碑镇》(Tombstone)或 《道奇城》(Dodge City)里面会是什么样?
“瓦尔,舒尔,泰克斯,我知道这有点可疑,每次我发牌时都会发到四张A和一张任意牌,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以下这种情形?或许存在着无数个宇宙,就扑克的所有可能分布情况而言,总有一个宇宙使这种可能性得以实现;我们碰巧就是在这样一个宇宙里,有个像我一样的人,在发牌时从不作弊,却总能给自己发到A和一张任意牌。所以你们这些傻瓜…”
丹尼特的回答顶多是回应了一个原本就不存在问题(“顶多”,是因为那个关于无数多宇宙的故事并不太可能讲得通):这个明显设计论点的前提条件并不能够导出其结论。但这一点从起初就讲清楚了:这是个概率性论证,而不是有效的演绎论证。此外,一个论证即便不是有效的演绎论证,仍可以是一个好的论证,你不能只是因为指出它不具备演绎的有效性,就驳斥它。你可以拒绝进化的论点,指出进化的证据并不意味着进化曾经发生过,它只是使这件事成为可能而已。你也可以拒绝地球是圆的证据,指出有可能的存在这样的世界,在其中我们拥有各种证据证明地球是圆的,但实际上地球是平的。不管设计论证的价值如何,丹尼特都没有真正回应它。
但在此有个更重要的问题,丹尼特完全忽略了。正如我所说的那样,他似乎认为一个人只有在论证(如传统的有神论论证)的基础上才能成为一个理性的信徒。但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为什么会认为,你需要一个论证来证明对上帝的信仰合乎理性?有很多的东西,我们是在没有论证的情况下就理性接受了——例如存在着过去、其他人或外部世界、或认为我们的认知能力是合理可靠的。从笛卡尔到休谟和里德的这段现代哲学史中,我们学到一课,即就这些事情而言,可能并没有什么好的论据,但我们仍接受它们是合乎理性的。难道对上帝的信仰就不一样吗?
更进一步说,许多基督教思想家,如阿奎那、加尔文、乔纳森·爱德华兹(更不用说圣保罗)和其他许多人的都认为,对上帝的信仰以及基督教真理是合理的,但是接受信仰并不需要在这些论点的基础上。
再进一步讲,过去的20年以来,这一问题一直是当代宗教哲学的核心(就在丹尼特生活着的美国)。[8]但是丹尼特完全忽略了这个问题,小心翼翼地假设说,只有在论证的基础上被接受信仰,或者至少只有对它有利的论据时,对上帝的信仰才是合理的。
我想说,这些古往今来的基督徒思想家,他们已宣称基督教真理不需要在“理性论证”的基础上被接受,以便合乎理性。他们的根据何在?
假设我们来考虑科学领域所涉及的认知或智力才能:感知,记忆,以及我们所谓的“理性直觉”,能使我们能明白数学和逻辑的真理。我们使用“理性”这个术语来指代这些能力(感知,记忆,理性直觉,还有其他在科学领域中使用的的能力)。而阿奎那、加尔文和其他大多数基督教传统所持有的观点是:基督教的真理不必(且可能也无法)在理性的基础上被证明,以便被理性地接受。因为除了理性之外,还有其他的知识来源:加尔文所说的神圣感应(Sensus Divinitatis)和信仰,即对圣灵内在见证的回应。
正是凭借这些知识来源,人们才能知道信仰的真理,如上帝在基督里使世界与自己和解这一真理。基督徒可能会对进化持有如下立场:他凭信心知道(与达尔文的危险观点相反)上帝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创造了现实世界,并且他通过理性(科学)知道上帝创造了世界,或许通过进化的方式创造了世界。但是生命起源本身呢?显而易见的是,设想某种只能通过物理或化学规律实现的方式存在巨大的困难。因此,基督徒或其他有神论者或许是明智地断定上帝做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事情,特别是创造生命。
丹尼特注意到了这种可能性,但却做出了特别的回复。他援引理查德道金斯的话:
这是一个明显无力的论点,实际上是弄巧成拙。组织复杂性(organized complexity)是我们难以解释的问题。一旦我们被允许简单地假设组织复杂性,即便是像DNA /蛋白质复制引擎那样的组织复杂性,那么调用它作为生成器,创造更有组织的复杂性就会相当容易。但是,当然任何能够智能地设计像DNA/蛋白质复制机一样复杂的东西的上帝必须至少与机器本身一样复杂和有组织性。[9]
丹尼特显然认为这是一个绝招:“道金斯对那些诉诸上帝来启动进化过程的理论家的反驳无懈可击,就像两个世纪前在休谟的对话录中菲洛(Philo)用它来击溃克林提斯(Cleanthes)一般。”
很遗憾地讲,在我看来根本不是一个绝招。道金斯的反驳既不是无可辩驳的,也不是毁灭性的,这个反驳甚至是不相关的;它无关痛痒地解决了一个并不存在争议的主张。道金斯指责有神论者给出的解释是个循环。他们试图解释有组织复杂性(例如,头脑),接着他们提出一个解释性的假设,声称有一个非被造的永恒头脑创造了其他一切;但他们愚蠢地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个永恒的头脑(自然而然)是一个头脑,并且必须有足够复杂的思想以匹配其所能创造的复杂性。[10]因此,他们试图解释组织复杂性,却心不在焉地将其作为假设前提。
如果真是那样,那确实相当心不在焉,但好在有神论者并没有这样做。首先,他们并不是试图解释组织复杂性的存在,而是在解释地球上生命的存在。其次,他们并不假定上帝的存在,如同这是某种科学假设。他们通常不会将上帝的存在作为一种假设(更不用说其他典型的基督教教义,如三位一体,道成肉身,赎罪),旨在解释组织复杂性或其他现象。他们相信上帝,并非因为上帝的存在和行动是一个很好的假设,或是对世界上的组织复杂性的一个很好的解释。
当上帝从燃烧的荆棘中向摩西说话时,摩西没有说:“嘿,看看那个奇怪的荆棘丛!它着火了,但是却没有烧着!听听那些声音!我能想到最好的解释性假设是什么?或许有一个全知、全能、全善存在创造了这个世界,祂正在藉着那个荆棘丛向我说话。是的,那一定这样,这是对这种现象的很好解释。”
基督徒的思维模式并非如下所述:
“对于所有的组织复杂性,以及我们所见的其余部分,到底最佳的解释是什么?让我们看看,或许一个全知、全能、全善的存在创造了世界。没错,就是这样,也许这一存在是三个位格其中之一,还有其他两个位格,圣子,以及另一个位格,运行与前两个位格之间(但并不是三个神,而是一个神)。第二个位格道成肉身,历经磨难,被钉死在十架上,因而赎了我们的罪,使我们有可能拥有生命,且更丰盛。没错,一定是这样,这能很好的解释事实。”
哪个基督徒会这样想呢?
几乎没有。相反,传统的基督徒认为自己了解这些事物,是通过信仰及其相关的事物,通过神所默示的圣经而来的神圣启示,以及(或者)教会(基督的身体)的教导。她当然并没有宣称这些教义构成了对某些现象的最佳科学解释,就如同我们相信存在过去,并非因为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科学解释,能够解释满是皱纹的脸,满是灰尘的书、生锈的汽车和崩塌的山脉等等现象(当然,一旦基督徒了解到是上帝创造天地,那么她会用这个事实来解释其他可能无法解释的事情。)道金斯和丹尼特对基督教教义作出了一个毫无道理、毫无根据且难以置信的假设:如果基督教义被视为一种旨在解释组织复杂性的科学假设,那么基督教教义或许是不充分的——或许近乎像科学一样不充分,假使将科学视作宗教,作为一种与上帝建立正确关系的方式。
现在,丹尼特指出,信仰上帝的人经常宣称除了理性之外还有知识来源。他的驳斥又一次显露出不充分之处:
“哲学家罗纳德·德苏萨(Ronald de Sousa)曾将哲学神学描述为‘没有网的智力网球’,这令人印象深刻,假定在没有评论或质疑,我很乐意允许自己树其理性判断的球网。如果你想,我们可以把网放低一些。现在轮到你发球了。但不管你如何发球,假想我总是粗鲁地回球:“你所说的话暗示上帝不过是个用锡箔包着的火腿三明治。这并不是一个多么值得敬拜的上帝!”
嗯,可能如此,但究竟是什么促使丹尼特提到这个可怜的火腿三明治?他到底想说什么?说起来并不容易。论题是一些(大多数)基督徒声称,在理性之外他们还拥有其他有关世界的知识或信息来源。当丹尼特宣称任何这样说的人是非理性的,他自己是否也是非理性的,如同他提起了火腿三明治?我认为是这样。
在下一页,他继续写道:“…想想吧,当理性在你身边是,你是否真的想放弃理性。”他紧接着讲了一个故事,讲到你在国外观光,你所爱的人被杀,而在庭审过程中,相较于目睹凶手犯罪的目击证人的证词,法官更倾向于描述被告优良品格的证词(来自凶手的亲属)。这样并不合理,你压根也不喜欢这样,不是吗?他接着说:
你是否愿意让这样一位外科医生给你做手术,假如他告诉你,每当他脑海里有微小的声音,告诉让他无视自己的医疗训练时,他就会听从?我知道如果你和这个人不熟,那可能怎样都行… 但是我们正试图认真了解真理,如果你认为,这种对信仰的普遍且不言而喻的理解,比起社交中避免相互尴尬和丢脸的困惑更好,那你要么已经比任何哲学家(因为没有人就此提出很好的辩护)更深入了解这个问题,要么你是在开玩笑。
但哲学家已经提出了一个很好的辩护理由,表明在理性(即感知,记忆,理性直觉......)之外还有其他知识来源。此外,看起来丹尼特认为,如果在理性之外还有任何信息和知识来源,那些来源必然会违背理性。但当然这只是一个误解。基督徒和其他有神论者可能他们凭信心认为上帝创造了世界,并以某种方式监督、或协调、或指导进化过程(也许是通过观察正确的突变在适当的时间出现,使某些生物不必灭绝等等);然后他们声称除了理性之外还需要知道什么——但这并不意味着与理性背道而驰。(目前在进化论科学领域尚未有任何东西能表明或是暗示上帝没有监督进化的过程。)坚持不存在任何其他真理来源,这并不是理性;假设除了理性之外还有真理来源,这完全符合理性。[11]看起来在这里是丹尼特为了回球方便,把球网调低了一两英尺。(也许网球的比喻更适合,这会使他挥拍打算重击时却完全错过了击球时机。)
但他的话还表明了第三种可能性:
现在,如果你想要对信仰进行理性思考,并提供一种经过理性思考的(并且有理性回应)的信仰辩护,来作为一种值得特殊考虑的信仰类别,那么我很乐意玩…… 我想看到的是一个理性的基础,在此之上能够认真地将信仰作为一种了解真理的方式,而非只是人们安慰自己和彼此的方式……但是如果你总是诉诸于你正试图辩护的东西,那你就不应指望我将你为信仰的辩护方式当做是通往真理的道路。
在这里,丹尼特似乎认为,如果你不能通过理性证明某个真理的来源是可靠的,那么就不应接受该从来源得出的推论。这一假设可以追溯到洛克(Lockean)启蒙运动的主张:虽然确实可能存在神圣启示(divine revelation),但除非我们能够基于理性给出一个好的论证,否则接受任何神圣启示的信仰是不合理的。
但同样的,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以其他知识来源为例:理性直觉,记忆和感知。我们能否通过前两者证明第三者实际上是可靠的——却不依赖于从第三者而来的推论?
不,我们不能,我们也不能通过第一者和第三者来证明记忆是可靠的,自然也无法通过感知和记忆去证明理性直觉是可靠的。我们也无法给出一个上得了台面且不加预设的理性论证,以此证明理性本身确实可靠。这是否意味着相信这些来源并接受其给出的陈述是不理性的?当然不是。
那么,为什么要坚称,除非我们能够给出一个合乎理性的结论性论证,证明确有其事且提供真理,否则接受圣灵的内在见证是不合理的呢?为什么要以不同的方式处理这些来源呢?坚持任何真理来源都必须在理性直觉、感知和记忆的条件下证明自身的合理性,这难道不是武断的吗?或许上帝给了我们有关这个世界的几种不同的知识来源,而单凭借其他来源,没有哪一个来源能证明自身是可靠的。这也是任意把网降低(或错过了球)。
最后,在我看来,达尔文的危险想法有一个方面远比丹尼特意识到的要危险得多。据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说:
“与其他一切有机体不同,有一种生物体不仅是朝着自身的繁荣发展,还朝向真理的方向发展——这种观点和另一个观念一样是非达尔文主义的,即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内在的道德罗盘,一种能让人摆脱社会历史和个人运气的良心。”[12]
罗蒂的声明并不总能鼓舞人心,但在这儿他似乎说出了一些什么(尽管像丹尼特一样,他并没有看到真正的危险所在)。他说道有两个观念是非达尔文主义的:我们有一个趋向真理的头脑,以及一个让我们明辨是非的良心。
现在,丹尼特试图从达尔文主义的角度来处理第二个问题(尽管他真正在试图解释的东西,并不是从那个角度来看究竟是否有对错之分,而是我们为什么会认为有对错之分。)
但罗蒂的提议中的另一部分,恰是达尔文危险思想中的真正智力危险所在(无论如何,假使罗蒂口中的“真理”只指代普通的日常事实)。为什么是这样?在此,我只能略略一谈。[13]达尔文的危险想法实际上是两个观点:哲学上的自然主义(philosophical naturalism),以及认为我们的认知能力源于某种形式的遗传变异而来的自然选择。基于这一想法,那些能力(如果确实有某种能力)的目的或功能是保持或促进生存,或生存和繁殖,更准确的讲是最大化适应性(生存和繁殖的概率)。此外,我们的认知能力在达尔文的危险想法上是靠得住(即为我们提供能带来优势的真实信念)的可能性很低的或不可知的(即无法估计)。
但给予进化自然主义(evolutionary naturalism)的拥护者打击的是这一主张:认为他的认知能力是可靠的,能作为质疑、放弃和拒绝信念的理由。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也使他有理由怀疑这些能力产生的任何信念。其中自然包括了科学本身涉及的信念。因此,进化自然主义使人陷入如下处境:接受进化自然主义,也就接受了对科学信念的反驳理由(defeater),而这一理由使人怀疑科学是否真的使我们认识真理或接近真理。[14]
达尔文本人也许可以瞥见这种邪恶的存在,就像是进化自然主义的核心中的蠕虫一样。“在我心里,”达尔文说,“这种可怕的怀疑总是会浮现,人类头脑的信念——这种从低等动物的头脑中发展而来的信念——是否具有任何价值,或者是否值得信赖。如果在猴子的头脑存在某种信念,会有谁相信这样的信念吗?”[15]
现代科学是在基督教有神论的架构中构思,诞生和繁荣的。我认为,只有自由主义的自我欺骗和双重思考,才能使之在达尔文自然主义的背景下蓬勃发展。
[1]Dennett's views here nicely match Richard Rorty's declaration that in the new liberal society, those who believe there is a "chief end of man", as in the Westminster Shorter Catechism, will have to be regarded as "insane" (and perhaps deprived of the vote and confined in gulags pending recovery from the seizure?).
[2]As in such suggestions as that we keep a few fundamentalists around in zoos. Dennett just takes it for granted that serious religion is disappearing, despite the fact that there are far more Baptists than believers in Darwin's dangerous idea. He also fails to note that even in academia--and perhaps especially in the hard sciences--there is a sizeable ground swell of classical religion. Indeed, the same is true even in philosophy, Dennett's own subject. The Society of Christian philosophers, founded some 20 years ago, now has more than 1000 members; 40 years ago such a society could have had no more than a tenth as many.
[3]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1690) IV, x, 10.
[4]The Blind Watchmaker (Longmans, 1986).
[5]Dennett's Consciousness Explained (Little, Brown, 1991) is an extended effort along these lines; the fact is, though, the book doesn't so much explain consciousness as explain it away, trying to show us how we can manage perfectly well without thinking there is any such thing.
[6]"I see his [Gould's] antipathy to Darwin's dangerous idea as fundamentally a desire to protect or restore the Mind first, top-down vision of John Locke--at the very least to secure our place in the cosmos with a skyhook" (p. 309).
[7]But is that at all obvious? How would one know a thing like that? Further: wouldn't one of the possibilities be that a certain possible set of values just never turns up? If so, the suggestion isn't merely baseless: it's incoherent.
[8]See, for example, William Alston's magisterial Perceiving God (1991) and Plantinga and Wolterstorff's Faith and Rationality (1983).
[9]The quotation is from page 141 of Dawkins' The Blind Watchmaker.
[10]There is also the tradition according to which God, despite the complexity of his creation, is himself wholly simple; but this is a story for another occasion.
[11]Indeed, it isn't even part of reason to claim that there couldn't be a source of truth whose deliverances were (to some degree) contrary to the teachings of reason.
[12]"Untruth and Consequences," The New Republic, July 31, 1995, pp. 32-36.
[13]For a development of this argument, see my Warrant and Proper Fun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chap. 12.
[14]Indeed, in providing one who accepts it with a defeater for anything that person believes, it also provides a defeater for itself; evolutionary naturalism is therefore self-defeating.
[15]Letter to William Graham, Down, July 3rd, 1881. In The Life and Letters of Charles Darwin Including an Autobiographical Chapter, ed. Francis Darwin (D. Appleton and Company, 1887), vol. 1, p. 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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