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哲学家的大脑装得下上帝吗？纽约时报对话著名哲学家普兰丁格
“哲学”的拉丁语即为“爱智慧”或“智慧之友”。你会不会好奇，一位颇具影响力的当代哲学家如何思考有神/无神的问题呢？这期的推送，我们分享的是，美国著名分析哲学家，哲学学会主席阿尔文•普兰丁格的一次访谈。访问者Gary Gutting是一位哲学家，他从“绝大多数的哲学家倾向于无神论”开始发问:
本文由塔城翻译自纽约时报
2014.2.9文章《无神论是非理性的吗？》
Is Atheism Irrational?
作者: Gary Gutting & Alvin Plantinga
//////////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我们即将在《纽约时报》的The Stone栏目做一系列有关宗教的访谈，这是第一期。
这一期的受访者是阿尔文•普兰丁格，他是圣母大学的荣誉退休教授，也是两个哲学协会（the Society of Christian Philosophers和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的前主席。他最新出版的著作是《冲突之处：科学，宗教，自然主义》（Where the Conflict Really Lies: Science, Religion, and Naturalism）。
PhilPapers（译注：一个在线哲学索引）最近发布了一项研究，称62%的哲学家都是无神论者（还有另外11%也倾向于这种观念）。你认为那些驳斥有神论的文献是否提供了充足的证据来佐证他们的观点？或者说，你认为哲学家们的无神论观点，是否部分基于理性分析之外的因素？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如果62%的哲学家是无神论者（我所理解的无神论是这样一种信念 —— 相信并不存在一位神性的上帝），那么这个比例远远超过了学术界普遍的无神论者比例（实际上近乎两倍多）。据此，哲学家们具备任何其他学术领域的专家所不了解的知识吗？那会是什么呢？
与其他学术领域截然不同，哲学家经常专业性的考量有神论的论证 —— 关于上帝存在的论证。我猜测，大部分的哲学家都会认为这些论证存在谬误，无论他们是否信神。
但无神论的论证也同样不足。最近在英国的《独立报》上，有人向理查德•道金斯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你死后到了天堂的门口，你会对上帝说些什么来为你一生的无神论辩护呢？” 他回答道：“我会引用罗素的话，‘证据不足，上帝！证据不足！’ ”。但是，单纯的“证据不足”（如果的确缺少证据）无法成为无神论的依据。没有人认为有充足的证据表明星星的总数是偶数；但同样的，也没有人会认为正确的结论就是，那星星的总数一定是奇数。那么，正确的结论应当是不可知论。
同样，有神论论证的失败（假使它们的确失败了）可能会为不可知论提供好的依据，但不会为无神论提供依据。就像“偶数星星论”一样，无神论大概是这样一种信念 —— 你若想要理性的选择它，那么你必须有强力的论证或者证据。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你说到，无神论需要证据的支持。但许多无神论者否认这一点，他们说自己只需要指出有神论缺乏好的证据。你将无神论类比为拒绝接受“偶数星星论”，后者显然需要证据。而无神论者认为，你应该将无神论类比为拒绝接受“一个茶壶绕着太阳轨道行驶”*（罗素所举的例子）。为什么要采取你的类比，而不是罗素的类比呢？
*译注：可参考维基百科“罗素的茶壶”词条。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我理解罗素的意思是，我们虽然没有什么反驳“茶壶论”的证据，但其实我们根本不需要这种证据；证据的缺乏就是对不存在的证明，这足以支持“无茶壶论”。我们不需要任何积极证据来佐证“无茶壶论”。那么，或许这同样适用于有神论。
我不同意此论证。很明显，我们有大量的证据反驳“茶壶论”。比如，就我所知，一只茶壶绕行太阳轨道的唯一途径是：某个国家发明了一种太空发射装置，将这个茶壶射向了太空。而具备这种能力的任何国家都不会浪费资源做这种尝试。更进一步，如果某个国家这么做了，那就会有新闻报道；我们一定会有所知晓；但我们并没听到这种消息。如此等等。我们有大量的证据反对“茶壶论”。所以，如果据罗素的意思，有神论就像茶壶论，那么无神论则应该有强有力的证据来反对有神论，就像“无茶壶论”一样。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但难道不是也有大量反驳有神论的证据吗？尤其是，一个全善、全能的上帝所创造的世界充斥着大量的罪恶？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所谓的“罪恶问题”（problem of evil）大概是反对有神论最强的证据（可能也是唯一的证据）。它的确有一些效力；在苦难和罪恶存在于世的前提下，有人认为神存在的概率相当低，这是合理的。事实上，我们还有至少24条支持有神论的好论证*。所以，无神论者不得不合并、平衡各种概率。这其实是很难的，但显然，在无神论和不可知论二者中，结论不会是直截了当的无神论。
*译注：可参考阅读 普兰丁格所写的Two Dozen (or so) Theistic Arguments 一文
链接：https://appearedtoblogly.files.wordpress.com/2011/05/plantinga-alvin-22two-dozen-or-so-theistic-arguments221.pdf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但是，当你说“好的有神论论证”时，你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些论证是决定性的 —— 比如说，好到足以使任何一个能理解的人都接受。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我必须先说明一下，我认为，理性地相信上帝并不必要以论证作为前提。在这方面，相信上帝就像相信别人具有思想意识、相信存在过去。对上帝的相信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上，或者说是一种神圣感知（sensus divinitatis），约翰•加尔文用这个词来形容人类与生俱来的、在各种情形中相信上帝的倾向。
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有许多非常好的有神论论证（也许是两组的12条论证）。虽然无一是决定性的，但每一条论证以及这些论证整体，它们在哲学论证的普遍意义上都具有充足效力。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你可以给我们一个这种论证的例子吗？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微调理论（ fine-tuning）是目前比较广为人知的一个论证。科学家们发现，我们的宇宙呈现出许多常量，如果这些量与实际数值稍有不同，生命（或者说我们这种生命体）则不可能出现。宇宙很像是为了生命存在而经过微调的。比如，如果大爆炸的力偏离10的60次方分之一，我们的生命则绝无可能出现。引力和促使宇宙膨胀的力之间的比值也是同样的：如果稍有不同，生命就不可能出现。事实上，宇宙很像是精心调节的，不仅是为了生命，更是为了智能生命。这种微调在有神论之下的可能性远远高于在无神论下的可能性。
*译注：可参考阅读塔城往期推送《 宇宙？和我有什么关系！》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但是，即便这一微调宇宙的论证（或其他类似的论证）能够说服某人相信神存在，难道不仍然与基督教有神论中存在一位完美上帝的断言相距甚远吗？既然世界是不完美的，为什么我们需要一个完美的存在来解释世界及其特征？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我想，你的意思是，苦难和罪恶使这个世界变得不再完美。但这么一来，要使你的问题成立，必须是在最好的可能世界（the best possible worlds ）里没有罪或苦难。但果真如此吗？也许在“最好的世界”里有自由的生物，这些生物时不时会做错事。确实，或许最好的世界所包含的情景非常像基督教的故事。
想想看：这宇宙中的第一个存在，祂全然美好、全知全能，创造了自由的生物。这些自由的受造物背弃祂，反抗祂，陷入罪恶之中。神并没有像那些古代统治者般对待他们（例如下油锅），神回应的方式，是差遣自己的儿子进入世界，受苦并死去，使人类能够再次与神恢复正确的关系。神自己也经历了极大的苦难，祂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讥笑、被嘲讽、被鞭打、被钉在十字架上。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些有罪的受造物。
我想说，这一故事为真的世界是一个真正宏大的可能世界。这样的世界实在太过美好，没有哪个世界能比这个世界更好。但这么一来，最好的世界就包含了罪恶和痛苦。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好吧，但是不管怎么样，当有神论者在暗示我们需要上帝来解释宇宙时，他们不是如履薄冰吗？我们总有可能找到科学的解释，来解释那些我们声称只有上帝能解释的事情。毕竟，达尔文发展出进化论就是这样的情况。实际上，我们不再需要上帝来解释世界，这一事实难道不正是对无神论的主要支撑吗?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一些无神论者似乎认为，支持无神论的充分理由是（正如他们所说），我们不再需要上帝来解释自然现象，比如闪电和雷声。我们现在有了科学。
将这种说法作为无神论的辩护，实在有点站不住脚。我们不再需要用月亮来解释人的疯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相信月亮不存在[无月亮论a-moonism]这种信念是正当的。以此为基础的“无月亮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是合理的：相信月亮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解释人的疯狂。（即便如此，合理的态度也将是“对月亮的不可知论”[agnosticism with respect to the moon]，而非“无月亮论”。）相信上帝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有神论的解释力是相信上帝的唯一原因，那么建立在类似基础上的无神论才是正当的。即便如此，不可知论仍将是合理的态度，而不是无神论。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那么，什么是信仰上帝的根基呢，无神论有哪些不合理之处呢？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信仰最重要的依据可能不是哲学论据，而是宗教体验。许多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他们都认为自己经历到一个值得敬拜的存在。他们相信有这样一个存在，不是因为这种信念具有解释力。或许有点像加尔文所说的“神圣感”（sensus divinitatis）。的确，如果有神论是正确的，那么很可能会出现类似的“神圣感”。因此，宣称相信上帝唯一理智的理由就是这种信仰的解释能力，这基本上相当于是假设了无神论。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那么，如果没有证据支持无神论，为什么你认为会有那么多哲学家——或许是高度理性的人——是无神论者？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我不是心理学家，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并没有什么专业知识。即便如此，有一些可能的解释。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agel）是一位杰出的哲学家，也是极具洞见的无神论者，他说他不过是不希望有类似上帝这样的存在。不难看出为什么。一方面，有人会认为这是对个人隐私无法容忍的侵犯：上帝会知道我的一切心思，甚至是在我有这些心思之前就已经知晓一切。另一方面，我的行动，甚至我的思想，都会成为不断判断和评估的主题。
基本上，这些都归结到有神论对人类自治的严重限制。这种对自治的渴望可以达到非常深的程度，就像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一样，据理查德·罗蒂称，海德格尔因为生活在一个并非自己所创造的宇宙里而感到内疚。这是种温柔的良心！但即便是对自主性没有那么强烈的渴望，也可能激发无神论。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尤其是在当今无神论者中，唯物主义似乎是主要动机。他们认为，除了可以进行科学探索的物质实体之外，再没有别的存在，因此，类似上帝这样的非物质存在没有立足之地。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好吧，如果只有物质实体，那么无神论肯定会随之而来。但是，唯物主义确实存在一个严重的问题：你很难理智地相信唯物主义，至少如果你和大多数唯物主义者一样，相信人类是进化的产物。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为什么呢？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在这里我无法给出完整论证（可参阅《冲突之处：科学，宗教，自然主义》的第10章）。但笼统而言，原因如下。首先，如果唯物主义是正确，那么自然而然，人类就是物质对象。那么从这种角度来看，什么是“信念”呢?比如，我的信念是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比路易·拉慕[Louis L’Amour]更微妙。大概这种信念必须是我大脑中的一种物质结构，比如一个神经元集合，它将电脉冲发送到其他这样的结构、神经和肌肉，并从其他结构接收电脉冲。
但是，除了这种神经生理学特性之外，这种结构（如果是一种信念）还必须具有一个内容：例如，这个信念是必须相信普鲁斯特比路易·拉慕更微妙。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所以你是说神经生理结构不能成为一种信念？
信念必须是非物质的吗？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可能是这样，但这不是我的重点。我感兴趣的是，信念会导致（或者至少部分导致）行动。比如，我相信冰箱里有啤酒（加上我想喝啤酒的念头），可能会使我从舒适的扶手椅上起来，挪到冰箱那里。
重点来了：信念可以通过其物质的神经生理学特性来起作用。信念通过那些电信号，经过不同神经，传送到相关肌肉，因而有关冰箱中啤酒的信念使我走到冰箱那里。这并不是凭借着信念所具有的内容（冰箱里有啤酒）。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你为什么这么说？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因为如果这种信念（这种结构）具有完全不同的内容（即使，如果认为冰箱中没有啤酒），但具有相同的神经生理特性，那么它仍然会引起相同的作用，让我去冰箱那里。这意味着信念的内容不是行为的原因。就导致行为而言，信念的内容无关紧要。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这似乎是一个很难接受的结论。但是进化会不会使唯物主义者摆脱这个困难呢？为了使我们的物种得以生存，大概很多（如果不是大多数）信念必须是真实的，否则我们将无法在一个危险的世界里生存下来。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进化将导致我们拥有适应性的信念，也就是导致适应性行动的信念。但是，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如果唯物主义是正确的，那么信念就不会通过其内容引起适应性行动：而是通过其神经生理特性来引起该行为。因此，信念的内容无关紧要，该内容的对错无关紧要。所需要的只是信念具有正确的神经生理特性。如果（信念的内容）的内容为真，那很好；但是如果（信念的内容）为假，也同样可以。
进化将选择这样的信念产生机制（ belief-producing processes），以产生具有适应性神经生理特性的信念，而不是选择信念产生机制来产生真实信念。在唯物主义和进化论的前提下，任何特定的信念都有可能是真实的或虚假的。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所以你的主张是，如果唯物主义是正确的，那么进化并不会使我们的大多数信念为真。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对。实际上，考虑到唯物主义和进化论，可以推论我们产生信仰的机制并不可靠。
这就是为什么。如果某个信念可能为真，可能为假，那么我们不得不说某个特定信念为真的概率约为50％。现在假设我们总共有100个独立的信念（当然，我们有更多的信念）。我们知道一组信念全部为真的概率，是其所有个体概率的乘积。即使我们为可靠性设置了一个较低的标准——例如，至少有三分之二（67％）的信念是正确的——但考虑到唯物主义和进化论，我们的整体可靠性却非常低：大约为0.0004。因此，如果你同时接受唯物主义和进化论，你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你产生信念的认知机制并不可靠。
盖瑞·葛汀Gary Gutting
但是要相信这一点，就会落入一种完全的怀疑之中，这使你没有理由接受你的任何信念（包括你对唯物主义和进化论的信念）。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放弃引出这一结论的主张：唯物主义和进化论都为真。也许你可以保留其中一种信念，但是却不能同时持有这两种信念。
阿尔文· 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因此，如果你是无神论者的原因只是因为你接受唯物主义，那么为了维持你的无神论信念，就意味着你必须放弃进化论为真的信念。换言之，“唯物主义和进化论都正确”这一信念是自相矛盾的，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此，这一信念无法被理性的接受。
这一访谈通过邮件进行，并经过编辑。
往期推荐
John Lennox教授在牛津大学辩论社的演讲：上帝确实存在
欢迎关注、留言、分享 | 高塔与守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