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 谷禹的故事:站台上的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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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昨天,2019年10月24日,谷禹走了。
但是,某种意义上,他又没走。因为,他的故事还在,而且,那故事有力量。
读完他的故事,我相信,他走的时候是安宁的。我希望,他走的时候是安宁的。
以下文章转载自“人大公益创新研究院”微信公众号,原标题为《站台上的话别》,作者是中国人民大学公益创新研究院院长康晓光教授。在文章中,康晓光教授写到:
“在生命的尽头,他(谷禹)还在为别人着想,还在为妈妈爸爸妻子女儿担忧,为不能回报他人和社会而深深地遗憾。对他自己只有无奈,不舍,遗憾,无奈命运的安排,不舍亲人和世界,遗憾不能回报社会。”
站台上的话别
文 / 康晓光
2019年10月9日,20:30,程志华——谷禹的妈妈——发来微信,“晓光,刚才,谷禹突然说,希望见到康叔叔。昨天医生否定了最后一种治疗方案,他知道自己的病没有办法治了,一夜未眠,然后开始安排一些事情。不知道他要和你说什么。”“今天是9日,我是明天去,还是11日去?”我担心谷禹随时都会走,怕见不上最后一面,所以又追问一句,“要今天晚上过去吗?”程志华回复,“没有那么急,11日可以。”
我与程志华,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上同一所小学、初中、高中,此后又是最好的朋友。谷禹是程志华和谷斌的儿子,1990年出生于沈阳,2008年毕业于东北育才学校,同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学材料工程学院,2012年进入美国南加州大学工学院,2016年回到上海工作。在我们同学们的眼中谷禹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2017年底,谷禹与妻子在上海相恋并结婚。2018年5月,妻子怀孕。一个月后,得知丈夫患癌后,妻子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孩子。2018年12月17日,女儿出生,谷禹给她起名“舞”,他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在自己喜欢的人生舞台上自由起舞。
2018年6月,谷禹诊断为低分化胃腺癌。2018年10月17日手术,经历了九死一生, 2018年11月16日出院。2019年6月21日,肝衰入院,从此没有再站立起来。
2019年10月11日下午,我和赵开宁来到病房。一米八的大个子,原来二百斤的体重,只剩下八十斤了,半躺半卧在床上,气若游丝,说一句话都要使出全身的气力,咽下几滴水都异常艰难……尽管我有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谷禹。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二十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满地乱跑的小男孩。
程志华告诉我,“今天早上,谷禹呼吸困难,医生进行了紧急处理。原计划下午抽腹水,为了不耽误下午和你们见面,谷禹要求上午抽,抽了六百毫升。如果不抽腹水,说不了几句话。”
见面谈话中,谷禹告诉我,“我今天早上很难受,有那么一刻觉得我要不行了,喘不上气了,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还要不要坚持,然后突然想起来下午你们还要来,我觉得还是再坚持坚持。”
“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是谷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接着说,“其实我不怕,虽然才30岁,但是其实我不怕那些东西。我把生死,不敢说看得很透,但是至少还能轻松面对,都是必经之路嘛,只不过我有点早而已。人生中的一些美妙的事情,我已经体验过了,所以也没什么太多的遗憾。”
谷禹是一个有抱负的人,从小就立志成就一个非凡的人生。“18岁的时候,我就列了一个我要做的事情的清单。直到26岁,找到老婆,才开始一件一件地去做,但是,刚刚做了四件,就没有机会继续做下去了。我知道,我的这个病很麻烦,所以,生病之后,我就把那些事全都改成了特别简单的版本,例如,去不了一个地方旅游,我就在网上买一个纪念品,但是,就算这样,也还是来不及了。”
十年前我和谷禹有过一次通信。这次通信激发了他对社会科学的兴趣。他的家里满满的一屋子社会科学书籍。那时候,他决定,多读书,多经历,多思考,十年二十年之后,再与我对话,重新讨论信中提到的那些问题。
他说:“我之所以想见你,是因为上大学的时候,我给你写过信,你还给我回过信。那个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天资聪颖,没有做不成的事,甚至希望自己能够改造中国。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但我以为我自己什么都懂,所以我就写了那封信给你。我当时问了你很多很多很大很大的问题,当时我还写出了我的答案,回头来看,那些答案好小好小很幼稚很幼稚。还记得你给我的回信,你给我推荐的书单。我后来买了很多很多书,也读了好多好多书。在上海交大和南加州大学,我学的都是材料科学,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接触到很多社会科学著作,我一下子就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我发现这世界不仅仅有数学和物理的公式,还有其他的更有趣的知识。生病之后,我重新看了你回的信,我觉得那个时候你肯定觉得我的信很幼稚。其实,我一直想,也许十年或者多少年之后,我又有一个机会再跟你聊一次当年我曾经问过你的问题。但是,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也算是一点遗憾吧!”
他告诉我,“我突然特别想见你,因为我觉得以前我们没有‘交集’,现在我们见面了,就是有‘交集’了。我妈妈不算是‘交集’,只是她认识你,她又是我妈妈,我觉得这不算‘交集’。”进入病房之后,我一直坐在谷禹的病床上,握着他的手,其实这也不是我们之间的“交集”。他的三十分钟谈话,使我认识到,他已经不是我习惯地认为的“一个孩子”了,哪怕是“有出息的好孩子”,而是与我们比肩而立的大丈夫。这就是我和他的“交集”。
谷禹渴望生命的伟大。生命的伟大在于不朽,而不朽是为他人、为社会做出不可磨灭的、虽久不废的贡献。手术之后,他以狂热的劲头投入工作,争分夺秒,似乎在与时间赛跑。他希望能够留下一些对别人有用的东西,希望自己能够对社会有所贡献。“我能为别人做点什么有价值的事呢?”这是谷禹对自己的追问,至死不渝。
在最后关头,谷禹拼尽气力告诉我,“我能做的,也许就是把我作为一个癌症患者,一个临终的人,所经历的这些,所有的感觉写下来。我这样的一个还算是曾经年轻力壮的人,在心理和身体上所承受和经历的,都是常人远远无法承受的。我是年轻人,我可以表达我的感受,你们和爸爸妈妈也原意倾听,也会尊重我的意愿。但是,老年人呢?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利去表达什么。到了那个关口,他们也没有机会再和送他们走的下一代说些什么。但是,我还可以跟你们、跟爸爸妈妈聊聊天。我不是一个老人,我现在觉得老人好可怜。我就在想,当我们的上一代人,他们被送走的时候,该有多么的辛苦啊!我觉得那是一种常人所无法理解的辛苦,而子女又不得不去尽力地挽救。亲人不知道他们的挽救给患者带来多么大的痛苦。所以,直到我到了这个时候,我再回想你写的回忆妈妈的文章,我觉得我可以感受得到那种深入到骨子里的绝望还有矛盾的感觉。”
程志华说:“谷禹觉得在患癌的人中他是年轻的又可以准确描述病情感受的一群人。医生经常说,我们也没有得过病,无法清楚了解患者到底是什么感觉。所以,他在写关于病的症状,希望能帮到更多的癌病家属理解病情和患者的感受,从而帮助患者减少痛苦。他也希望能以战胜病魔的勇气和毅力鼓励更多的人,以他的体验和知识帮助更多的需要帮助的患者。”
“我希望我可以继续活下去,我做梦都希望我可以还有时间把我想做的事情做完。我的书还没有写好,我一定要坚持到把它写完。我写完了之后,我想给你看。虽然,可能,我毕竟经历有限,留给我写作的时间我也不知道够不够,但我会尽力每天写一点,在这最后的时光里,把它写出来。我有一个小小的希望,如果你们都觉得写的还行,其实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
“我觉得,我不会那么快。运气好,能过个新年;运气不好,能过个双十一。不知道,不想这些了。但是,我跟我妈说,不要用那些大的设备去救我。千万别,太痛苦了,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可挽留的。”
他反复对我说“我是特殊的”。“我妈曾经给我看过你写的《妈妈的回忆》那篇文章。那个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就是其实我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因为所有的这个屋子里的人都会是送走自己老一辈,然后当自己年老的时候被下一辈送走,一代一代如此往复。但是,我不一样!”一般人都能够送走自己的父母,再由子女把自己送走,可是他却做不到!年过半百的父母送他走,孩子才出生几个月,不能为父母养老送终,也不能把女儿养大成人……
10月9日,他对妈妈说,想见见赵姨和梁姨。她们是他妈妈的两个好同学。她们看着谷禹长大,又一起为他心碎。梁阿姨是妇产科大夫,是迎接谷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人。他对赵开宁说,“最后还有一个事,我妈妈经常跟我说,你每天都特别快乐。我也觉得你生活的很快乐。我如果走了,你多带着我妈,让她也快乐一点。她真的不快乐。”他把妈妈托付给赵姨,嘱咐赵姨照顾他妈妈,让他妈妈的生活快乐一点。
病重后,谷禹一直为妻子和女儿担心,担心妻子将成为社会里最艰难的人,担心他的幼女如何在缺少父爱的环境里成长。
在生命的尽头,他还在为别人着想,还在为妈妈爸爸妻子女儿担忧,为不能回报他人和社会而深深地遗憾。对他自己只有无奈,不舍,遗憾,无奈命运的安排,不舍亲人和世界,遗憾不能回报社会。
谷禹的网名叫“我是硬汉”!
在历经了23次放疗、13次化疗之后,才达到了可以手术的状态。历时6个半小时的手术,切除了胃、脾、胰腺尾和部分食管。这是上海瑞金医院胃外科历史上最大的手术。手术后,发生血液感染,2次呼吸机使用,禁食一个月。2018年11月16日,经历了九死一生,谷禹终于出院,沐浴在阳光下,感受着秋天的风,他流下了泪水。12月末,他在知乎网站发表了“我的2018”。他坚信,他会越过这座山。
2018年12月,刚刚可以活动,他就开始狂热地工作,直至2019年6月肝衰入院。
程志华说:“他一直没有让我们看到他的伤心和郁闷。但我觉得他一定非常担忧病情及妻儿父母,只是太沉重、太无解、太绝望。”
让他绝望的不是剧烈的无休止的疼痛,而是疼痛使他不能入睡,而睡眠不好第二天他就不能工作。谷禹对我说,“有的时候,晚上浑身疼、难受,整宿整宿的睡不了。很绝望。第二天工作受到影响。”程志华说,“他也不出声,也不喊我,怕影响我们睡觉。我一过来就撵我,很烦地说你们走,其实就是不想让大家劳累、难受。”谷禹说,“打针、吃安眠药没用。所以很无助。你就只能祈祷今天晚上能睡个好觉。如果睡不着就意味着明天白天也泡了汤。不过这些东西我都不打算在书里写,我只是想跟你们说说。因为我觉得我是一个特别正向和阳光的人,我应该多传播一点正能量。”
谷禹的同学不断地询问他的病情,要来探望他。但是,谷禹拒绝了,他不想让同学们见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谷禹是热爱生活、阳光向上的大男孩。程志华告诉我,这几天上海天气很好,谷禹希望能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在院子里,与我们合个影。他想把美好、乐观的影像留给这个世界,留在我们的心里。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了。
谷禹说:“其实从某一个时刻开始,你们所有的人都已经只是站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火车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们在站台上,为我送行,我自己上车,走了,车上只有我一个人……这个“站台话别”景象,每个人都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凄美,又那么悲凉,还有无垠的恐怖。他害怕孤独,不想离开亲人独自远去。
谷禹一直在说,不停顿地说,足足讲了三十五分钟。他妈妈说,现在,说几句话都能耗尽他的气力,这几个月,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最后,他累了,他说:“谢谢你们来看我,我要休息了。
他的所思所想,广度、深度和高度,超乎想象,令人震撼,感人至深。在我心中,他是真正的英雄。当年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他们是顶天立地的一代,谷禹就是这一代的典范。
他原打算十年之后,或者将来的某个时候,再与我见面,再重新探讨当年的话题,那些升起于一个少年的心中并持续萦回在他生命里的大问题。此刻的对话是一场被命运提前了的对话,而且话题也被无情地改变了。
谷禹说:“我觉得很多的时候,临终的病人,他需要的更多的是家人的陪伴,还有就是‘安宁’。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就是因为我没有办法找到这种‘安宁’。”
如何在迎接死亡的时刻得到“安宁”?这是谷禹此刻最关心的问题,也是对他最为重要的问题。可是,我不知道答案,也许只有死过之后,我们才有可能知晓答案。但是,既然见面了,既然是原定的对话,我还是要对他说些什么。我能说什么呢?我该说什么呢?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谷禹已经很累了,我没有时间讲太多的话,我语无伦次地讲了二十多分钟,讲了我对灵魂的看法,讲了我对死亡的理解,让他不要为比亲人先行一步而遗憾,向他保证帮助他出版他的书,最后,拉着他的手,与他相约在远方重逢,就像站台上无数挥手相送的亲朋好友无数次重复的那样。
我对谷禹说:“我妈妈走后,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人是有灵魂的,而且死后仍然存在,阴阳可以交流,只要彼此的思念足够真挚强烈。以前我也不相信这些,我在我妈妈去世前后的亲身经历,使我对此坚信不疑。我不是为了安慰你,才这样说。以前我也不信,亲身经历了这些事情,我才相信这一切。我希望,你也相信。”
“你那个比喻很好,每个人都会出现在站台上,送别人远行,或是被别人送走。的确,我们每个人都会站在站台上,送别人,自己最终也要上车,但是大家最后都会上到同一个车里,在同一个终点站下车,亲人们最终还会团聚在一起,那里无比温暖。我们每个人都有灵魂,而且是不死的灵魂,所以,你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乘车远去。车上有先你一步而去的亲人等着你,随后我们也会乘同一辆车去与你相会。我们的身后不是一去不返的熟悉而又温暖的世界,我们还会以生前不一样的方式参与其中;车上不是只有你或我一个乘客,忍受孤苦伶仃的旅程,还有许多亲人在陪伴;终点不是未知的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黑暗与冰冷,那里已经有而且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亲朋好友等着我们。”
“当做父母的撒手离开的时候,把孩子留在这个世界上,会很担心的,是走不踏实的。留在后面的人,不用为自己心爱的人担心,实际上是很幸福的。就像你如果能送走父母,你会感到很幸福一样。做父母的,能把儿女送走,自己是安心的,是幸福的。所以,你不用为自己先爸爸妈妈而去而难过。真正相爱的人,走在后面的人,更加幸福。”
“死亡,这是人人都必须面对的。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对于死亡,不是害怕,而是留恋,是不能割舍,还有不甘心,或者说遗憾。正常人都这样。留恋亲情、友情,留恋高山大河、蓝天白云、春花秋月,留恋好吃的好玩的,舍不得这一切。还有很多我们觉得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来不及做,没有做完,所以不甘心,所以有很多遗憾。但是,良辰美景永远赏不完,有价值的事永远都做不完。你的人生已经很精彩了,你在此时此刻思考的东西,你所惦记和牵挂的事情,都远远地、远远地超出了一般人。你是一个非常成熟的人,只有有责任感的人,有境界的人,才能够思考这些东西。人生不在长短,只要活得够精彩就可以了。好好写你的书,我们会把它正式出版。我把我的感受也写进去,算是我们大家一起写的书。你放心,我保证,让你的书正式出版,让更多的人看到它,我还要为你的书写一篇厚重的序言。这是我对你的承诺,重如泰山。”
“不用担心爸爸妈妈,他们都是成熟的人。最终每个人都会面对自己的命运,都会接受它,然后与它和解。没有谁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人只能在老天给自己安排的条件下,尽可能地活得精彩。每个人都是很脆弱的,我们都希望自己活得有点意义。你已经很好了,非常优秀,非常精彩。今天我们先送你,将来你在那里迎接我们,我们还会在一起。我们之间的差别只是早一步晚一步。你先走一步,先到车上,先到终点站,把那里安排好,迎接我们。”
在我讲述的时候,谷禹的面容越来越舒展,一丝欣慰浮上面颊。
我相信,他相信我的话!
我希望,他相信我的话,哪怕只是将信将疑!
13日上午,我突然想,不要等到谷禹走后,不要追求内容十全十美,有什么就先写什么,让谷禹生前看到我的文字。于是,让在上海工作的学生林逸丹,去医院找程志华,拿到录音,整理出来,发给我。接到我的电话,林逸丹放下手头的一切,立即赶到医院,取回录音,马上整理出来,发给了我。上午10:33我给林逸丹打电话,下午16:03就收到了整理得清清楚楚的六千字的录音稿。随同录音文字稿一起发来的还有林逸丹写的一段话:“我之前在知乎看过谷禹哥哥做的视频和写的心愿,今天看到了他,又听到他说的话,不禁泪流满面。他真的是非常成熟、有担当和勇敢的人,这时候考虑的依然是别人而不是自己。您跟他说的一切一定能够深深安慰他和他的家人。希望他和家人们都能获得安宁。”(完)
* 本文图片皆截屏自视频《我是谷禹,这是我2018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