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止“慈善无用论”:一个慈善促进公共价值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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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言
· 正文
- 帕格沃什会议的前世今生
- 慈善:帕格沃什的后盾
- 瞄准被忽略的节点、撬动大影响
· 参考资料
引言
我一直想写一写慈善的成功故事。俄乌的战争局势已经持续半个多月,我想在这个背景下,回顾慈善曾经如何促进世界和平、改变世界。
核安全是贯穿冷战的主题。美国在1945年、苏联在1949年成功试验原子弹,两个超级大国拥有了相互毁灭的能力,导致了冷战的“军备竞赛”。1945年,全球只有2个核弹头,却在十年后的1955年达到2600个,1965年更是增长到3.8万个。
更多的核弹头让全球核风险陡增。美、苏的安全或许需要核武器的保障,但世界和平需要减少核武器。从这个意义上讲,1963年的《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1968年的《反核子武器扩散条约》、1972年的《反弹道导弹条约》是三个全球限核史上的里程碑式事件。这些条约限制了核武器的研发、生产、扩散,为日后一系列的限核控核举措铺路,搭建了美苏两国的高层对话的桥梁,为世界的和平作出了重大贡献。
美国和苏联/俄罗斯的核弹头的历史数量
https://www.statista.com/chart/16305/stockpiled-nuclear-warhead-count/
核安全背后有无数人的努力,其中有个鲜为人知的重要机制:帕格沃什会议(Pugwash Conferences)。它促进了国际交流、世界和平,并因此获得了1995年的诺贝尔和平奖。帕格沃什会议背后是慈善的长期支持。在了解慈善的影响力时,帕格沃什会议提供了一个慈善的经典案例。
帕格沃什会议的前世今生
罗素-爱因斯坦宣言
https://www.thinkerslodgehistories.com/bertrand-russell.html
1950年代,英国哲学家、反核人士罗素和爱因斯坦发表联合宣言,反对核武器,号召各国政府放弃核武器。这份宣言获得了大量科学家的签名支持,成为国际反核运动的标志性事件。居里夫人的丈夫、法国物理学家F·约里奥·居里作为签署者,提出全世界的科学家们应该聚在一起,共同应对核武器的威胁。这是帕格沃什会议的开端。
1957年第一次会议时的照片,
左二是来自中国的代表,科学家周培源
https://pugwash.org/about-pugwash/1957_pugwash_group/
帕格沃什会议在1957年成立。会议每年一次,通过组织大会、工作坊、学习小组、咨询、特殊项目,聚集了一批铁幕两侧、全球各国的核安全领域的科学家、外交官、军方高层,讨论如何限制核武器。各国的顶级专家在这里交流对核安全的理解、寻求共识,在了解了外面的世界后回到本国为政府高层提供建议,影响各国的核武器政策。在冷战的封闭环境中,这是东西方阵营少有的沟通渠道之一。
赫鲁晓夫会见帕格沃什会议
的资助者伊顿(Cyrus Eaton)
多年来,帕格沃什会议得到了铁幕两侧高层的认可。在苏联,帕格沃什科学家们常年向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戈尔巴乔夫等苏联最高领导人汇报。赫鲁晓夫非常重视帕格沃什会议,并在60年代派出顶级苏联科学家参会,寻求和美国的后台联系。这引起了美方对帕格沃什的重视,肯尼迪总统为会议发出贺信,帕格沃什会议的论文都会直接分享给白宫和美国国务院。
根据美国科学家的描述,在美苏的一系列核武器条约谈判中,许多帕格沃什科学家们成为两方的谈判代表。美国总统科学顾问威斯奈尔(Jerome Wiesner)在回忆录中写道,参加1960年的莫斯科·帕格沃什会议让他相信禁止核试验不会威胁美国的安全,并因此建议肯尼迪总统支持《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
在1964年的帕格沃什会议上,苏联科学家大多认为发展反弹道导弹(ABM)可以提升本国对于核武器的防御能力,因此有益于核安全。然而,许多美国科学家和个别苏联科学家持不同看法。他们认为,继续发展ABM不仅昂贵,而且只会迫使对方开发更具破坏力的攻击武器,这对和平无益。到了1967年会议,在美苏科学家的多年联合倡导下,会议的主流声音转而反对ABM。
帕格沃什立场直接影响了时任苏联部长会议主席、苏联科学院副主席柯西金。当时,另一位苏科院副主席向柯西金传达了帕格沃什的观点,而柯西金的女儿和女婿恰好曾两次参与帕格沃什会议。综合因素的驱动下,1972年,《反弹道导弹条约》在苏共领导人勃列日涅夫的支持下得到签署。
1972年,勃列日涅夫和尼克松签署《反弹道导弹条约》
帕格沃什的影响力在80年代达到一个新高峰。戈尔巴乔夫反对核武器,并将反核观点归功于"美苏两国科学家的共同努力"。这指的就是帕格沃什会议。他的两位外国政策顾问都曾是帕格沃什会议的参与者。戈尔巴乔夫的外交部长谢瓦尔德纳泽曾说,"罗素-爱因斯坦宣言为政治家们提供了这个时代最刁钻、复杂之谜的解法"。后来,苏联的帕格沃什科学家们又成功说服戈尔巴乔夫裁减军队,从东欧撤出1万辆坦克。
1995年,在纪念广岛长崎50年、罗素-爱因斯坦宣言40年之际,帕格沃什会议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以表彰帕格沃什在限制核武器方面的成绩。帕格沃什会议是冷战中东西方少有的高层沟通渠道,促进了国家间的理解、信任和知识的交流。
我们当然不能把冷战的核安全归功于帕格沃什会议。帕格沃什会议为冷战中的核武器谈判打开了局面,但它主要的成绩来自50年代和60年代。过去70年的核和平是几代人、多家组织、无数工作者的共同努力的结果。但帕格沃什会议的贡献仍然毋庸置疑。
帕格沃什会议和负责人罗布拉特教授
共同获得1995年诺贝尔和平奖
https://pugwash.org/history/1995_oslo/
慈善:帕格沃什的后盾
如果没有慈善,帕格沃什会议很可能不会发生。
在帕格沃什的历史上其实时刻面临着严峻的资金挑战,尤其在最初的十年。如果不是慈善家解囊相助,人类很可能错过这样一个避免核扩张、促进和平的机会。1956年,会议的组织者"向多个国家的富人寻求资金支持",加拿大-美国商人伊顿同意资助会议,承担了第一届会议的全部成本,会议在伊顿的老家帕格沃什举办。
然而,当时的美国面临着麦卡锡主义下的"红色恐怖",国内局势对任何和苏联有关的议题都保持高度的敏感和警惕。伊顿在1960年获得了列宁和平奖,这是苏联国内表彰外国人士促进和平的最高奖项。伊顿和苏联高层、尤其是领导人赫鲁晓夫亲近的关系(以及他对在大会上发言的坚持)引起了西方科学家们的警惕和反感,并逐渐停止接受伊顿的资金。
Cyrus Eaton
https://www.thinkerslodgehistories.com/cyrus-eaton.html
停止接受伊顿的资助让帕格沃什会议更加艰难。在60年代中,西奥多-克尔纳基金会、苏联科学院、福特基金会、新希望基金会、威廉施瓦茨基金会和一些小额个人帮助维持着会议的运营。每年的会议都需要单独筹款。1961年,在美国的帕格沃什会议主要依靠福特基金会提供的10万美元才得以召开。1962年的欧洲·帕格沃什会议则靠着各种公开和私下募捐的1.1万英镑。
随着会议逐渐成熟,资金的压力有所缓解。帕格沃什会议的参会者包括来自全球各国的代表团,日后的北大校长、物理学家周培源也曾派代表中国参加会议。办会国和参会国的科学协会开始承担主要成本。有时,大学基金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提供了会务方面的资助。举例来讲,1962年,美国的帕格沃什代表团得到了来自:
克里斯托弗-雷诺兹基金会的$2000;
丹佛斯基金会的$5000;
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2500;
埃德加-斯特恩基金的$3000;
原子科学家基金会的$2000;
塞卢斯-伊顿的$2000。
从1966年之后,美国帕格沃什代表团的资金情况明朗了起来。美国国家科学院、福特基金会、威廉施瓦茨基金会、阿德莱-斯蒂文森基金会成为了主要的捐赠者,支持着美国科学家参与会议。但在国际层面上,帕格沃什会议的伦敦总部长期处于捉襟见肘的状态,英国物理学家罗布拉特(Rotblat)和他的秘书两人承担了全部的总部工作。随着帕格沃什会议变得更加成熟,短缺的情况直到70年代之后才有显著改善。
罗布拉特教授和他的秘书在帕格沃什会议上。
抱歉,我实在没有找到秘书的名字
瞄准被忽略的节点、撬动大影响
我觉得帕格沃什会议有两个启示。
第一,慈善可以很有影响力。
很多人不理解慈善的价值。
我常常会听到一种说法,“慈善不就是捐钱吗”?这种说法通常有两层含义。第一,把慈善当成施舍。大家都听过“授人以渔”的故事。给别人一条鱼,不如教她如何钓鱼。我们不应该短视地解决眼前的“症状”,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而应该根除“病原”。
第二,认为慈善资金量小、“不可持续”。如果一位身患重病的病人急需抢救,慈善救助可以帮她度过难关。但是,持这种视角的人认为,社会难道总能依靠慈善救济去解决难题吗?
我把这些观点统称为“捐钱无用论”。上述视角是“捐钱没用论”的特殊形态,且都带着对慈善深深的误解。令人遗憾的是,这种观点不仅存在于对慈善一知半解的业外人士,公益圈内部也有类似的自我贬低。近年来圈内热炒“社会企业”概念,得到许多人的支持,认为会赚钱的公益项目才是好项目,这很大程度上便是受“捐钱无用论”的驱使。
帕格沃什会议反驳了“捐钱无用论”。
慈善并不是施舍。帕格沃什会议值得支持是因为它能发挥价值。依靠捐款,帕格沃什会议用相对政治中立的方式,将资金专注在搭建桥梁、追求和平,这让帕格沃什可以忠于使命地实现影响力。这是一种组织形式的创新,活动成本主要是机票、酒店、场地,在社会角度来看,成本可谓微乎其微,但却意义重大。花费几十万、几百万美元避免核战争、维护和平,这是功德无量的一笔社会投资。它用公共价值导向的方式,搭建了独特的平台,实现着政府、商业、学术都无法独立完成的使命。帕格沃什的成功自然离不开政治高层的支持,但如果会议由官方主办,则成了"一轨外交",将受到冷战时代官方的意识形态之争的影响而损失它的灵活、非正式、高效。正是基于慈善,才让帕格沃什得以成功。
今天的公益圈弥漫着一种对商业迷信般的崇拜。要是用今天中国公益圈的主流话语,帕格沃什模式缺乏"造血能力"、"不可持续",其实就是不赚钱的意思。对商业的盲目崇拜是危险的。如果会议采用商业模式(比如邀请科学家为企业做咨询,或者让科学家们自行买单参会),会面临牺牲公共价值追求的危险。慈善是一项价值事业,应该忠于社会影响力。类似帕格沃什会议这样富有公共价值的公益组织,应该得到慈善的大胆支持,而不是本末倒置地要求他们"可持续"、学会赚钱。
1962年,罗素和苏联科学家们
https://www.gettyimages.ie/detail/news-photo/meeting-of-scientists-of-the-pugwash-movement-earl-bertrand-news-photo/508729076?adppopup=true
第二,有效的慈善应该在被忽略且重要的社会节点上发力。
"慈善+国际交流"的模式是帕格沃什会议的立命之本。帕格沃什会议存在于冷战大时代的和平主题上,精准地识别到世界所需要的共识构建机制,寻找到需要影响的政策制定者,提供了一个被忽略领域的解决方案,因此成为了20世纪最关键的国际维和机制之一。
从资金量来讲,慈善相比于政府预算可谓是“芝麻比大象”。盖茨基金会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公益基金会,一年的预算还不到加州的教育预算。我国GDP是114万亿元,财政20万亿元,而慈善捐赠满打满算也就是2000亿,统计还掺杂水分,乍一看确实不像是能够解决大问题的资金量。但相比政府预算,慈善资金更加灵活,且具有更强的抗风险能力,这有益于发现创新的着力点,开辟通往未来的阳关大道。
冷战虽然已经结束,但余音尤在。各国官方立场之间的对抗日益激烈,社会舆论都有严重的排外情绪。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帕格沃什会议是什么?慈善将如何发挥影响力,让世界变得更好?这需要我们共同思考。作为思考的第一步,我们应当停止“慈善无用论”,意识到慈善巨大的社会价值。看懂慈善的价值,才能用好慈善。
参考资料及链接
[1]Robinson, P., 2019, Pugwash Literature Review, Urban Institute, https://www.urban.org/sites/default/files/2019/06/27/pugwash_literature_review.pdf
撰文:何流
编辑:Cindy、李治霖、Zoe
排版:陈思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