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安徒生：鸭与天鹅都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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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读安徒生：

鸭与天鹅都孤独

文丨嗷嗷呜

业余翻译人，艺术爱好者

梦想烂柯客，吐槽实践家

翻译代表作《导示系统设计大全》

《阿拉伯劳伦斯的回忆录》

世界上的美人鱼大概都是海的女儿；圣诞节前夜要问街上的小女孩买盒火柴；皇帝昏庸虚荣，请穿上漂亮新装；一朵花儿开了，里面住着拇指姑娘。

看啊，每个人的童年里都有一个安徒生，他是“童话世界的太阳”。

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

但安徒生自己并不这样想。1875年安徒生七十大寿，全丹麦民众集资给他修铜像，处在生命最后一年的安徒生看到设计图后却大发雷霆：“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小孩子趴在我的背上，或是坐在我的膝盖上，我的故事是同时写给成年人和小孩的，但小孩只能看懂外层，只有人生经历丰富的成年人才能领悟其中的内涵！”因此现在你看见的安徒生雕像大都是孤零零的。

 ● 一代童话大师的雕像多是孑然一身，陪伴他出场最多的不是孩子，而是鸭子

关于安徒生童年的贫困、不幸，人们讲了一遍又一遍。鞋匠家庭，母亲是洗衣工，没钱读书，但向往艺术，怀揣十四块钱，坐上马车，前往首都打拼，最终还是郁郁不得志。

但别忘了，故事《丑小鸭》里，那个被人嘲笑排挤的小家伙，最终还是变成了天鹅。丹麦国王授予他涅波戈龙骑士勋章，瑞典与挪威国王授予他北极星勋章，墨西哥皇帝授予他圣母玛利亚及爪德洛普勋章，普鲁士王国授予他三级红鹰勋章。他70大寿是丹麦皇室一手操办，病重时腓特烈王储、克里斯钦九世并瓦尔德玛王子都多次亲自前去探望。他死后，葬礼规格堪比国葬，国王克里斯蒂安八世也在护送灵柩的行列中。

但安徒生还是觉得世界不理解自己。

安徒生是丹麦国宝级人物和文学象征

他成名后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周游欧洲列国上，旅行费用来自皇室特别给予的津贴。这样的财力后盾让他经常在国外一待就是十几个月，靠着推荐信和一腔热忱，出入欧洲上流社交圈，结交名人权贵。海涅、大仲马、小仲马、雨果、狄更斯、巴尔扎克、门德尔松、李斯特、瓦格纳、鲁宾斯坦，都位列他交友名单上。

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不喜欢他。

1847年夏天，安徒生来到伦敦，并在一次高级宴会中结识了同时代文豪狄更斯。甫一见面，安徒生便不吝赞美之词，告诉狄更斯自己是他的“超级粉丝”，并冠以“当代最伟大作家”的美誉。几周后，狄更斯到安徒生的下榻之处，将自己几本作品的副本留给安徒生作为赠礼，里面还附上了一段友好的话语。

狄更斯当年赠给安徒生的作品之一《教堂钟声》。扉页上温情脉脉地写着“赠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来自他的朋友和崇拜者，查尔斯·狄更斯。伦敦，1847年7月”

回到丹麦的安徒生似乎隐隐意识到，自己蹩脚的交际才能或许没能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作为弥补之道，他开始给狄更斯写信表达崇敬之情。在不间断地写了九年信之后，安徒生认为友谊的裂痕已经得到弥补，于1857年5月飞鸿传书告诉狄更斯，自己会前去短暂拜访。

不过此时正是狄更斯的多事之秋，除了正在和妻子离婚之外，他的新作《小杜丽》也反响不佳。此外，他正在为参演好友威尔基·柯林斯的新作《冰渊》而忙于排练。安徒生抵达狄更斯的乡间别墅后，将所谓“最多不超过两周”的拜访时间延长了两倍还多。这期间，英国山区阴郁寒冷的气候让来自北欧的他大失所望，而且每天早晨甚至连个剃须的人都没有！他告诉狄更斯，按丹麦的礼数，主人应当让自己的一个儿子每天去给客人刮胡子。狄更斯没答应，但还是付钱给城里的理发店，让他们每天派一个人上门服务。除了身体上的管照，精神上的抚慰也是一项重要工作，因为敏感的安徒生一旦听说自己的作品受到批评，便会躺在宅邸的草坪上哭泣，无人能令他平静。如此种种，暴躁的狄更斯不堪忍受，尽管当初安徒生热情洋溢地在信中表示“我此次旅程完全是为了你”，“不管怎样，请永远在你的心里给我留一个小角落”，这位房客还是感受到了主人的驱逐之意。

狄更斯位于盖得山的宅邸海厄姆，海厄姆（Higham）在古英语里的意思即“高地之宅”

1857年6月15日，安徒生在狄更斯家最后一次孩子般地哭泣后，离开了这所他住了整整五周的海厄姆庄园。面对他的离去，主人却保持了相当的礼貌和和蔼，回到客房在镜子上写道：“汉斯·安徒生在这间卧室里，像家中长者一样睡了五个星期！”六天后，狄更斯给好友威廉·杰丹写信，详细地说明了一些内幕：

“

他每次来伦敦，都会因为雇马车或是喝雪莉酒这样的事弄出一大堆麻烦，而且下一次来，还是完全没有长进。他成天忙着将纸剪成各种图案，还从林子里采各种稀奇古怪的小花束带回家。

”

其实早在安徒生离开之前，狄更斯就忍无可忍地写信给另一位好友，英国前首相约翰·罗素勋爵，吐槽自己的愤懑之意。这封信的藏家后来将其拿出来拍卖时，所有人都对其中直白露骨的讥讽大吃一惊。这位世界上最美好的童话作家在狄更斯眼中，是个彻头彻尾的粗鲁乡巴佬。

一代文豪狄更斯在给前首相的信里诉苦，称安徒生“法语说得像野人，英语是聋哑学校水平，用意大利语念自己作品名字都困难。为了沟通而请来的女翻译说，这家伙根本连丹麦语都说不利索”。

有人说从安徒生住进狄更斯家之日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捞上来的鱼，熬不过三天便臭了。甚至连狄更斯的女儿都叫安徒生“瘦骨嶙峋的烦人鬼，总是赖着不走”，难掩嫌恶之意。在安徒生走后，狄更斯寄去了一封口气冷漠的告别信，以一种屈尊的姿态，将这场勉强的友谊划上了句号。1847年夏天初次遇见狄更斯时，安徒生曾经写信给朋友，称自己启发了狄更斯很多创作灵感，并得到了狄更斯的正面响应。1857年夏天之后，有学者说大概《大卫·科波菲尔》里那个谄媚的伪君子尤莱亚·西普就是狄更斯从安徒生身上得到的唯一灵感。

狄更斯并不是唯一对安徒生退避三舍的人。这位童话大师就像传说里可怜但可爱的公主一般，迷失在寒冷孤独的某处，只要看见一座亮着灯的小屋，敲开门就理该得到热腾腾的面包、肉汤和温暖的床铺。这种不请自来令所有与之交集过的名人都感到了感情上的严重挟持。他去拜访过格林兄弟，得知主人完全不认识自己的时候，他当场毫无保留地把一切失望和受伤都和盘托出。事后兄弟俩也曾上门致歉，但安徒生对外界一遍一遍提起的，依然是“你知道吗，格林兄弟居然说他们不知道安徒生”。

格林兄弟的《格林童话》据说是德文作品中销量仅次于《圣经》的书。但这些故事来自对民间传说童话的整理，而不像安徒生那样属于原创。

但雨果肯定记住了安徒生，当他某个清晨毫无准备地被安徒生的来访惊醒，自己穿着皱巴巴睡衣、晨鞋和内裤的凌乱形象便被这位不速之客激动地写进了回忆录《我的一生》里。在这本书里你还能读到安徒生紧紧握过巴尔扎克“女人般的手”，和大仲马手拉手去看歌剧，和门德尔松促膝长谈。

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不喜欢他。

尴尬的人际社交是安徒生一辈子无法解开的难题，而他极度渴望得到关注的虚荣心将这种困顿进一步演变成了闹剧。在狄更斯家逗留期间，《冰渊》上演，安徒生应邀前去观看。当晚，作为贵宾的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王子在观众中认出了安徒生，这让矮小佝偻的作家倍感尊荣。但很快地，他发现这种暂时性的关注并没有让自己成为当天众人追捧的主角，于是再度陷入哀怨忧愁的情绪失控之中。

作为19世纪在国外长途旅行次数最多，逗留时间最久的作家（没有之一），安徒生如蝴蝶般出入欧洲上流社会，疯狂毛遂自荐，占据欧洲大小报刊头条。但在同时代他克制的北欧故乡，舆论却反其道而行之，送给他的词语是“剽窃”、“不通文词”、“虚荣”、“趋炎附势”、“妄自尊大”。

唾弃安徒生的人千千万，但安徒生爱的人又何止一个。

安徒生童话里的爱情，大多是得不到的。《海的女儿》是他对一直犹如生父般照顾扶持自己，送自己上大学的监护人约纳斯·科林的儿子——爱德华的求欢不得后，满怀悲切写出的作品。他给爱德华的情书里这样写着：“……我对你的感觉，就像女人”。

小人鱼已经成为丹麦的形象代言人。在这个世界最著名的童话故事里，小人鱼想要和王子在一起，需要换掉鱼尾，即“换一个下身”。而安徒生想要的这个下身，或许并不是女性的。所以现在不难理解，为何王子对小人鱼百般呵护，却只让这位仪态万方的佳人睡在自己门外的垫子上，并最终和别的公主结婚了。而小人鱼换掉下身的代价，是失去天籁般的嗓音，因此自己的欲望“永远无法说出来”。

但安徒生对女人的要求苛刻多了。27岁时，他在自传中写道：“我对超过20岁的女孩总会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感，和她们在一起，我真的会发抖。”

他的行为也与这些话完全一致，他追求过的女子全是妙龄豆蔻。大学同学克里斯钦·沃伊格特的妹妹、比自己小8岁的约纳斯·科林的小女儿（是的你没看错）；35岁时爱上了20岁的瑞典女歌唱家詹妮·林德。

瑞典女高音歌唱家詹妮·林德（Jenny Lind）,是童话《夜莺》里那只拥有世间最美妙歌喉，能为皇帝驱逐死神的夜莺的原型。

36岁的时候，安徒生又将“我最爱的一个人”的荣誉从汉斯·克里斯蒂安·奥斯特头上摘下，冠给了他16岁的女儿。安徒生16岁起便认识了这位著名物理学家，他24岁报考歌本哈根大学时，52岁的奥斯特正好是其主考官。在师生关系向朋友关系发展之后，安徒生再度以极强的代入感无缝拥抱这个家庭。他写信称尊师是“大汉斯·克里斯蒂安”，自己是“小汉斯·克里斯蒂安”，字里行间不掩同是一家人之意。

贾宝玉控萝莉，好歹是绝世公子，陌上无双。而安徒生滑稽又佝偻，胸腔整个凹陷进去，并不是童话里的王子。 

这些女人全拒绝了他。从此以后，他把爱恋都投向了男子，但和芭蕾舞演员（男）和伯爵（男）的恋情都无疾而终。

这张照片拍摄于1863年，58岁的安徒生难得和孩子一起合影，还全是萝莉。

1831年，安徒生曾写信向上文提到的监护人约纳斯·科林的儿子，爱德华·科林提议，两人之间不必像外人那样客客气气以“您”称呼，而改用“你”，被爱德华拒绝了。自尊心再一次受到打击的安徒生将这次失败描述为贵家公子对下层有才华孩子的傲慢，直到1846年还写信对爱德华埋怨说：“甚至在我最亲近的人当中，我也只不过是安徒生——一个有点天分的无害的人，一个自视甚高的人而已……家里没有人为我而骄傲，我好像一块没用的垫脚石。”

哥本哈根皇家歌剧院副主任约纳斯·科林（Jonas Colin）。安徒生14岁离开家乡欧登赛前往哥本哈根，想在那里的皇家歌剧院求得一席之地，得到的评价是“瘦长又笨拙，有个大鼻子，手大脚大还破喉咙”。不得已他开始写作剧本，但作品看起来“连母语的知识都匮乏”。但剧院给予了这个一无是处的笨蛋很大的人文关怀，剧院副主任约纳斯·科林负责送他上学、聘请老师、支付生活费（从一笔皇家基金里拨付），直到安徒生考上哥本哈根大学，施展才华。

向约纳斯的女儿和儿子示爱遭到回绝后，安徒生留下的文字让约纳斯一家至今都背负着对安徒生冷淡的骂名。而安徒生直到晚年，生活的圈子都非常窄小，固定出入在他长期“骚扰”下，还能忍受他的少数几个“善待他的家庭”，或者到国外旅行。其余时间，他便是孤单的回到自己的斗室中。

列夫·托尔斯泰花了10年时间解读安徒生的作品，只读出了两个字：孤独。

安徒生的铅笔画《爱神阿摩尔》。阿摩尔是他的作品《淘气的小男孩》里的爱神小天使。这幅图上阿莫尔举着9颗心，每颗心上都有主人的名字。除了左起第一颗外，所有的心都被爱神的箭射中了，而那颗被遗忘的心旁边，是安徒生的名字。

没有人喜欢他，他觉得世界不理解他。

安徒生终身未婚，生前没有留下任何房产，最后在一位犹太富商提供的房子里终结了自己的一生。在临终前不久，安徒生曾对一位年轻作家说：

“

我为自己的童话付出了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可估量的代价。为了童话，我拒绝了自己的幸福，并且错过了这样的一段时间，那时，尽管想象是怎样有力、如何光辉，它还是应该让位给现实的。

”

安徒生的画作是病态疯狂的，死神、鬼怪、巫婆是经常出现的形象。这幅涂鸦左上方山坡上一个被绞死的男人，是他没由来惯画的一个场景，在很多作品里都可以见到。

童话带给了他一生的荣誉和财富，带给了孩子们无数快乐和梦想，但他并不因此觉得幸福。

- 全文完 -

“蓝色木Lyceum”，

期望与诸位作知识与美的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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