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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 & 色丨奥林匹亚:以神之名(上)

LYCAEUM 蓝色木Lyceum 2019-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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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亚:以神之名(上)


文丨嗷嗷呜

业余翻译人,艺术爱好者

梦想烂柯客,吐槽实践家


在希腊南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西岸,靠近奥尔菲斯河和克拉底斯河交汇处,有一个地方叫做奥林匹亚(Olympia)。这里曾是希腊精神文明的核心,崇敬万王之王宙斯的圣域,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发源地,也是整个西方艺术文化成就的重要源头。

奥林匹亚的赫拉(Hera)神殿遗址。此处原来是宙斯和赫拉共同的神殿,在宙斯神殿落成后,被改为专门祭祀赫拉的地方。

虽然宙斯是这里的主人,但奥林匹亚最古老、最宏伟、对整个希腊意义最非凡的宫殿属于他的妻子,赫拉。因此,赫拉被称作“奥林匹亚的赫拉”,文艺复兴之后,这个名号又被冠在了维纳斯的头上。奥林匹亚成为了天之骄女不可或缺的注脚和代名词,无论站在她背后的女人是谁,都注定是高贵、主宰和魅力的化身。

鲁本斯描绘的宙斯和赫拉。赫拉和宙斯一样,同是泰坦神的后裔。她是古希腊的女性、婚姻、家庭和子嗣之神,掌管奥林匹亚的天后。

但在巴洛克时代,这是一个让罗马忌惮和憎恶的名字。她意味着一名凌驾于教宗英诺森十世之上的女性,玩弄天主教尊严的强权者,操控亚平宁半岛的政治领袖。1655年,英诺森十世升天,梵蒂冈便迫不及待地将她的名字从各类卷宗、档案和文件中抹去,就像一个满脸痤疮的人试图除去一个痘瘢。之后的数百年间,同样声名狼藉的英诺森十世凭借西班牙宫廷画师委拉斯凯兹的妙手,让世界对自己的阴鸷险恶啧啧称叹,忘却了他背后之人的存在。直到2019年7月3日,伦敦苏富比“古典大师”晚拍场上,以300万欧元的估价亮出了委拉斯凯兹另一张遗失之作:《奥林匹亚·麦达齐尼·潘菲利的肖像》 (Portrait of Olimpia Maidalchini Pamphilj)。

2019年7月3日,伦敦苏富比“古典大师”晚拍场上展示的《奥林匹亚·麦达齐尼·潘菲利的肖像》(Portrait of Olimpia Maidalchini Pamphilj),估价300万至500万欧元。

无论是从世俗还是宗教的眼光来看,三度婚嫁,两次孀居的奥林匹亚是彻头彻尾的窃国者。她的父亲出于虔诚的宗教观念,曾试图将15岁的女儿送进修道院,永远地侍奉天主。一番公开且强烈的抵抗后,这桩神圣的婚姻失败了,奥林匹亚嫁给了维泰博城(Viterbo)最富有的年轻人帕罗·尼尼(Paolo Nini)。三年后,夫君留下巨额财产撒手人寰,奥林匹亚成为富甲一方的年轻寡妇。1612年,21岁的奥林匹亚凭借继承的资产,嫁给了年长自己32岁,且家道渐衰的老牌贵族潘希里欧·潘菲利(Pamphilio Pamphilj),在她31岁再度成为寡妇的时候,得到了潘菲利这个贵族姓氏,和被尊称为“Donna”(贵族“夫人”)的社会地位。

维泰博是意大利中部的古城。奥林匹亚的父亲斯福尔扎·麦达齐尼( Sforza Maidalchini)是一名兵队长(一说为征税官),母亲是维泰博主教的私生女。无论从社会地位还是家庭财富而言,都是一般贵族。

不过这桩婚姻带来的回报远未结束,奥林匹亚不会仅为了一个贵族虚名投资青春。潘希里欧·潘菲利的胞弟,38岁的吉奥凡尼·巴提斯塔·潘菲利蒙席( Monsignor Giovanni Battista Pamphilj)是一名虔诚且颇有前途的僧侣。为了让他能在侍奉天主的道路上更靠近天堂一步,奥林匹亚在和热那亚贵族安德里亚·吉乌斯提尼亚尼(Andrea Giustiniani)结婚后,依然和自己的前小叔子保持着情人关系。


婚姻的伪装、金钱的收买,欲望的滋养和宗教的圣洁在这种古怪但有效的关系中达到了充分的平衡。1629年11月19日,奥林匹亚通过贿赂,成功让吉奥凡尼当上了枢机主教。1644年,在长达两个月的教宗甄选拉锯战中,吉奥凡尼嫂子的手腕和金钱再次击倒了整个梵蒂冈,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男人送上世界之巅,成为英诺森十世。此时,二人的关系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整个教廷为之哗然的同时,并无人敢反对,唯有枢机主教团中的阿尔森纳多·比奇(Alessandro Bichi )站出来羞愤地高声宣布道:“先生们,我们刚刚选出了一位女教宗!”

教宗英诺森十世铸币。1644年9月15日,他从教宗候选人的角逐中胜出,成为英诺森十世,直至1655年去世。

英诺森十世彻底沦为傀儡。奥林匹亚每天清晨步入教宗厅,和教宗及全体枢机主教议事,直到深夜才离去。如果有人将提案直接摆到教宗面前,教宗则会问:“问过奥林匹亚夫人的意见了吗?”这种耻辱让枢机主教斯福尔扎·帕拉维西诺(Sforza Pallavicino )痛哭失声,称“梵蒂冈被女人的邪恶力量主宰了”。阿尔森纳多的预言变成了现实:在首都罗马,奥林匹亚的横幅开始悬挂在教宗肖像和名号之上,并赫然写着“教宗奥林匹亚一世”;奥林匹亚的形象被浇筑在各类勋章正面,戴着三重冕,坐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宝座之上,教宗则屈居背面,披长卷发,手中忙着编织的活计。如此种种,令当时的书记官在文章中痛斥:“堂堂教宗甘受一介女流如此荒唐地管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奥林匹亚凭借教宗积敛了骇人听闻的财富。任何需要教宗主理的事务,都要先将卷宗文书和一袋子黄金或者钻石项链一起,递交到奥林匹亚府上。各国君王指示他们驻意大利的使节,务必在每周的牌宴上绞尽脑汁,只为不着痕迹地输给这位夫人大笔金钱。奥林匹亚贪婪无度的声名远播四海,令神职人员出离愤怒,不是因为梵蒂冈无法容忍腐败,而是无法容忍连腐败这样轻车熟路的事,他们居然都会输给一个女人。


奥林匹亚已成为雄心勃勃的职业政客,在教廷内外广布自己的人脉,教宗倒像是她手下一个高级主管。1651年,著名雕塑家阿尔森纳多·阿尔加迪(Alessandro Algardi)奉命为她制作了一尊胸像。这尊胸像清晰地吐露了奥林匹亚想要传达给世界的信息:一名60岁,青春不再的老妇人,风吹起她的头巾就像吹动教宗的披风,以及坚毅冷漠的眼神,和无情紧绷着的有力的下颌。梵蒂冈的噩梦化作了整个欧洲天主教区女性的嘉年华,每当奥林匹亚的马车出行,妇人们都聚集在街道上迎接,欢呼雷动,庆祝一个永世被男人把持的世界,终于被一个女人打翻在地。

奥林匹亚(1591-1657)胸像。

在成为天下的主人之时,奥林匹亚也成为了天下的敌人。有男修道院院长提起她时,无不轻蔑,又无不猥亵:“没有半点女人的美德,却有女人全部的缺点。她贪得无厌、永不知足、目空一切、吹毛求疵、锱铢必较、盛气凌人、暴跳如雷、水性杨花,将教宗的财富饥渴地搜刮一空,供个人享乐。”各种影射“女教宗”的讽刺诗在街头巷尾流传,作者挖空心思写出“曾经虔诚,现在不敬”这样的顺口溜,极尽羞辱和恶毒之能事,并将作品悬挂于公告板上,在教廷不远的纳沃纳广场上展出。1648年到1649年,罗马经历了一场大饥荒,奥林匹亚由于参与大宗谷物投机交易,被认为是导致这次惨剧的主要推手。甚至连她自己的儿媳,罗萨诺的公主都对她恨之入骨,重金举办讽刺文学比赛,让天下文人都来骂自己的婆婆。


贪婪、腐败、暴政和冷酷,不过是利益集团司空见惯的常规操作,让社会更加咬牙切齿的是奥林匹亚对那些非主流女性的爱护态度。贫困的女修道院、不愿意做修女的少女,不服从包办婚姻的姑娘,都是她的资助对象。她说整个罗马城该给予妓女合法的地位,将自己的纹章赐给妓女,挂在妓院大门,住宅大门和马车上,使得她们在各类场所出入无阻,免遭世人的践踏。她做这一切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名誉,只是为了报复和还击这个曾经想要拉她入万劫不复境地的社会法则,只是为了让女人站起来以牙还牙。

奥林匹亚的纹章。

1650年,西班牙首席皇家画师委拉斯凯兹第二次造访罗马,绘制了著名的教宗坐像。这张坐像孕育了后来弗朗西斯·培根的《尖叫的教宗》(Screaming Pope)。如果要从西方艺术史中选一张教宗肖像作为典范,或是要从委拉斯凯兹的人物画中挑选一张代表作品,这张画都应毫无悬念。它出现在各类经典画册里,历史故事中,教学课本上,就连中学美术老师都会不无激动地引导学生体会那种内敛而丰富的美,正如这张画当年在罗马亮相时引发的震动。教宗脸部和领子的处理手法,是意大利人从未见过的;而对教宗神情如此大胆的刻画,放眼整个欧洲画师,也无人敢这样做。它将一个权势如日中天之人内心的不宁静刻画得入木三分,锐利的注视,紧抿的嘴,冷酷的神情,似乎即将从那张椅子上跳起来。教宗左手捏着一份国书,上面是委拉斯凯兹的签名——一种他之前从未使用过的古怪花押。这是他除为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绘制的肖像之外,第二幅签名的作品。由于第一次为最高宗教首领作画,又是在意大利这样卧虎藏龙的人才圣地,委拉斯凯兹小心翼翼,必须为自己留下一个证明。

委拉斯凯兹《教宗英诺森十世肖像》(Velázquez:Portrait of Pope Innocent X),1650年。教宗应该是宽和沉稳的形象,但委拉斯凯兹笔下的教宗在众人的注视下仿佛充满了不安,随时准备还击。这张画像委拉斯凯兹没有收取酬劳,只接受了教宗一条金链子和一枚徽章作为嘉奖。

弗朗西斯·培根,《尖叫的教宗》(France Bacon: Screaming Pope),1953年。

委拉斯凯兹见到了英诺森,即意味着他见到了奥林匹亚。教会对这个女人唯一愿意勉为其难承认的贡献,大概就是资助艺术。应该说,由于教宗本人是个对艺术毫无兴趣的人,教会与其承认这一点,不如该感谢这一点。正因为奥林匹亚控制了梵蒂冈的基建市场,下令吉安·洛伦佐·贝尼尼(Gian Lorenzo Bernini)参与翻修纳沃纳广场的工作,才有了著名的“四河喷泉”(Fountain of the four rivers)。在她的影响下,潘菲利家族成为了整个欧洲最一掷千金的艺术资助人和收藏家。

“四河喷泉”(Fountain of the four rivers)是梵蒂冈的著名景点,在饮用水入户之前的年代,这里是居民重要的取水地。除此之外,该喷泉标志着英诺森十世代表的潘菲利家族的荣耀和地位。“四河”指的是当时地理上被人们所认知到的四条河流:印度的恒河,美洲的普拉达河,埃及的尼罗河,与欧洲的多瑙河。奥林匹亚非常器重贝尼尼,将自己在老家领地修建的行宫托管给他。贝尼尼是委拉斯凯兹意大利之行结交的重要朋友,两人有亲密过往。

现在有充分理由相信,这张《奥林匹亚·麦达齐尼·潘菲利的肖像》和《教宗英诺森十世》绘制于同一时期,也是委拉斯凯兹第二次罗马之行中唯一绘制过的女性肖像。当我们回想那些曾经被委拉斯凯兹画过的贵族女性名单时,就会理解这张非哈布斯堡裔女性肖像所代表的地位是多么尊贵与庄严。整个画面除了人物,几乎全是黑色:黑色的背景,黑色的衣物,黑色的头纱,并且,没有佩戴任何饰物,只有左手的白手套点名身份。这个女人像黑夜,吞没了所有星星不自量力的光芒。奥林匹亚平静而沉稳,艺术家所有的笔力都来自那胸有成竹的目光,它们属于一个胜券在握,从未失败的领袖。罗马尽入彀中。

委拉斯凯兹,《奥林匹亚·麦达齐尼·潘菲利的肖像》(VELÁZQUEZ, PORTRAIT OF OLIMPIA MAIDALCHINI PAMPHILJ )。左手戴手套是贵族身份和王权的标志。这张像里的平静和从容,是权贵肖像需要体现的典型精神,与教宗肖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1655年,英诺森十世升天,爱早荡然无存,恨却远没有尽头。按传统,教宗是上帝的仆人,没有后代,葬礼应当由其最近亲的家属主办。但潘菲利家族拒绝了这一任务,英诺森十世的侄儿想要先知道叔叔临终前,为何要将位于圣安吉洛城堡的教廷金库里的那些黄金,悉数搬运至自己的卧室;为何要在他高高的大床底下,挖了一个巨大的深坑;而这些黄金又为何在他死前短短数周,便不翼而飞了。这些绝世好问,来自齐格家族的新任教宗亚历山大七世也想知道答案,以挪用教廷资产罪,向同样拒绝承担葬礼,称自己“只是一个可怜的寡妇”的奥林匹亚发起了诉讼。


热心辅佐教宗的嫂子即刻离开了罗马,逃至自己位于家乡维泰博附近的领地,她早就在那里给自己修好了宫殿。在此期间,英诺森十世的尸体一直无助地躺在圣彼得大教堂一个储物柜里,除了饥饿的老鼠之外无人收敛。教宗生前的一名仆从实在无法忍受尸体被啃噬的惨状和腐烂的臭味,买来了一副简陋的棺材,将其草草埋葬在教堂地下室一个无名的墓地中。

维拉斯凯斯手稿,《奥林匹亚·麦达齐尼·潘菲利》(OLIMPIA MAIDALCHINI PAMPHILJ)。

1657年,黑死病肆虐欧洲,意大利一些城市甚至有一半的人口丧命,梵蒂冈不得不暂时终止了对奥林匹亚的调查和追缴,去应付更严峻的疫情。她15岁时拒绝侍奉的天主终于出手了,在那坚固华丽,与世隔绝的乡间堡垒内,一只虱子悄悄咬了她一口。奥林匹亚染上了黑死病,仆人避之不及,纷纷逃离,留下她孤独地死去。她终于化作了教宗的影子,名字连同委拉斯凯兹的作品被时代的洪流挟裹,泯然无迹。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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