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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 & 色丨爱德华·霍普:三岁看老与婚姻账簿

LYCAEUM 蓝色木Lyceum 2021-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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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霍普:三岁看老与婚姻账簿


文丨嗷嗷呜

业余翻译人,艺术爱好者

梦想烂柯客,吐槽实践家


从现实主义的镜头里看去,20世纪的美国是一幅幅静止到时间似乎都凝固的画面。而按快门的人,叫做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


开篇的这幅《夜鹰》(Night Hawks)是霍普最负盛名的作品,不知道它就等于不知道画家本人。它好比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维米尔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面对这间咖啡馆的玻璃窗,你能洞察到整个美国,或者是整个现代世界的社畜灵魂。


这幅作品完成于1942年1月21日,84厘米高,152厘米长,画的是市区的美国人晚饭后在街角咖啡馆闲坐的场景。画面凝滞到近乎呆板,一人一物都似乎是没有生命的舞台布景。同年5月13日,芝加哥艺术学院开出了3000美元的支票,将这幅后来被誉为“美国最负盛名”的作品纳入囊中。

《夜鹰》(Night Hawks)原作,

一名《夜游者》

1942年的3000元大体是个什么概念?当时世界尚笼罩在战争的死亡阴云之下,人间满眼贫困与死亡。最受欢迎的电影是《卡萨布兰卡》,每张电影票不到3美分;看完电影出来街边吃个热狗,5美分;再回到自己租住的,每个月25美金的单身公寓。姑娘们买不起丝袜,男人们抽不到香烟,大量的壮年男子被送去前线,女孩们挽起袖子在工厂里打磨鱼雷。


而此时霍普每画出一幅差不多尺寸的画,价格都是如此。

芝加哥艺术学院当年购买《夜鹰》的转账支票

二战期间的3000美元,足够把一个家庭填满,这样的画,到底好在哪里?满是难以言说的寂寥与不安,直戳心窝,简直可恨。


没错。这样克制与惶恐交织的画面,就是出自一个相貌严苛的古板之人。画家的这张照片,据信是网络上能找到的,本人“最年轻最好看”的一张。无表情的长脸,紧抿的嘴唇像一个重心,把整个人的容颜拉了下去,只露出那双大眼睛里的全部审慎与疏远,在圆片儿眼镜后令人隔阂地漠视着。一个典型荷兰移民的后代。

霍普像

这样的气质,让霍普从小就不受欢迎,经常被其他孩子欺辱的必然后果就是喜欢独处。孤僻沉默的童年里,绘画和阅读是灵魂窗口,为他的精神触角打开了延伸渠道。他喜欢爱默生,“一遍又一遍阅读”;也喜欢海明威,曾写信给编辑部,对《杀手》(The Killers)这部小说的出版表示赞赏。直到结婚后,即使外出旅行,他和妻子最常做的娱乐活动之一也是窝在住处读法语小说。至于画画,他颇有天赋,5岁就得到了良好的启蒙教育。他放画材的箱子是个旧油漆盒,上面贴着一张标签:“would be artist”(未来的艺术家)。

海明威的《杀手》出版于1927年,全文不足3000个英语单词,却被誉为“世界上最精彩的短篇小说”。这篇故事讲述了底层社会的凶残罪恶和走投无路,带有一战过后那种强烈的幻灭感。海明威准确地描述出了人类在大环境下的身不由己的无助和绝望,与霍普的艺术倾向不谋而合。这篇小说曾三次被搬上大荧幕,最著名的一版拍摄于1946年,由女星艾娃·加德纳(Ava Gardner)和硬汉博特·兰卡斯特(Burton Stephen Lancaster)出演。

9岁的时候,他在自己三年级的成绩单背面画了这样一张画:海天一色的背景前,有个背着手的小男孩。


中国有句话讲三岁看老,一点不假。这幅画像个预言,奠定了霍普艺术生涯孤独忧伤的底色;这个场景又像一部小说的开头——雨果的小说,昏暗的一天里,狂风吹得人晕头转向,来到了令人胆寒的大海边,这里有个小毛头,不知道名字,给塞上了一艘危险的船,生死未卜。但很多年后,这个孩子便是撼动宫廷的角色。

雨果也是霍普喜爱的作家。用精准的艺术语言和结构,将文学作品中的戏剧感和情绪予以图像化的再现,是霍普最擅长的。

类似的题材再次出现在霍普26岁的作品中。这幅《男孩与月亮》(Boy and Moon )呈现出彼得潘似的场景,安逸温暖的房间豁然残缺,一步之遥便是冰冷的夜空和逼人的圆月,少年从床上惊醒,四下无人只有蝙蝠飞舞。床头悬挂着一幅小画,画中不知通往何处的羊肠小道更增强了画面陌生的敌意。

《男孩与月亮》(Boy and Moon )

作于1907年

毫无疑问,这个背影是霍普的自我投射。他童年的窗户就正对着哈德逊河;青年时代酷爱观察被废弃的空房子,思考“一座没有人在意和观察的房子看起来像什么”;成名之后有钱修别墅了,故意选址在荒凉严峻的科德角,每天沉默地远眺岛外阴翳的海水。这种冷眼旁观,刻意寻求被漠视和被遗忘的人生观贯穿了他的一生,从未改变。


20世纪是空前喧嚣的时代:艺术与技术革命方兴未艾,两次大战接踵而来。面对世界的巨大改变,每个人都在问自己到底应该何去何从。学生时代的霍普也曾有当船舶工程师的志向,但最后还是选择游学欧洲,做一名朝不保夕的职业画家。在法国期间他的绘画风格也一度向自然明亮的印象派靠拢,但终于无法违背内心的选择,重新披上了暗调的保护色。面对前卫艺术狂潮的席卷,他不为所动地称“根本不记得听说过毕加索”,钟情巴洛克大师伦勃朗,称《夜巡》是自己“所见过最美妙的事物,是过去对现实的敬仰”。

霍普在自画像里多次向荷兰前辈伦勃朗致敬,他捕捉到了大师在命运面前同样的不满和时不我与,两位艺术家相隔几个世纪,垃圾桶画派和巴洛克艺术却依然能以作品在精神层面互相沟通。

1910年从欧洲回国之后,他在纽约租下一间工作室,希望能潜心磨炼风格,闯出自己的天地。1913年,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在军械库展览会上卖出了人生中第一件作品,之后便无人问津,陷入了长达十几年的事业僵局,不知道自己该画什么,只能靠画海报和插画谋生。

军械库展览会(Armory Show)是国际现代艺术展览会(International Exhibition of Modern Art)的别名。该展览于1913年首次举行时,选址在纽约市第69兵团军械库,如今已成为纽约艺术界的头等重要展览。霍普在首次展览会上以250美元的价格卖掉了人生的第一幅作品《起航》(Sailing)。这幅布面油画绘于1911年,尺寸24*29厘米。

无尽的低谷和瓶颈岁月里,霍普除了1918年因战争海报“Smash the Hun”获得了U.S Shipping Board Prize和零星的版画奖项外,他郁郁不得志,困顿挣扎,一无所获。

 霍普获奖的海报作品

天天靠敲编辑部的门寻求订单的日子,会因一个女人而改变。霍普或许从来没想过,这种相逢对于封闭内敛到近乎病态的自己而言,本身就带有不可思议的宿命意味。1923年春天,41岁的霍普在旅行中认识了42岁的约瑟芬妮(Josephine)。同年圣诞节,不善言辞的他以最沉默的方式展开了求婚:将Jo斜倚在窗台前眺望巴黎圣母院的剪影画在一张卡片上,旁边附有他最喜爱的颓废派诗人维赫连(Paul Verlaine)向爱人求婚的情诗《无暇之月》(La Lune Blanche):

巨大而温柔的静谧

似乎从天堂降临
月光正照亮
这独一无二的时刻

就像男孩的背影一样,霍普那些象征性的形象,总是顽固地重复出现。虽然Jo担任了他大部分作品的女性模特,但他一生只为太太画过一张正式肖像。这张肖像和求婚时的卡片一样,也是侧影。

Jo善于交际的活泼个性和霍普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二人长达43年的婚姻生活中,因此多次爆发冲突和争端,随后便是长期形同陌路的冷战。但无论人格如何缄默自闭,霍普的示爱方式便是以全部艺术生命对配偶进行彻底的服从和忠诚。1923年,也就是二人相识的当年,Jo就依靠自己的人脉,将霍普6幅水彩作品送进了布鲁克林美术馆展出,其中一幅《复折式屋顶》(The Mansard Roof)还被美术馆以100美元的价格永久收藏。

《复折式屋顶》(The Mansard Roof),水彩画,绘于1923年。此时霍普已经41岁,疲惫挣扎,依然不名一文。画中这所老式维多利亚建筑有着多重折线型的屋顶,在当时是非常不流行的作画题材。霍普少年时代对那些无人关注的房子的偏爱,再次代表了他内心对现实的看法。

1924年,即婚后第一年,Jo趁热打铁,操办了霍普的首次个展,霍普的所有水彩作品在这次展览上售罄,彻底告别了敲编辑部的门求插画的讨饭生涯。1927年,即婚后第三年,霍普的《过道上的二人》(Tow on the Aisle) 以1500美元售出,创下他个人当时的作品最高成交记录。霍普用这笔钱买了一辆二手道奇,经常开着车和太太去人迹罕至的偏远之地做写生旅行。

《过道上的二人》(Tow on the Aisle)。霍普非常喜欢看戏,剧院、演员、电影院是他作品中的常见题材。

买车并没有扩大霍普的生活空间,即使驾车远行,二人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窝在小地方不见人,甚至不生火做饭,靠吃罐头度日。Jo说跟霍普说话就像朝井里扔石头,但那井不会发出任何回响。如果万不得已要和人交流,霍普皮夹子里总是带着歌德的一小段作品,便于在某些固定场合使用,缓解自己沉默带来的尴尬。


用歌德与他人交流是在是过于晦涩了,由此不难看出,人际交往对霍普精神世界而言是种残忍的绞杀。他曾说:“如果我能用语言说出来,那也就没有画画的必要了”(If I could say it in words, there would be no reason to paint)。作为歌德的崇拜者,霍普内心也有一种《浮士德》般的自我寻找,精神往往在清教徒般的虔诚严苛和波西米亚式的恣意放纵中切换。赫维连诗集里有很多露骨色情的纵欲之诗,成为霍普绘画灵感的源泉。而《薄暮中的房子》(House at Dusk)画的就是歌德《流浪者夜歌》(WANDRERS NACHTLIED ):

一切的峰顶 

沉静, 
一切的树尖 
全不见 
丝儿风影。 
小鸟们在林间无声。 
等着吧:俄顷 
你也要安静。 ”

《薄暮中的房子》(House at Dusk)。图中画的是曼哈顿岛西边的公寓,繁华社会的美好住所在霍普看来,也不过是夜色中流浪者的暂时栖身之地。

除了Jo,这个世界或者没有人能忍受霍普,或者说,让霍普来忍受。这是一桩古怪但默契的结合,来得很迟,但也来得很对。他成名了,终于可以带着刻意的窥视站在纷扰之外,将一切交给妻子,尽情用沉默和色彩填满自己与世隔离的虚空。


Jo成为了霍普的经纪人,替他维系人脉,安排展出,当霍普的模特,和他一起构思,并给作品命名。而霍普也听从Jo的安排,每完成一张油画,都按比例绘制一张钢笔小稿,然后再由太太亲笔写下画的尺寸大小、佣金售价等详细信息。自1907年到1967年60年间,这样的账本记满了五大本。以至于后来人出了一本书,里面收藏了大量霍普油画和记账本上草图的对比。

霍普使用的SE Ledger,即 single entry ledger,中文叫做“单式记账账簿”。单式记账,顾名思义,就是在会计核算中,一个账户中只记一笔账。或是记收支,或是记欠款,也可以登记实物的收付。比如张三今天付了八百块;李四今天拿走三袋米;王二麻子今天送来一床棉花被,除此以外,并不能看到账目的来龙去脉和最后结果。

比如这幅《夏夜》,一对青年男女站在门廊前喁喁私语。账目上写明了原画尺寸(30*42英寸),完成地点是位于波士顿的科德角工作室(Cape Cod Studio),用了哪些颜色,何时售出(1948年1月24日),付款方式(check tied)等等。

《夏夜》(Summer night)

《夏夜》(Summer night)对应的账目

《四车道》除了以上这些信息,还对画面进行了描述:男人椅子的颜色,眼睛望着何处,女人的姿态、发色等等,不一而足。

《四车道》(Four Lane Road)

《四车道》(Four Lane Road)对应账目

《小城办公室》将霍普构图的精确理智发挥到了极致,在28*40英寸的画面上构造出达利般的超现实场景。窗边坐着的工作者,万里无云的天空,“Blond young man in white shirt”,机械的环境,机械的动作,紧张的情绪,至今还是我们职场生活的真实写照。

《小城办公室》(Office in a Small City)

《小城办公室》(Office in a Small City)对应账目

从加油站、商场、候车间,到电影院、餐厅和旅馆,霍普的眼光带着跟踪狂惯有的无孔不入,但冷静客观到令人大吃一惊,立马想要环视四周,或者是检查窗户有没有关上,再坐下来细细揣摩自己的过去,到底出了什么疏漏。霍普仿佛是人类告解室的监听人,是神父和主之外在场的第三者,看穿了强权车轮和工业化铁锤的双重碾压下,不堪重负的肉体和空荡荡的内心。和海明威一样,他笔下的人物挣扎着,反抗着,就像《老人与海》中的老人,放下了船桨回到陆地,睡觉的地方还是大路另一头的窝棚,脸朝下躺着,只在梦里看见狮子;因为现实正如《富有与贫穷》中主人翁所言,这个世界“没有给他们留下哪怕一丁点机会”。

霍普回到美国前的作品《码头:自杀》,清晰地传达出了这个世界吞噬个体的无情。画面上所有的旁观者已经和观众融为了一体,每个人在钢铁丛林面前都是孤立无援。

霍普成名后的作品已经成为当今世界价格最高的收藏品之一,是各大拍卖行和博物馆的宠儿。2012年11月,他的《科德角的十月》(October on Cape Cod)在佳士得实时竞投系统上拍出96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5,943.4万元),刷新世界各大拍行在线单品拍卖的最高记录。

《科德角的十月》(October on Cape Cod)

2013年10月,《东风席卷维霍肯》(East Wind Over Weehawken)以4,048.5万美元(约合人民币2.51亿元)成交,创下霍普作品的最高拍卖纪录。

《东风席卷维霍肯》(East Wind Over Weehawken)

今日维霍肯

2015年5月21日,在纽约佳士得美国艺术春拍上拍卖的布面油画《两位清教徒》(Two Puritans) ,更是唯一一幅由私人收藏的霍普画作首次登上竞拍台,仅在拍前估价就超过2,00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1.24亿元)。

《两位清教徒》(Two Puritans)

2018年11月纽约佳士得晚拍中,霍普的《中餐厅:杂碎》(Chop Sue)以6.672亿人民币落锤,再度刷新霍普作品拍卖纪录,同时也创下了美国现代艺术拍卖的最高价,更荣登史上最贵的战前美术品宝座。

《中餐厅:杂碎》(Chop Sue)

但没有哪一幅图能像《夜鹰》那样,将人灵魂的疲惫无助,随时将被吞没碾压的孤独感体现得淋漓尽致。霍普这样评价这幅作品:“这,或许是我画过的最好的东西之一。在过去的这个冬天里,我似乎从未有作品比它能更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站在这幅画前,无声窒息的环境里,每个人内心都在问人生是否不值得。它无数次地被致敬,被模仿,被重现,却从未被超越。它就是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明天。

《马男波杰克》在有一季的宣传片里借用了霍普的《夜鹰》。四个孤单的人,或者说四个孤单的动物,在冰冷的玻璃窗里喝酒。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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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与诸位作知识与美的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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