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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回忆父亲周汝昌(四):情缘久在不须疑

LYCAEUM 蓝色木Lyceum 2021-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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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回忆父亲周汝昌

文丨周伦玲

常有朋友希望我写写不为外人所知的一些事情,于是酷暑之下斗胆写下“父亲小记”一组六篇文字,以示回馈。

——作者题记


(四)

情缘久在不须疑


1970年秋天,父亲周汝昌由国务院特调从干校回到北京后,到年底都没有任何批示消息。他自己也怀疑难道要待71年乎!可又觉得调动既然如此之急,又不是立时投入具体工作,上级必有统筹规划,非枝枝节节之事,故亦非个人揣测所可妄断的。于是就静心地等待上级的安排吧!


父亲在“天天读”时开起了小差,而且这个“小差”竟然开到了曹雪芹身上——想把曹雪芹遗留下来的那仅有的两句十四个字“补”“全”。他决心要做一种“试验”,试试自己的才能如何,能模仿到什么地步。


曹雪芹的诗是有家学承受的。他祖父曹寅是康熙时期的一位大文学家,诗、词、曲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曹雪芹虽然没有赶上他爷爷的晚年,但那部丰富多彩的《楝亭遗集》他却下工夫读过,对祖父的诗篇十分熟悉。这就间接说明了曹雪芹的诗格也受祖父影响势必趋近宋人,势必具备熔铸矜奇的特色。曹雪芹的诗自然又有他自己的风格特点:第一是他的诗绝不轻作;第二是他的诗,格意新奇,特有奇气。


唐代诗人白居易因为悯念一位“老大嫁作商人妇”而“商人重利轻别离……去来江口守空船”的长安名妓的身世命运,进而联系到自身的贬官九江司马的遭遇,写出了“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而清代诗人敦诚亦取此题材演为传奇脚本,无疑也是有感于自己的沦落不自得,叹老嗟卑、自伤不遇而已。


可惜曹雪芹的那首诗的全文,敦诚没有整篇具引,但有一点,曹雪芹并没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来大发一顿牢骚,而是说:白香山这位大诗人,躯壳虽亡,精灵长在,仍旧活在“地下”,听见敦诚把他得意的诗篇编写为剧曲,十分高兴,必然就叫他那两位擅长歌舞的侍女小蛮、樊素二个赶紧照本搬演起来——那种快乐就像任何一个作家亲眼看到自己写的故事被搬上舞台,人物都如自己所设计的那样活动起来一样!这是多么美妙的想象!


最妙的是在他想象之中不但诗人白香山还活着,而且连他的生前的侍女也还活着,而且他们还像生前一样地生活在一起,还照样享受他们那种诗人和艺术家共同歌舞风流的“韵事”,这实在是奇想妙想。


敦诚《琵琶行传奇》是以长安名妓沦落天涯为主题,曹雪芹就在题咏中仍以蛮、素二人为结穴,着落到此,气类相从,一丝不走。曹雪芹的这种想法,这样写法,自辟蹊径,绝不落人窠臼,一点陈旧、迂腐的气味也嗅不着。他的才性的潇洒跌宕、风流倜傥,令人闭目如见。


父亲几乎没有太多思索,因为他早就动过脑筋、做过研究,已成竹在胸了。他顺手拿起办公桌上的烟盒,拆开铺平,反过来,就在上面落字了。


自父亲回京后,他依旧吸烟,我常常见他伏在案前手夹一支烟,边写边吸、边吸边写。有时看见他笔挥不停,任手中的烟白白燃掉,还感觉奇怪:不抽,为什么不掐掉呢!


父亲当时常吸的一种烟名“光荣牌”,是上海卷烟厂生产,价格不贵,也就两三毛钱,他常常令我们到外面的小铺替他买烟。烟盒一面是一朵大红花,一面是一个光明四射的五角星。这种烟很大众,销售流通很快,点上不易熄灭,这也是父亲喜欢的原因之一。当然,以家里拮据的条件,能天天抽上这种烟也就很不错了。


父亲把烟盒拆开铺平,提笔写道:

唾壶崩剥慨当慷,月荻江枫满画堂。

红粉真能传栩栩,渌尊那靳感茫茫。

西轩笙管心犹壮,北浦琵琶韵未荒。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这首诗,笔底流畅,一气呵成。“补续”既成,父亲欣喜无限。


1971年元旦那天,父亲写给四哥祜昌一封信,信的末页,附上了这首诗。经仔细与烟盒上原诗稿相比较,第三句的“能”改作“堪”,第五句的“笙管”改作“鼓板”。


父亲很搞怪,他竟然没有将自己“补续”的实情告知四哥,他在诗后缀了两行字,曰:

右雪老题敦敬亭传奇诗全篇也

鑑老试看如何

鑑老,即父亲的四哥,我的四伯父周祜昌是也。当其时,父亲刚从干校回来,四伯父也得以旧业重操,正埋头于“大汇校”,并命名为《红楼梦鑑》(即后来出版的《石头记会真》)。鑑有审查、鉴别、鉴定之义,父亲称“鑑老”,真可谓一手二牍,一箭双雕,既含“鑑真”大业,又有试探四哥之鉴别能力。


没过两天,四伯父回信了:

雪老诗全篇乍看一惊,真有余叔岩阴阳怪气之风致。但不注出处。首句“慨而慷”改“慨当慷”,令人疑。末句“鑑老试看如何”,口吻含混,乃知是老弟笔墨,以试老兄眼力者也……

接着又写道:

诗腹联转得极自如,月荻句最佳,全篇开朗,声出金石,读之令人意远。茫茫句使我想到“剑横破匣影鋩鋩”。它句便想不出。又想起“苑召难忘立本羞”,想来是两首吧?

看来,鑑老还真有眼力。父亲过录此诗时肯定受到“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诗句的影响,这首主席《七律》,那时人人都倒背如流,脱口而出,父亲一落笔即作“慨而慷”则不足为怪,后划去“而”改“慨当慷”,却引起四伯父的怀疑,他识出是“老弟笔墨”,是为“以试老兄眼力者也”。


其后,父亲为四哥寄去一首诗:

小年解授白家诗,笺注文心那易知。

更有神来补芹句,情缘久在不须疑。

这诗是父亲讲自己的经历。首句说的是少年时曾为小学生讲过白傅《琵琶行》;次句讲1962年,父亲奉古典部指派,与顾学颉先生同为注释《白居易诗选》。对于《琵琶行》的注释,自谓颇得作者意处,尤其对于琵琶弹奏、曲调神情尤多体会。


“芹老断句,独涉琵琶,何人敢补?余实为之。此亦唯祜老知之耳。”


这首诗,足以作为历史见证。


原载《天津日报》2014年12月5日

经作者授权刊发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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