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錄 | 浙大「顏真卿碑刻研究工作坊」
△ 顏碑工作坊與會學者合影
2019年9月8日,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開幕儀式上公佈的鎮館之寶——「唐顏真卿《西亭記》碑」,引來海內外高度關注,一時成為網上熱點話題。
此塊「顏碑」有何重要歷史價值?為什麼歷經千餘年,石刻字跡依然如此清晰?借此可有哪些新的發現?它對我們認識顏真卿其人其字有什麼幫助?
12月1日,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學院邀請到歷史學、考古學、碑刻研究和藝術史研究不同領域的多位學者,針對顏真卿和《西亭記》碑展開了深入探討。跨领域的碰撞,為解讀颜真卿提供了更加立體和多元的視角。以下為此次工作坊精彩報告及熱烈討論之實錄:
△ 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館長白謙慎教授介紹藝術與考古學院及藝術與考古博物館概況
△ 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常務副館長樓可程致辭
第一場
△ 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主席、顏碑捐贈者林霄先生主持
1
顏真卿《修梁吳興太守柳文暢西亭記》讀記
薛龍春 | 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學院教授
作為此次工作坊第一位報告者,薛龍春教授首先從石碑出土情況、物質性特征、可辨識文字、碑額的情況等方面對浙大所藏此塊顏碑做了細緻全面的介紹,並通過對顏真卿各時期書法風格的分析,指出此塊《西亭記》碑為成熟時期顏書的典型風格。
關於碑刻的定名,他談到之前大家只看到碑陰上部有「柳文暢西亭記」篆書六字,但在今年8月15日,他在展廳的拓片上偶然發現碑陽隱隱有「修梁吳興」等篆字,因而推測為「重修梁吳興郡」六字,後來一位網友根據文字位置指出,「修梁吳興」之後應有「太守」二字,這樣,這塊碑的名稱應該是「修梁吳興太守柳惲西亭記」,《顏魯公文集》中的標題少一「修」字,是不正確的。人們不可能根據不正確的文集,造出一塊正確的碑。而且這種碑陽、碑陰分刻碑額的情況,在顏真卿本年的《唐錢塘丞殷君夫人顏君之碑》中也是同樣的處理方式。
其後,薛教授結合文獻,就此碑「書丹還是鉤摹上石」提出「可能是絹寫,再鉤摹過朱」的推測。这可以解释此碑字距与行距不等的情况。
此外,他認為還需值得特別注意的是,碑石的質地、碑刻所處的環境不同,鐫刻的精工程度及磨泐、風化的程度不一,也會帶來一些「風格」上的差異。根據此塊《西亭記》碑清晰的字口以及碑陰碑陽的差異,薛教授推測,此碑很可能在立起來不久後斜向掉入了苕溪之中,陷入泥土的碑陰与碑侧B面部分較好地保存了书写的原貌,而碑陽則因流水沖刷,而磨損嚴重,但左右不同部位程度又不相同。
△ 碑陰原石
△ 碑陽拓片
評論
華人德 | 蘇州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以下發言為節選)
華人德:薛教授仔細地介紹了原碑情況和碑上所缺的文字,對顏真卿典型風格的分析很透徹,還提供了「唐代書家書碑未必都是書丹或鉤摹上石,而有可能是絹寫」的推測。 這一觀點朱關田先生較早提出過,薛教授在這個基礎上推測,此碑不是直接書丹,陳根遠先生也有相似的觀點,這一問題非常值得討論。
關於字上筆畫交界的地方,因為顏字比較粗,刻的時候筆畫有先後,交界處在收刀時不會刻通,(凹槽裡)會有高起來的地方,表面經過磨蝕後,筆畫中間的交界處可能呈現出斷裂的效果。這其實並不是書寫時的現象。
我想提一個問體: 唐代的紙比較小,能不能把紙接起來寫碑樣?比如寫經用的紙,通常高度28公分,長度50公分左右,接起來成長卷。唐代的孫過庭《書譜》,懷素《自敘帖》,顏真卿《祭姪文稿》等,都是大約高28釐米。有無可能顏碑的碑樣就是用紙寫的?因為絹寫,還要反過來鉤在紙上,再上石。少一道工序就不容易走樣。唐代的紙很厚,質量很好,所以不一定要用絹。有可能是用紙一行一行地寫刻,所以也有可能出現高低不一的情況。我去年去正倉院,那裡展出主要的就是唐紙,我印象中看到的紙很大。請教氣賀澤先生,「唐紙」是指中國的紙還是唐代的紙?
還有對於豐碑巨碣,是「先刻後立」, 還是「先立後刻」?
自由討論
李明:薛教授對碑「倒在苕溪」的推測我很讚同。十年前我發掘的唐代竇希瓘神道碑,情況類似,可能北宋之前就倒了。竇希瓘是唐玄宗嫡親的舅舅,立碑的是昌樂長公主。此碑倒了之後斷成三節,復原後通高3.66米,字徑2.5公分左右。此碑碑文寫的較早,但碑是竇希瓘過世後十七年才立的。
華人德:碑誌不是人去世的當下就立的,一般要等到妻子或其他相關人去世之後一起合葬,再立碑。我寫過一塊王之渙祖父墓誌的題跋,書寫碑文的人是他第三個兒子,但最後落款的是外孫。立碑是等到王之渙妻子和他本人的棺槨都移到下葬的地方,才立的。所以我們一般不能把死的人的卒年作為立碑的時間。
陳根遠:剛才華老師懷疑「先立後刻」,擔心運輸的過程中會有磕碰,我覺得這個可能是有的,但我推測,也可能是碑先運到確切的位置上,和龜趺對準之後,石碑平躺著先刻字,然後再立起來,這樣位置不會變動,這是我一個很粗淺的想法。
林霄:但是要刻兩面,刻反面的時候需要翻過來,就費勁了。
薛龍春:在明代,文徵明家族曾經包攬了很多的墓誌撰寫,幾乎成了一個墓誌作坊,靠寫墓誌賺了很多錢。這裡面有個重要的例子,曾經有位常洲人託蘇州的知府請文徵明寫碑, 而這塊碑,真的就是從常州買了運到文徵明家,刻完之後再運走。這個例子雖然比較晚,但起碼說明,運輸可能不是一個特別難的事情。
華人德:關於「先立後刻」,我可以舉一些例子。《史記》上記載秦始皇巡遊天下,他刻了幾個刻石,都是「刻書立石」,看《史記》的記載,都是「先立後刻」。還有泰山頂上的一塊碑沒有刻字,據說是漢武帝時期立的,武則天的碑也是先立,刻的時候也許是她已經退位,或是其他原因,就沒有刻字。我想,漢碑上面為什麼有個「穿」,可能主要是方便運輸和施工。我去年去埃及的時候,很感慨,方尖碑30米,300噸,這麼大的一塊石頭,如果事先就刻上了字,運輸的時候只要一碰,就壞掉了。在中國古代,如果沒有幾十噸的吊車,運輸和豎立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只要先把石碑立起來,再刻字,是可以刻的非常精細的。你看龍門石窟的二十品,就是例子。我們可以後面再詳細討論。
2
「夜魚春躍」與「問緝之心」——《梁吳興太守柳惲西亭記》讀後
郭永秉 |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教授
研究文獻學、古文字學出身的郭永秉教授,將浙大此塊《西亭記》原石碑文與《顏魯公集》中《梁吳興太守柳惲西亭記》一文進行了極為細緻的校勘,認為原石文字與今本相異的地方,都以原石為好。通過對照原石、考察文義,結合文字學證據,郭教授校正了今傳各文本中幾項重要訛誤:
1.《西亭記》碑倒數第三行中應為「水堂之功乃餘『刃』也夫」,而今各本誤作「力」,「餘刃」和「弦歌」、「言子用刀之術」諸典之間有呼應關係;
2.「吏廚有飧錢之資」,今本作「飡/餐」,結合顏真卿書《干祿字書》有關這幾個字的規範,可知今本皆誤;
2.《西亭記》碑倒數第十一行中應為「豈必夜魚春『翟』而後見稱哉」,今傳本誤作「躍」;
3.《西亭記》碑倒數第八行中應為「則知學詩之訓,問『絹』之心,施之於政不得不然也」,今傳本誤作「間緝」,原石「問」字異文極為重要。
其中,就「夜魚春翟」這一典故,郭教授詳細考證了其使用的歷史源流,推測「將『夜魚』『春翟』置於一處,作為實行仁政、惠及雛幼的象征」,應是顏真卿的首創,此後白居易的策文中也有將此兩典連用之例,或可見顏氏影響。郭教授指出「問絹」是曹魏胡質胡威父子以清慎潔譽相期的著名事蹟,唐人喜用「問絹」「胡清」入詩文,晚唐進士司馬都《送羊振文先輩往桂陽歸覲》:「君家祖德惟清苦,却笑當時問絹心」的「問絹心」即《西亭記》的「問絹之心」。顏魯公此處用「學詩之訓」和「問絹之心」相對,更意在凸顯皇家子弟李清所具有良好的家教,顏魯公認為這種父子相傳的博學於文、清謹戒慎的家風,於從政者而言是必備的條件。唐懿宗時人邵朗所作《兜率寺記》用典多襲此篇,可見《西亭記》在後世的影響。
郭教授指出,歷史文獻在傳抄過程中,經常會出現增刪、訛竄、重組、因襲、加題、加作者等現象,唐宋以後類似現象也大量出現。通過對比浙大所藏《西亭記》原石及《顏魯公文集》,提示我們對宋元明以下結集成書的唐人文集之內容,應該更加謹慎地辨其錯訛、字字落實。由《西亭記》石刻本身的異文來說,其真偽、價值已不言自明。
評論
華人德:剛才聽郭老師的校勘研究,功力非常深厚。「問絹」的典故旁徵博引,從多方面給予證明,令人信服。他的研究使這塊殘碑不僅有書法的價值、文物的價值,內容上面還有文學和歷史的價值。現在很多寫書法的人古文字學問不高,經常寫錯字,這些問題非常值得重視。
他提到陸揚說這塊碑的形製非常罕見,其「上無螭首之類,邊角呈圓狀」。關於形製,可能他並不是很了解。唐代的《唐律疏議》上講,喪葬令,五品以上聽立碑(不受限),七品以上立碣。「碑」跟「碣」的區別要注意,碑是方頂、螭首、龜趺;碣是圓頂、沒有螭首、沒有龜,只有方座。顏真卿對禮制是非常重視的,七品以上不到五品,只能立碣,立了碑就是逾制,他還曾多次在禮制上面得罪當權人物。
關於碑額前後環刻的問題,唐代有「錢塘丞殷君夫人顏君之碑」前例,顏碑並不是孤例。
自由討論
白謙慎:郭教授,你講到從「夜魚春翟」的用典,推測顏真卿的文章在有唐代廣泛的傳播,這其中巧合的可能性大不大?大家都熟悉用典,如果是少數的幾個典,有沒有巧合的成分在?是否可以直接看出就是顏真卿的影響? 這些典故,顏真卿之前有沒有用過?如果是用典,就不是獨創,如果某一種組合是顏真卿發明的,那我們可以說是顏真卿的首創。
從《娟娟髮屋》開始,我就對「影響說」很警惕。寫的像,不見得就是誰學誰。西方藝術史總是把”影響“說的太隨便,好像把兩種圖片放在一起,看出來相似性,就說誰受誰的影響,這種鑒定方法本身是存在問題的。
郭永秉:白老師提的這個問題很重要,我們做文獻學的也經常反思,實際上有些是有共同的來源,而不是誰影響誰。我在寫文章的時候也考慮到這個問題,我裡面提到把「夜魚」和「春翟」組合到一起,我查過,在顏真卿之前好像是沒有人使用的。包括後來把那一些典故連環套似的疊合起來使用,應該也不是出於偶然。所以推測後來白居易等人用的時候,很有可能是受顏真卿的影響。
史睿:郭教授的研究給我一個啟發,顏真卿在湖州時期的碑銘文章,能不能看出他的閱讀史?這裡面有個重要的問題,顏真卿在湖州完成了一部大書,360卷的《韻海鏡源》,這個書是韻書和類書的結合,裡面列了非常多典故。這個書的用處就是為了士人科舉寫文章參考的。《西亭記》碑文應該寫於《韻海鏡源》之後,所以您說的這種典故的組合連用,可能最集中體現在這部書裡面。
白謙慎:史老師的補充非常好。這次工作坊的各位老師非常認真地寫文章,我們很感動,之後要考慮出論文集。
林霄:我有一個體會,鑒定一件藝術品,當你覺得這件是真的時候,它的各項證據都會指向「真」。
郭永秉:可以補充的一點是,我們做簡牘、青銅器的體會是,真東西一定會提供給你新知。如果是偽造的,是不會提供新知的,因為它一定是在既有知識範圍之內造偽。
3
顏真卿研究三題
陳根遠 | 西安碑林博物院研究員
西安碑林博物館始建於1103年,是歷代碑刻的富集地,其中藏顏真卿碑刻共有七塊。來自西安碑林博物院的陳根遠研究員,首先以一塊西安碑林最晚入藏的顏碑《臧懷恪碑》為例,介紹了石碑尺寸特征、碑主人身份、有關其刻立年代的幾種說法(後推測為約769-771,顏真卿61-63歲),以及顏真卿創作此碑的緣由。
之所以舉這件《臧懷恪碑》,源於陳根遠先生提出的一個問題:顏真卿是否是直接書丹於碑石?因為此件《臧懷恪碑》較之於其他唐代楷書豐碑,有一個顯著特征,即其行距極其侷促,許多相鄰的不同行的碑文筆畫相互跨界穿插,而字距更無秩序可尋。說明此碑絕無直接書丹於石的可能。
由此,更加證實了「先書丹於紙絹,再鉤摹上石」的可能性,且說明顏真卿當時應不在長安,碑樣書好送往京畿之後,鉤摹上碑時發現此前發給顏真卿的碑石尺寸測量有誤,因此只能將行字距全部調整,盡力壓縮,造成現今所見行距侷促的問題。
最後,陳根遠先生還考證了顏真卿和唐代四大隸書家之一——韓擇木的交誼,他提出,同樣精於楷書的韓擇木絕少在公開莊重的立碑活動中以楷書示人,此或與颜真卿精於楷書碑版有關,韓擇木選擇故意避開,或可看出其通達的智慧。
評論
華人德:陳根遠先生對這塊《臧懷恪碑》刻立時間的幾種說法進行了比較,最後他把這些年代一層層剝下來,縮小到了和其他幾說比起來年距最短的一個範圍(769-771),考證精確,而且很有道理。
在推測是否書丹的問題上,顏真卿在那個時代,要到京城去,只有坐船,而且是逆水而上,這樣沒有一個月到達不了,再在京城寫碑,再回來,要兩三個月,地方長官請兩三個月事假也太長。所以他沒有直接書丹而是寫碑樣寄去,是很可能的。
在他和韓擇木的關係上,也說明,當時請人書碑是要請做大官的,才覺得榮耀,不是字寫得好就可以,唐代寫字好的人很多,但是沒有名氣的,通常不會被請去書碑。
關於什麼時候刻碑是用紙絹摹寫上石,而不是書丹上石,啟功先生以為是元代,我認為太晚了。前面的時代可以舉出無數的例子,比如唐代集王聖教序,還有武則天和唐太宗的,尤其是武則天的《昇仙太子碑》,不太可能她親自爬上去寫草書的,都是鉤摹之後再刻的,不是書丹,說明當時是很流行的。
自由討論
李明:陳老師剛才提到的三種墓誌,我都見過,第一種是用硃砂和墨直接寫在磚上的,第二種是刻的,第三種是寫好以後刻了一半,另一半是寫的。說明磚墓誌是有直接寫在磚上的(而不是為了刻字而書丹),可能沒有過硃或寫在紙上再鉤摹上石這一說。
林霄:書丹這個詞,到後面可能意思已經變了,不一定就是寫在石頭上(為了刻字),可能已經變成「書碑」的意思。
白謙慎:明清的時候有一個習慣,刻好墓誌之後,要拓很多拓片,送給親友。唐代有沒有這樣的習慣?
史睿:文獻上有的,主要是說碑,比如打了多少份(拓片),敬獻給皇帝,或者皇帝指定說拓哪一塊碑,包括俄藏敦煌文獻裡也有提到打碑的事情。但是墓誌的拓印,我目前沒看到過。可能在唐代,抄寫要比拓印方便很多,拓印需要專門的碑博士來拓。
陳根遠:唐代的紙很貴,抄寫用紙要比拓印節省。
薛龍春:白老師剛才講到製作墓誌拓片送人,主要是作為紀念,還有一個方面,尤其是著名書家的,比如文徵明當時贈送拓片,主要是為了宣揚自己的書法。史睿老師剛才也講到唐代皇帝也是因為喜歡書法而讓人去拓碑,如果僅僅是因為文章,抄寫就夠了。
華人德:大家剛才都是從文獻方面做出一些猜想。唐代的紙比較厚,不太適於拓這些東西。
氣賀澤保規:薛老師文章中提到「絹」寫,你們說的也可能是「紙」(鉤摹),這兩個有什麼不一樣呢?
延雨:唐代的絹比較多的是單絲絹,經緯線比較鬆散,沒有像宋絹那樣細密,用絹來寫碑樣的時候,尤其寫那種很大的碑,把絹鋪在石頭上鉤摹的時候,會不會因為經緯線的抽扯而導致字跡變形?這種變形會不會造成刻石時的失真?
薛龍春:推測「絹寫」,主要是根據顏真卿自己寫的一篇名为《乞御书天下放生池碑额表》的文章中记述到:「遂绢写一本,附史元琮奉进,兼乞御书题额,以光扬不朽。」
華人德:「絹」一般用來畫畫的時候,是要上礬和漿的,否則生絹會暈化開。對於「絹」和「紙」,之所以習慣用紙本而不是絹本,就是「絹」因為礬和膠的緣故,幾百年後容易脆而斷裂,而「紙壽千年」,可以保存很久。
第二場
△ 浙江省書法家協會主席鲍贤伦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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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發現顏真卿《西亭記》殘碑的解讀及其歷史意義
氣賀澤保規 | 日本明治大學教授
日本學者氣賀澤保規教授曾在浙大首次此塊顏碑的一個月後,專程來中國參觀了原石。但在現場親眼目睹之後,氣賀澤教授發現展牌上所寫的寬度尺寸95.5釐米很可疑,目測至少超出一米,後來經證實,確實是博物館測量失誤,應該為120釐米。他的這個發現被當時在場一位中國觀眾(公眾號:管中可窺豹)寫了在網上,一時引起熱議,大家紛紛為這位日本學者的仔細嚴謹所折服。
此次來參加顏碑工作坊,氣賀澤教授首先講述了他得知這塊顏碑並來親自參觀的經過,其次對《西亭記》殘碑的情況做了細緻的整理。根據殘碑的復原情況以及文獻考證,氣賀澤教授推測,碑的完成時間應該在文章寫成之後的兩、三個月後,其時應為6月末,而顏真卿是在當年8月以後離任,所以此碑應完成在其任期之內。他更強調,此碑高達270釐米,而文字是環刻的,如此大型的石碑刻滿了字,不存遺落之處,或說明碑石是在文章寫成之前就準備就緒,顏真卿配合碑石的大小,確定了文章的長短及字體的大小,再刻入其中。因此可以得知,此碑是顏真卿親自參與而造的原碑,後世也沒有重刻,並不是借用顏真卿名作的偽刻。
此外,氣賀澤先生還就「梁柳惲與西亭」、「李清與顏真卿」「顏真卿與『湖州刺史』的地位」等問題,做出了詳細的考證。
評論
白謙慎 | 浙江大學考古與藝術博物館館長、考古與藝術研究院院長
白謙慎:上午郭教授說他研究的時代比顏真卿早一千年,而我研究的時代則是比顏真卿晚一千年。所以讓我來評,我主要說一些感想,在座的專家可以幫忙評議。
氣賀澤先生非常認真,對碑的形製、文本等方面都做了非常細緻的描述,以及對和碑有關的兩個人柳惲和李清做了介紹, 他提了幾個問題:一、他對刻碑的時間和立碑的時間做了幾個推測,氣賀澤先生提出,這篇文章是提前寫好,而且撰文的書寫都考慮到文本的長短和字體的大小,都做過計算和編排的。第二個,也是引起我興趣的問題是:李清作為皇家子,為什麼有些文獻缺乏記載?第三個,顏真卿的忠烈形象,是官僚和政治家,其人生並不是只是剛直那麼簡單,他推測顏真卿和李林甫關係可能相當密切,這個我覺得非常可能。
顏真卿的忠烈形象在接受史方面是很有幫助的,美國有一個學者研究過宋代是如何宣揚顏真卿,但事實上,顏真卿在五代的時候已經很受推崇了。而且在宋代的時候,顏真卿和楊凝式是經常一起被提及的,楊凝式和忠臣的形象是毫無關係,可見,光講政治不講書法上的技術,是有問題的,而光講他的大節,不講他日常生活中的變動和迫不得已,也是片面的。
自由討論
高明一:我呼應一下白老師關於顏真卿接受史的問題,大家知道顏真卿的人際脈絡很廣闊,所以他題的碑版很多,現在很多人會疑問:他去世之後,其書風影響力到底強不強?我注意到,顏過世之後,有他書風的墓誌比較集中以洛陽為中心的周邊範圍,這和顏母殷夫人家族很有關,他們是洛陽望族,所以顏真卿楷書的影響在洛陽周圍比較集中,而楊凝式的後半生大部分時間都住在洛陽,所以他比較容易接受到顏真卿的書風。
第二個因素是,柳公權名聲鵲起之後,在某方面是取代了顏真卿的角色。顏真卿書風在洛陽的集中,我目前看到是在唐晚期之前,五代時期看不到,可是柳公權的書風在長安附近皇室的墓誌中是主流,那裡是看不到顏真卿的風格。柳公權因為受到皇室的喜好,他的影響一直延續到北宋,至少我們看《淳化閣帖》,是看不到顏真卿的東西。北宋初年,皇家會編大型類書,比如《太平御覽》《太平廣記》,顏真卿是被歸入「神仙部」,「書法部」是柳公權。從接受史上來看,顏真卿被當成書法家,比較早是在宋真宗時期,那時也只是被當成附記,而沒有特別強調。
白謙慎:你說到接受史,北宋的時候很多人都是提「楊瘋子」的書法,楊凝式在當時的名氣是很大的,柳公權已經沒有怎麼被提了。至於《淳化閣帖》沒有包括顏真卿,也有很多說法。
陳根遠:高老師剛才說的確實是,柳公權以後的晚唐墓誌,基本上是柳體為多,顏真卿書法不多看到,真的是這樣。柳公權在世時皇帝就明確說他書法寫的特別好,我估計皇帝說顏真卿就是工作很努力,書法還可以。
林霄:這和明代的情況很像。董其昌出來之前,都是說祝允明第一,等董其昌出來之後,到了清初(受到皇帝的讚賞),就沒有再說祝允明了。
薛龍春:剛才氣賀澤先生講到,碑額有可能也是顏真卿寫的。我覺得這個可能性不那麼大,裡面柳文暢的「暢」字寫了俗字,從「申」不從「田」,還有「西」字也有誤,以顏真卿的字學功底,在碑額幾個字中寫錯兩個字,這個可能性不是太大。李明先生見得比較多,想請教一下,唐代的碑文和碑額出自同一個人,這種比例佔多少?起碼明清時期我知道碑額和下面碑文,很少是由同一個人寫的。有些即使有篆額者之名,也是假名而已。(陳根遠、李明:不多的。)
史睿:正好是顏真卿在湖州任上完成了《干祿字書》,前面的序裡專門提到什麼字可以用在碑版上,(華人德:包括對字的正、俗都是應該很熟悉的),所以應該不太會出現錯字。
薛龍春:以及氣賀澤先生推測碑側B面的小字隸書題記「大曆十弍年六月三十(日)建之」也是由顏真卿所書。(我認為)在碑刻中,落款處把字變小,再換一個隸書來落款,可能性是比較小的。一般來說碑文用楷書來寫的,很少會用隸書來落款。如果碑文是用隸書,落款用楷書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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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刺湖期間的詩文雅事與景觀塑造
史睿 | 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
專研唐史多年的史睿教授,從「景觀塑造」的角度出發,對顏真卿在湖州作刺史時期(大歷七年至十二年)的詩文碑銘所涉之湖州名勝與其家世、學問、交往之間的關聯,進行了深入的探討。
其中,他尤其關注顏真卿重新發現和修復擴建前代名勝的相關活動。史睿教授指出,顏真卿刺湖期間尋覓東晉南朝的舊跡名勝,修復或重建舊日景觀,並與一眾友朋同儕在湖州周邊的景觀中诗酒流连,創作了一系列懷人賞景的詩文,使自己也成為景觀的一部分。這是漢代以來循吏文化傳統的延續,有教化民眾、趣之向善的作用,而此塊顏真卿《西亭記》碑,正是這一傳統的寫照。
通過考察顏氏團體文化景觀塑造的過程、手法、意義,史睿教授深入探討了其背後的顏氏閱讀史和知識社會史的問題。
評論
白謙慎:史老師的研究,雖然做的是唐史,但對我的研究有很大的幫助。今天他也提到跨學科的問題,確實,我們藝術史的學者應該好好像史學界學習。我們都知道顏真卿是王羲之之後的又一座高峰,他的家學淵源深厚,從顏之推、顏師古到顏真卿,他們在文化上的影響力是很大的。顏真卿在文學上的聲名,確實被他的「書名」所掩蓋。
我對景觀史的領域沒有專門的研究,抱著學習的心態,所以現在開放給大家來討論。
自由討論
華人德:(談到景觀)蘇州虎丘有四個字,「龍虎豹熊」,其中「龍虎」,據蘇州的記載,是顏真卿寫的,「豹熊」是後人加上去的。但「龍虎」兩個字看上去不像顏體,跟他後來的風格差別比較大,可能是他小時候寫的。蘇州建園的歷史很悠久,江南地區的景觀是很多的。
沈培紅:史睿老師的研究非常有意思,有一個我比較感興趣的問題,就是顏真卿寫這篇碑文,特別來讚揚李清的政績,讓我感覺到,顏真卿與當地的關係是不是不那麼融洽?我總覺得這篇文章隱約透露出一些信息,顏真卿是否在借李清來和當地的勢力做某些對抗?為什麼修這樣一個「西亭」,李清「役不煩費,財有羨餘,人莫之知」,要偷偷地拿錢不想讓別人知道?我覺得這段歷史背後的張力是很值得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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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撰文的唐獨孤彥妻陳至墓誌
李明 | 陝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員
來自陝西省考古研究院的李明研究員,有著多年對唐代遺跡考古發掘的豐富經驗。此次報告,他詳細介紹了一塊由顏真卿撰文的唐獨孤彥妻陳至墓誌。
顏真卿專為女性所寫的墓誌非常罕見。這合墓誌出土於唐大曆十三年(778)太子右贊善大夫獨孤彥妻陳至墓(1989年12月發掘),出土時誌蓋覆於誌石之上。誌蓋頂面正中有篆書「大唐故/潁川陳/氏夫人/墓誌銘」,誌石上有「金紫光祿大夫刑部尚書上柱國魯郡開國公顏真卿纂」。
根據考古復原長度推測,陳至墓應有三個天井,總長度二十米以上。陳至的亡夫職事官太子右贊善大夫(正五品上階),長男獨孤良裔任太僕少卿(從四品上階),皆是中央中級官員,因此陳至墓的規格是完全符合她的身份的。
顏真卿撰文中提到,陳至「善隸書,好屬文」,說明陳氏也是一位書法家,至少是善寫楷書的書法愛好者。李明研究員通過詳細考證顏真卿與陳氏的關係(陳至為陳希烈之女),以及與獨孤皇后的關係(陳至的丈夫是獨孤皇后的從父),對顏真卿為陳至撰寫墓誌的緣由進行了推測。他特別指出,這合墓誌的意義,不僅在於可補《顏魯公集》之缺,亦為考證顏真卿與陳希烈家族的關係提供新的證據。
評論
白謙慎:(李明文章中提到「按理說,以顏真卿嫉惡如仇的性格,是不該為身負叛逆惡名的陳希烈家人(陳至為陳希烈之女)撰寫墓誌的」)有關顏真卿和貳臣陳希烈,包括獨孤皇后之間的關係,是非常複雜的。關於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清代、晚明的史料更多,薛龍春教授和我都做過改朝換代時期的研究。我研究的是遺民,薛教授研究的是貳臣,比如像被認為是貳臣的王鐸,他身邊的兩位朋友,一個是抗清被殺,一個是上吊自殺;而拒不仕清的忠臣傅山,實際上跟清朝的官員關係是很好的,很多事情需要清朝官員的幫忙。
顏真卿為陳至撰寫這合墓誌,起碼可以說明陳希烈對於顏真卿而言,不算是太大的忌諱。如果不算是忌諱,那麼顏真卿寫這塊碑多大程度上是看了獨孤皇后的面子?
自由討論
白謙慎:我有一個問題還是和唐史有關,有沒有做過統計,那些接受了安祿山官職的官員,後來對他們的懲罰,以及對他們家屬和後人的影響,有沒有這方面資料的整理?
史睿:好像是仇鹿鳴有寫過安祿山之後,被定為貳臣的那些人,他們後來的命運。我以前研究徐浩也發現過這個問題,這批人本來在肅宗回來的時候是無差別對待的,不管是當時(安祿山叛亂時)沒有跑出去,還是投降,無差別一律要處分,有一份非常大的處死的名單。但是後來因為肅宗寵信大臣為之說情,某些人很明顯得到寬恕。其實被肅宗處死者不少是冤枉的,因為玄宗當年跑出去的時候,沒有通知任何人,只帶了身邊最近的幾個人,所以百官都不知道情況。
華人德:誌文第一句是「唐故太子右賛善大夫隴西獨孤君故夫人潁川陳君墓誌銘並序」,這個「故夫人」,是不是說明陳氏後來改嫁了?所以墓誌是她的弟弟陳汭請託顏真卿寫的,而不是她的兒子。
李明:這個「故」字,應該是亡故的意思。
氣賀澤:顏真卿給陳氏寫這篇墓誌銘會不會有潤筆費?
李明:應該沒有,因為陳汭和顏真卿是直接認識的,沒有通過第三方關係委託,直接請的可能就沒有潤筆費。
史睿:張說的兒子請張九齡寫碑誌的時候,是給了一大筆錢的,他們的關係其實是很好的。
註:上述「評論」和「自由討論」為節選。完整討論內容,請見後續即將出版的顏碑工作坊論文集,敬請關注。
顏碑拓片捐贈儀式
左起:浙大藝術與考古博物館樓可程常務副館長、白謙慎館長、湖州博物館劉榮華書記、顏碑捐贈者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林霄主席
△ 湖州博物館收藏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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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编辑:Kii
香港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
Hong Kong Jinmotang Calligraphy Research Foundation Lim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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