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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岳史学 | 臧振:《诗》古训在文化史研究中的价值

臧振 唐潮杂志 2022-03-20

【作者简介】       

       臧振,男,汉族,祖籍浙江长兴,1943年8月生于四川乐山王通桥。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在师大工作的二十年间,长期从事教学工作。给本科生讲授过“中国古代史”、“考古学概论”、“文物保护与鉴赏”等课程。给研究生开设过“先秦思想史”、“商周考古”、“历史文献选读”等课程。曾两次获陕西师大教学质量优秀奖。曾主编《十三经辞典·尚书卷》,参与编写《中国古代史新编》等多部著作。出版学术专著两部,发表学术论文 40 余篇,史学随笔约 10 篇。


《诗》古训在文化史研究中的价值

臧振


      《论语》记载了孔子对他的儿子鲤谈《诗》的两段话。《季氏》:孔子问鯉“学《诗》乎?”鲤答:“未也。”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也。”《阳货》:孔子问鲤:“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 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孔子还对他的学生们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孔子认为,不学《诗》就不会表达思想;连《周南》《召南》都没有读,那就好比面对一堵墙,对社会交往常识一无 所知。《诗》有兴、观、群、怨四种功能。不学诗,就缺少士大夫的共同语言,无法理解别人言谈中的引语譬喻(兴),就缺少见识,不能通过风俗察觉国过之盛衰(观);就无法与同僚聚会,切磋探讨(群);“更谈不到运用诗句发表政见,讽喩上司(怨)。不学《诗》,近不能事父,远不能事君,也缺少关于自然界的常识。


       拿今人的观念来读今人对《诗经》所作的注解,很难想像出不学《诗》会有孔子所说的那么严重的后果。然而孔子所谈的正是春秋时代的文化氛围。清人劳孝舆《春秋诗话》,由《左传》中 辑录岀列国公卿大夫宴享赠答赋诗者32例,言谈中为诗作解者34例,引诗为证者75例。引诗者不止公卿大夫,舆台贱卒乃至戎狄首领,皆能引诗以畅其旨意。由此可见,“《诗》为当时家弦户诵之书。凡周家之所以维系八百年之人心,酝而酿之,以成一代之风气,胥是物也(《春秋诗话》卷三)孔子评价《诗》在春秋思想领域的地位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孟子则说:“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离娄下》)清僑王先谦解释孟子这话:“《诗》之与《春秋》,固相与维持世道也。”(《诗三家义集疏·序例》)意即春秋时期维持世道的是《诗》,战国时期维持世道的是《春秋》。由此可见《诗》在当时杜会生活中的影响,是举足轻重的。这里不妨作个比喻:在“文革”中,不会背《语录》,别说打派仗,就是逛商店、乘公共汽车都会遇到麻烦。每个时代都有其特定的文化风尚。《诗》句的特定涵义,是春秋时代 中原知识界的共识。不了解这种涵义,就不能深入了解那个时代的文化精神风貌。


       孔子时代,已开始了“礼坏乐崩”:经战国和秦火,用《诗》来表达思想的风气便从日常生活中消失。然而作为民族文化的精华,《诗》被懦家学派承传下来。《诗》古训,即春秋时代人们对诗句含义的理解,在学术思想界是继续得到公认的,去古未远的太史公就说:“《诗》三百篇,太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报任安书》,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序》则说:“《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这就告诉我们,直到唐代,《诗》仍有“维持世道”的作用。我们今天在周秦汉唐文献典籍中见到的与《诗》有关的议论,都应当依据古人对《诗》的理解去诠释。


     《诗经》的古训,保存在今文经齐、鲁、韩三家和古文经毛氏的《序》、《故》、《说》、《传》中。毛诗,经东汉郑玄作《潜》、作《笺》,唐孔颖达作《疏》,得以传留至今。三家诗,据《隋书·经籍志》 称,齐诗亡于曹魏,鲁诗亡于西晋,惟韩诗存。唐宋人尚多据韩诗立说。入南宋,韩诗亦亡。宋末王应麟网罗遗轶,作《诗考》,开始了搜集三家诗遗说的工作。清人长于考据和辑轶,有范家相《三家诗拾遗》、魏源《诗古微》、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等,使今人已可略知三家诗原貌。三家诗和毛诗,颇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味道。我们认为,它们的分歧,只不过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而已;它们对于研究周秦汉唐时期的文化,都有着不可忽视的价值。


       到了宋代,适应着当时社会的需要.理学家们致力于创建新懦学,大多崇义理而疏考证。一些学者遂以新眼光审视《诗》古训。欧阳修撰《毛诗本义》,在尊重先儒的前提下,力求“得诗人之本志”。其态度还是平心静气的。其后郑樵作《诗辨妄》,恃其博学,傲视群儒,称《诗》古训为 “妄”;由此升数百年以臆测说《诗》之风。大儒如朱熹,也受郑樵影响,弃诗《序》不用,力图直接由《诗经》本文寻其“古始”。此风渐浸,一些学者不仅不理诗《序》,连毛《传》、郑毛《传》、郑《笺》一并攻驳。更有甚者,如朱熹三传弟子王柏著《诗疑》,竟指《国风》中不合己意者32篇为“汉儒窜入",建议删去。清儒如姚际恒、崔述、方玉润等,都是擅废古训而欲睹《诗》之真相。本世纪二十年代,《古史辨》派学者们推波助澜。如顾颉刚先生以“爬满古碑的蔓草和葛藤”喻“战国以来对于《诗经》的乱说”(《古史辨》三,309——310页)。郑振铎先生则以“瓦砾”喻历代注疏,认为只有把这一切“爬扫开来而别起炉灶”,才能显出“《诗经》的真相”(同上,385页〉。到了当代古典文学家们手中,《诗》古训几乎一文不值了。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学者们努力寻找《诗》中的 “现实性”与“人民性”,古训当然可以不顾;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文学史家仍有不少人在致力于“掸却《毛序》蒙上的灰尘”,要把《诗》“从《经》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恢复文学的本来面目”(1991 年中华书局版《诗经注析·序》)。以至今天的青年学子,往往不知《诗序》为何物,更不知毛氏故训传和三家诗遗说。靠这类新注阅读了《诗经》,若要了解周秦汉唐时期《诗》在社会生活中的影响,要了解传统文化的来龙去脉,那就难免如孔子所说的“正墙面而立”的尴尬。 


       试举数例证之。


     《召南·鹄巢》,《诗经今注》(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按今人观念,“鹊巣鸠占”,鹊自然不满的,便解此诗为“一个国君废了原配夫人,另娶一个新夫人。作者写这首诗叙其事,有讽剌的意味。《诗经注析》则说:“此诗言鸠居鹊巣,只作妇归夫室之喻,并无深意。”前后两注,均属臆说;用来读古书,都会“面墙而立”。《左传》昭公元年,“郑伯享赵孟。穆叔赋《鹊巣》。赵孟曰:'武不堪也’穆叔以鸤鸠比喻晋国正卿赵孟。若按前注,穆叔是在讽剌赵孟;按后注,是以妇归夫室喻赵孟为卿,“并无深意”。赵孟为何说自己“不堪也”呢?看毛《序》及郑《笺》,知此诗喻“夫人有均壹之德,而后可配国君”。意即能与众妾和谐相处,才能成为国君夫人。穆叔以夫人喻正卿赵孟,以众妾喻晋诸卿。如果我们对当时盛行的媵妾制及其中发生的矛盾有所了解,就知道这 “有均一之德”是何等重要,也就能理解赵孟谦词的深意了。春秋时期的媵妾制及其矛盾之中产生的诗歌,在《诗经》中还有不少。例如《召南》中的《小星》、《江有汜》都是这种环境的产物,它们在当时都有“维持世道"的功能。这样的道理今人是难以理解的。然而这正是我们了解文化承传与变迁的宝贵材料。如果把古人对《诗》的解说抛弃而以今人观念释之,今人可以喝釆,古人却是通不过的。例如“小星”已成为“妾”的代词,今注说那是“小官吏出差赶路”,古人就会不知所云。朱熹不信小序,仍解《小星》为“众妾美之”,“贱妾安于其命”,那是因为朱子那个时代,富人仍是妻妾成群的。


     《周南·汝坟》,其末章“鲂鱼桢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毋孔迩”,《诗经今注》解为“一个在王朝做小官的人逃难回到家中”,其妻烹鲂鱼给丈夫吃,安慰丈夫:“回家,就靠近父母了。”《诗经注析》解;“这章是诗人设想丈夫回家之后怎样劝他不要再去服役的话。”単从字面看,今人解释是可通的。然而如果读古书,就岀问题。《后汉书·周磐传》说磐“居贫养母,俭薄不充。尝诵《诗》至《汝坟》之卒章,慨然而叹,乃解韦带,就孝廉之举”。周磐读了《汝坟》,就决计岀仕做官。以今人之注面对周磐之举,那就真如“面墙而立”了。试査毛《序》云:“妇人能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也。”妇人劝丈夫效力于王彀室。《韩诗》云:“《汝坟》,辞家也。”王室政教如烈火矣,犹触冒而仕者,以父母甚迫近饥寒之忧,为此禄仕”(臧庸《韩诗遗说》卷上)。《鲁诗》云:“其妻恐其懈于王事……言国家多难,唯勉强之,无有谴怒,遗父母忧。生于乱世,迫于暴虐,然而仕者,为父母在也。"(《范家相《三家诗拾遗》卷三)由此可知汉人理解的《汝坟》的主题,是勉励丈夫为王室尽力。再读《周磐传》,豁然贯通;且对于当时人们解决岀仕与尽孝的矛盾,有了新的认识。


     《小雅·鹿鸣》写的是宴飨宾客。《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云“仁义陵迟,鹿鸣则焉”。知此诗亦有讽刺之意。按史迁曾向孔安国请教,孔为鲁申公弟子,知史迁之说来自鲁诗(见范家相《三家诗拾遗·源流》)蔡邕《琴操》说:“《鹿鸣》操者,周大臣之所作也。王道衰、君志倾,留心声色, 内顾妃后,设酒食嘉肴;不能厚养贤者。尽礼极欢.形见于色。大臣昭然独见,必知贤士幽隐,小 人在位,周道凌迟,自以是始,故弹琴以风谏,歌以感之,庶几可复。"(见《太平御览》卷578)邕书鲁诗石经,其《琴操》亦多鲁说《三家诗拾遗·源流》)。今人的《诗经注析》认为《鹿鸣》“剌诗" 说“与全诗气氛不合因而,“今不取十分武断。我们读《唐书》《郭山悍传》,中宗昵宴近臣,诏臣下各陈伎艺。“山恽奏:‘无所习,惟知诵诗”,乃诵《鹿鸣》、《蟋蟀》二曲,未毕,中书令李峤以其近规讽,止之。(《新唐书》卷109)“翌日,帝嘉山恽之意,诏曰:‘郭山恽……志在匡时,潜申规讽,謇謇之诚弥切,谔谔之操逾明,宜示褒扬"(《旧唐书》卷189)。若依今人,抛弃《鹿鸣》“剌" 诗之说,就无法读懂这段历史;对于山恽、李峤、中宗所作所为,就会莫名其妙。问题在于,古今文化氛围是不同的,今人读不出“刺”的“气氛”,不等于古人也读不出。由此可见,在文化史研究中,过分自信与不尊重古人的态度,才真是“不可取”的!


      《诗》古训在古代文化史上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即便是在著述中弃《小序》不用的朱嘉,也不能完全摆脱它的影响。如《子衿》,《小序》:“刺学校废也”;《菁菁废莪》,《小序》:“乐育才也”。若从字面上“就诗论诗”,《子衿》是一首地道的情诗,朱子《诗集传》就定为“淫奔之诗”《菁菁者莪》朱子认定为燕饮宾客之诗。但朱子在《白鹿洞赋》中,却又吟出“广青衿之疑问”,“乐菁普之长育"的诗句。门人问其故,朱子答曰:“旧说亦不可废”(见陈启源《毛诗稽古篇》)朱子没有说明“不可废”的原因。其实很明白,《诗》古训在中古文化界已是约定俗成的观念,尤其在诗赋中,不可能视而不见。又如唐人刘长卿诗句“蜀郡满青衿",即以青冷指莘莘学子。若以今人注析解之, 长卿此句当译为“蜀郡到处有我的情人”,岂不令人哑然失笑!


     《诗经注析》在断言古人以《子衿》为教育性质的诗“是错误的"的时候,以此为例,说明对《诗经》有两条必须掌握的“原则一是“就诗论诗”,二是对《序》要“择善而从”。这两条所谓“原则”, 其实就是要以今人理解的字面意义为标准,抛弃古训。这一观点在目前古典文学研究者颇有代表性。我们的意见是,不论研究历史,还是研究文学,这种态度都是不严谨的、不负责任的。


       我们要研究周秦汉唐时期的文化精神风貌,不应当以今人对《诗》的臆说为标准,而应当重视《诗》古训的宝贵价值,认真借鉴清人如周若玻、毛奇龄、阮元、陈启源、陈奂、段玉裁、马端辰、 魏源、王先谦等治《诗》的态度和方法,吸取他们的成果。我们今天的文化史研究,不同于过去所 有的儒学研究。我们不是要从眼前的需要出发去改造经学,改造《诗》;而是要用历史的、发展的眼光看待《诗》,尊重古人,尊重古训,从中探讨我们民族传统文化的特征及其演化。有了这样的 基础,才谈得到进而寻找传统与现代化接轨的契机。对于今天的文化史研究来主,事情仍如孔子当年对鲤所说的那样:“不学《诗》(古训),无以言也”。


(原载《贵州社会科学》1998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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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 《贵州社会科学》1998年02期
材料整理 / 周恺人

责任编辑 / 潘芷茵

审核 / 张钰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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