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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岳史风 || 薛平拴:忆恩师史筱苏先生

唐潮杂志
2024-09-13

忆恩师史筱苏先生

薛平拴


2001 年 3 月 27 日,恩师史筱苏(念海)先生永远地离开我们。十余年来,先生的音容笑貌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不知有多少次,我与恩师相会于梦里!当我开始撰写此文时,竟潸然泪下,久久难以平静。

 

我第一次见到史先生是在 1980 年 9 月。当年我考入陕西师大历史系就读,史先生任历史系主任、陕西师大副校长。入学后不久的历史系迎新大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史先生。我当时很喜欢文学,甚至想过转专业。在这次会上,史先生希望我们刻苦学习,同时也要积极锻炼身体。听了史先生的讲话,我和许多同学对历史专业的看法大为改观,决心努力学习。当时,我绝对没有想到历史专业会成为我为之奋斗终生的专业,更没有想到后来会忝列史先生弟子之列。

 

次年 5 月,学校举行唐史研究所成立大会,我们八零级全班同学幸运地参加了这个大会。唐史所由教育部下文批准设立,史先生被任命为所长。当天下午进行学术报告,史先生和黄永年、牛致功先生先后作了学术报告。这是我第二次聆听史先生的教诲。我当时对学术研究所知甚少,史先生和诸位先生的学术报告虽然并未完全理解,但此次经历对我和许多同学都产生了很大影响。我们班后来有许多同学都喜欢唐史,想必与此次经历有关。此后,我对隋唐史兴趣日渐浓厚,并准备报考隋唐史研究生。

 

1984 年毕业时,我因外语成绩太低而未能考上研究生。不过,我却因祸得福地留在唐史研究所做行政工作,幸运地成为史先生的部下。能够在史先生手下工作,对我来说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虽然已经过去快 30 年了,但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到史先生家拜访的情景。1984 年 8 月23 日下午,唐史所副所长上官鸿南老师带我去拜访史先生,不料先生却到医院去了。师母见到我们,热情地给我们倒茶水,又拿出香烟,令我倍感亲切。不久,史先生回来了。听到先生的脚步声,我们都站起来去迎接,上官老师先向史先生打了招呼,随后把我介绍给先生。史先生早已是名闻遐迩的学界权威,所以当我见到先生时难免有些紧张,不知如何是好。史先生笑着对我说:“你来了,很好!以后给我多帮忙。”接着又问我:“今年多大了?”我说:25 岁。史先生笑着说:“那正好。我大学毕业时也是 25 岁。”听了先生的话,我的心里一下放松了许多。一阵寒暄之后,先生让我们坐在沙发上慢慢谈,这样我们谈了近两个小时。此次拜访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史先生虽然年逾古稀,但思维很活跃,而且很风趣。史先生对我说:“你先回去休息几天,然后再来接手续。”当时,医院安排我父亲在暑假期间做手术,得知此事后,史先生说:“你先照顾你父亲看病,等你父亲病好后再回来接手续。”史先生的话令我十分感动。

 

此后,我跟随史先生工作和学习了整整 17 年。当时,我是唐史研究所的行政秘书,由于工作上的关系,我经常到史先生家里去,有时是向他汇报工作,有时则是送取文件,或请他签字。对我来说,这都是难得的学习机会,而史先生也常常对我勤加督促和鼓励。

 

1984 年 11 月 19 日晚上,我到史先生家里去,主要是请他在几个报销单上签字。办完公事后,我便起身告辞,不料先生对我说:“你别急,我要对你说说话。”随后他对夫人说:“你给我拿支香烟来。”师母把烟递给先生,又顺手给我递烟,我连忙说自己不会抽。先生笑着对夫人说:“这事你可不能劝他”,师母也就没有再劝我抽烟。那天晚上,史先生的精神特别好。他兴致勃勃地一边对我谈着,一边抽烟。这是我第一次见史先生抽烟,后来我极少见到他抽烟。

 

先生这次对我谈话,主要是要我在行政工作之余多看书,多写文章,要在学术上有所成就,不能当专职行政人员。他说:“我们唐史所单位不大,人员编制不多,用不起一个专职行政人员”。他给我讲了梁启超的几个故事,还讲了他的老师陈垣先生和顾颉刚先生对他的要求和指导。史先生要求我不要在闲暇时间和别人聊天,要多看书,这样才能在学术上有所成就。他说:老天在这一点上是很公允的,它给每人的时间都是一样的,不会给这个人一天 25 个小时,也不会给那个人 23 个小时。我们靠的就是勤勤恳恳地读书、钻研,而无别的办法。他说:“做学问是辛苦的,甚至是艰难的,但只要勤勤恳恳地干,也总会有所收获的。因此它也不是太难的。”随后,先生又对我说:“我主编三种刊物:《文史集林》、《唐史论丛》、《中国历史地理论丛》,你写的文章只要能行,就可以在这些刊物上发表。”为了鼓励我从事科研,史先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不要这么快,三个月以后,你看我行不行?三个月不行,三年总可以了吧?”听了史先生的话,我非常感动,也深受鼓舞。

 

此次与史先生交谈,使我感到十分高兴,因为先生的话彻底消除了我自从留校以来的疑虑。史先生要我多看书和写文章,而不要当专职事务员,这正是我所企求的。自从留校以来,我总怕史先生只让当专职行政人员,而不让我从事专业学习。此次谈话,正好消除了我的这种疑虑。此次谈话长达一个多小时,史先生的话真诚而亲切,充分表达了老一辈学者对年轻人的殷切希望。告别先生时,我在心里说:与先生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因此我要发奋努力,在专业上多下功夫,决不辜负先生的殷切期望。

 

1985 年 1 月初,我得了严重的眼病。一天晚上,我到史先生家里去。谈完工作后,史先生又一再叮嘱我,要我抓紧时间看书。史先生问我每天看多少时间的书?我心里发慌,因为那几天我几乎没有看书,便推托说:近几天眼睛有病,无法看书。史先生又问:“那你平时眼睛好的时候,一天看书几个小时?”我一时语塞,不敢回答。史先生又亲切地说:“眼有病当然要休息和治疗。身体好的时候却一定要抓紧时间看书。我现在一天都要看书 12 个小时以上,你们年轻人看的时间应该更长一些。”史先生的话令我愧疚不已。我趁机向史先生提起我的大学毕业论文,先生告诫我说:文章写好后要多修改,不要怕修改。为此他给讲了欧阳修修改文章的故事,又讲了他自己青年时的一件往事。

 

不久,史先生要亲自看我的大学毕业论文。我非常高兴,于是抓紧时间对文章稍作修改后送给先生,请他批评指正。我毕业论文的题目是《论唐代的货币政策》,史先生看后便谦虚地说:“我对经济史不太熟,不过我可以给你看一下。”1985 年三月初的一天,我因公事到史先生家。谈话中,史先生提起了我的毕业论文,他说:“你的文章我已看了一半,写得很不错,就是语言上还有些问题。你文章的语气太硬,就像陕西人说话一样。”随后,史先生给我讲了写论文时在语言方面应注意的问题。他说:“写论文时要尽量把语气放和缓一些,不能太死、太硬、太直,要用商量的语气,不能口气太大,要使对方有台阶可下。因为,我们对某一个问题的认识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就是有很大的把握,也不能说得太死。文章的语言一定要客气一些。”多少年来,史先生的这些教诲我已铭记于心,不敢稍有违越。

 

我和史先生谈话时,师母一直在旁相陪。以前我找史先生办事,师母却并不是这样,对此我感到不解。史先生谈完之后,师母便对我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对象。不等我反映过来,她便向我介绍那个女孩的情况,又问了我家里的情况。当我询问那个姑娘的详细情况时,师母说:详细情况还不太了解。史先生对师母说:“你一定要问清楚再说,可不能乱点鸳鸯谱。”听先生这样说,我们几个都笑了。多年来,每当我想起此情此景,我的心里都会感到暖暖的。

 

十多天后,史先生让他的女儿先智姐把我的论文送还给我,并且还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对我文章的几条意见。这张纸条至今我仍然保存。史先生在看我的文章时,用铅笔做了一些评语,不少地方还做了修改。由于我的粗心,将“侍郎”写成了“侍朗”,史先生给我纠正了过来,可见先生看得十分仔细。

 

1986 年,我准备报考研究生。当时,学校严格限制我们这些留校的青年教师报考研究生,这样做主要是为了防止人才流失,这与现在的制度很不相同。此事令我困惑、苦恼了好长时间。一天晚上,我硬着头皮到史先生家里,向他说了我想报考研究生的事,没想到史先生干脆地说:“可以,你就准备吧!”史先生甚至连我准备报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都没有问,就如此爽快地答应了,我心里一阵狂喜,小心翼翼地说:“我想报考在职研究生。”史先生说:“可以啊。有什么特别的手续没有?”我说:“只要所里给招生办写个报告就行了。”他说:“你就请上官鸿南老师签字吧。”史先生答应得如此畅快,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史先生正忙着校对稿子,便很快就告辞了。可以说,我是怀着极其高兴的心情离开史先生家的。

 

我后来能够成为史先生的博士生,似乎有点传奇色彩。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社会风气、整个高校的环境与八十年代颇有不同。当时,学校大力鼓励青年教师攻读博士学位,然而我由于种种原因(主要是外语)而对考博一事下不了决心。1996 年,史先生负责主编《古都长安》丛书,历史地理所和唐史所每人负责撰写一本或两本,我撰写其中的《长安商业》一书。1996 年 11 月,有一次我和史先生偶尔谈起《长安商业》的撰写,他催促我要尽快交稿.史先生对我说:“张萍和拜根兴正忙着考博士,没有时间写书,可以推迟交稿。你没有事,可先写书。”我半开玩笑地说:“我也很忙,我也准备考博士。”不料,史先生随即说:“很好!你也可以考博士嘛。”从史先生家离开后,途中遇到王双怀师兄,他当时正跟随史先生读博士学位。遂与他谈及此事,他极力鼓动我考。就这样,我才定下决心报考史先生的博士。

 

此后,我又紧张地为考博而准备,直到大年三十才回家看望父母。不料,父亲因股骨头骨折已卧床半月。正月初四,我便陪父亲到西安看病。父亲住院期间,我常在医院陪护他。为了不影响复习,我只好将一些书拿到医院里去看,就这样坚持了一个半月。父亲出院后,我又全力复习。直到考试前几天,我已到了几乎难以承受的地步。虽然我在考博期间备尝艰辛,但是我最后还是如愿以偿地成为史先生的博士生。

 

1997 年 6 月 27 日下午,我到史先生家里参加复试。由于只有我一个人过线,故史先生只对我进行复试。整个复试从三点半一直持续到六点半以后。据负责记录的李令福师兄说,史先生给我总共提了八个大问题,每个问题又有若干小问题,共记录了六大张稿纸。当时天气很热,史先生便把空调打开。在我回答问题时,史先生还不断地给我倒水,让我一边喝茶,一边回答问题,这一切都令我感动不已。

 

正式复试结束后,史先生给我讲了一个多小时。大意是让我好好努力,不要满足于现状。史先生的一席话,使我很感动,也很振奋。我在史先生手下工作了十几年,虽然时常向他请教,而且请教的机会远远多于一般人,终于在史先生 85 岁高龄时,成为先生的在册弟子,我为此而感到荣幸和自豪,同时也感到压力很大。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史先生的关心、鼓励和支持,我恐怕很难走上学术研究这条道路。

 

我是一个很幸运的人。从小学到大学,我幸运地遇到了不少良师,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当属史先生。我上大学时初识先生,后又跟随先生学习和工作了 17 年,承蒙先生厚爱,所受教诲良多。史先生不仅时常关心我的学业,甚至在日常生活上对我这个晚辈也多有照顾。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的身体状况很不好,时常出问题。1984 年国庆节前,我的脸部“危险三角区”出了个疖子,由于处治不当,以至于后来不得不通过手术的方法来治疗。手术后,每当我向史先生汇报工作时,他都会询问我的病情,要我安心养病。1985 年三月,我终于分到了半间宿舍,由于高兴便看书到凌晨两三点才休息,不料身体受凉而得了神经性头痛的毛病。史先生得知后,便告诉我不用上班了,在家里好好休息。1986 年秋,我因阑尾炎而先后两次住院治疗。对我来说,那是一段非常困难的日子。在我看病期间,史先生多次询问我的病情,要我安心治病,不要有思想负担。

 

1985 年春节前,学校给每个教工发三斤点心,当时,史先生的两个博士生辛德勇和费省早已回老家了,牛志平老师建议我把他们两人的六斤点心一起送给史先生。我想这样也好,这几斤点心就算做他俩给史先生的新年礼物吧。这样,我给史先生一起送的点心就达十二斤之多(史先生和史先智及费省、辛德勇。每人三斤,所以多达十二斤)。史先生知道这个情况后,便要送给我几斤,说他根本用不了这么多。起初他给我留下五斤,我坚决不收。我说:“我可以拿一些,但不能拿这么多”。他说:“你回家过年,多拿些点心也好。”最后,我只好收下三斤点心。

 

1987 年 5 月 11 日,就在我结婚的当天晚上,史先生竟然在史先智大姐的陪同下到我的新房来看望我和妻子。我当时住在教单二楼四层,而史先生已是 75 岁高龄的老人,先生的到来令我们夫妻感到喜出望外,在场的亲友也感到吃惊。我当时没有沙发,房间里只有椅子,只好请史先生坐在椅子上。史先生身体较胖,坐在那种直背的木椅上,腹部很不舒服,史先生便两只脚着地,将身体尽量向后靠,这样就把椅子的前两条腿悬在空中,而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到椅子的后两条腿上。对于年轻人来说,这样的“坐姿”并无多大问题,而对于一位七十多岁老人来说显然是很不安全的,我当时真为史先生的安全担忧,害怕他老人家出现什么意外。多少年来,每当我想起此事,心里总是感念不已。

 

1988 年秋,来自全国许多高校和科研单位的学者、研究生到甘肃、新疆考察,史先生是这支考察队总队长,而我被指定为研究生分队的队长。我们一行五六十人,考察行程近一个月,最远到达天山。当我们准备返回时,兰新铁路却因洪水而中断。因此,我们在新疆饭店滞留了好几天,于是我们每天派人早早地去排队买票,一些人则负责送饭。当时我们都很着急。有一天,我到史先生的房间去看他,没想到史先生正拿着一本《全唐诗》,不慌不忙地看书。因为票源极为有限,考察队的人只能分批离开乌鲁木齐,而史先生和他的女儿(史先智)最后离开,我和拜根兴则被留下来,陪史先生返回西安。当时只有两张卧铺票,我和拜根兴买的是硬座票。按学校规定,我们两人也只能乘坐硬座。史先生看到我们晚上休息不好,便让我和拜根兴白天到他的卧铺间去休息,这样我们的返程才不至于太辛苦。说实话,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乘坐卧铺。

 

我自从留校以来,史先生对我的学业一直很关心,对我勤加督促,不断给我以鼓励。我先后跟随先生参与过不少科研活动,例如《唐史论丛》的编校、《全唐文地名索引》、《西安历史地图集》、《古都长安》丛书等等,我都因为先生的关爱而侧身其间。记得我留校不久,史先生甚至把侯仁之先生主编的《环境变迁研究》第一集交给我看,他说:这本刊物很不错,回去好好看。此书至今仍在我的书架上保存。后来跟随先生读博期间,先生对我更是严加要求。先生要求我每周写一篇读书札记,每一篇他都认真地审阅,并提出修改意见。我当时表现还算不错,史先生极少批评我,而有些师兄则多次受到先生的批评。有一次,我因为时间实在太紧张,便抄写一堆史料作为读书札记去应付先生。史先生看后便说:“这不是读书札记,而是笔记本。”后来,我再也不敢如此应付先生布置的“作业”了。

 

1997 年 8 月 13 日上午,史先生在西安夏威夷酒店给港台学者(其中有博士、本科生)讲课。史先生讲的题目是“隋唐长安城的营建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既然讲课,就需要板书,马驰老师便让我替史先生板书。起初我怕出差错而不敢接受,后来看史先生板书确实不大方便,我才坐到史先生旁边,专门为史先生板书(主要是人名、地名、画图等)。史先生的讲稿仅有两三页稿纸,而所讲内容却几乎涉及整个中国古代都城建设史,其中有不少数字,可见史先生功底之深厚,记忆力之强。能够为史先生板书,是我深感荣幸的一件事。

 

我们八零级同学毕业时,史先生曾给我们写过一段赠言:“宁可劳而不获,不可不劳而获,以此存心,乃有事业可言。”我们班将史先生的赠言制成照片,发给每位同学。多年来,我常常翻看这张照片,时刻铭记先生的这一教诲。

 

在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之际,先生的音容笑貌不时浮现在眼前,先生对我的教诲让我终生难忘。此时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师恩难忘,河山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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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来源/《唐潮》第39期2012年5月

责任编辑/江炜炜

审核/丁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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