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爸爸走向重症室的门去看妈妈,我抓拍的爸爸的背影
保姆说,按我要求的,她在您的手机上装好了“喜马拉雅”,您已经开始用手机收听郭德纲的相声了!真好!这样,您在医院病床的输液时光里,就有了欢声笑声的陪伴,有了冷眼旁观的视野,也就有了更多疗愈的希望和能量。
1992年,和爸爸妈妈在芦沟桥
记得我当年第一次读《傅雷家书》,很是赞叹,天下还有这样给儿子写信的。那以后,我读了好多人的家书。那年回国,我把刘墉写给女儿的信读给爸爸妈妈听,您们很喜欢。又一次回国,我把龙应台的《亲爱的安德烈》送给了侄儿沐坤,那是一位母亲写给她远在德国儿子的家书。爸爸妈妈寄来的家书,女儿都好好的珍藏着呢。现在老爸病了,女儿也要给老爸写家书。古时候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刚来澳洲的时候,电话很贵,一封家书,要十天半个月方能寄到。而现在,我写了,您立马可以收到,这是爷爷那辈人无法想象的福气,这不止要归功这个时代,更要归功于老爸您!
那年陪您住院,我买了Pad,装好微信,教您使用。九旬开外的您,刚输完液,穿着条纹病号服,带上深色镜框的老式花镜,认认真真做笔记。您的蝇头小楷实在好看,永远工工整整清秀干净,一丝不苟。记得第一次见到您上大学时的笔记,那整个一个惊艳!还有,您的俄文居然也写得漂亮好看,简直绝了!而这次学微信的笔记,您竟然把屏幕上要用的按钮都画了出来!加了标注,操作步骤不但记得清爽,步骤之间还画上步骤流向箭头!这教授可真不是盖的,笔记这么出彩,老爸耶,真是服了您了!做好笔记,您一次一次的演练,直到会操作了,才满意的放下平板。我知道,对于九旬老人,能够这样学这怪模怪样的崭新东东,着实不易!就这样!您成为微信九零后有限数目的古董级微友之一,我为此发了朋友圈,引来老多的赞叹和祝福!
我还清楚记得,那天早晨,妈妈静静坐在床边,金色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妈妈的银色发丝一根根地闪着光,整个人都分外宁静柔和,她捧着我那本红色封面的小诗集,细细的读,专注而沉静,这个画面清晰明亮,就在眼前。
而那本老树编辑并作序的《尘梦》,是我为您们举办金婚庆典时,献给你们的礼物。书中唯一的一张照片,是老爸老妈在大树下草坪上,俯身拾取落花的照片,那是我们三游悉尼皇家植物园和总督府那天,妈妈惜花,爸爸惜妈,老爸帮老伴捡花的瞬间,我悄悄抓拍的。
爸爸:“老伴儿辛苦了,谢谢!” 妈妈:“不敢当!”
2014年金婚,爸妈在大家的强烈请求下喝交杯酒
在为爸妈举办的金婚庆典时,妈妈还是笑容灿烂了,可在爸爸九十大寿的祝寿照片中,妈妈的笑容已很难扑捉到了。现在明白,那时的妈妈已在小脑萎缩的途中了。可悲的是,好多的症候,我们都是后知后觉的。如果早知道,我们会更懂得如何体谅她,把她照顾养护的更好些。
妈妈在我手中发病前,我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焦虑症候上,而没有给她做降低血粘度的护理,如果做了,妈妈或可躲过那一劫也未可知,所以爸爸这次不适,女儿再不敢掉以轻心,坚持催您去了医院,确诊治疗了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人到暮年如风中之烛,有些事,一错过,可能就是一生。
至今,我还在常常回味关于妈妈的点点滴滴,尤其是她发病前的时光。所幸我能在妈妈还明白的时候,给了母亲有质量的陪伴,现在想来,那是妈妈留给女儿这辈子的安慰。
那时的妈妈还是清醒明白的,她常常在电话里向我絮絮的诉说,她是那么想我在一起,以至于她提出了严肃的意见:”你每次回家,假期那么短,可你总是出去见同学朋友,在家也呆不了多少时间!”
从此,再回国,我不通知朋友,不发朋友圈,下了飞机就悄无声息的回家,踏踏实实的陪伴老爸老妈。现在想来,那些时日都闪着温情的柔光。我会边帮妈妈做她希望我做的事,边陪她说话。她要我帮她归置老物件,整理药品、书籍、衣物,甚至那些多年没有穿到的鞋子,让我看她新画的画作,我们一起听歌唱歌,整理当年的老照片。我给她看我的旅途美照,听她念叨陈年往事和身边的新事。我也会用轮椅推着她去附近的商店逛逛,给妈妈买她喜欢的衣服,劝她淘汰旧东东是很艰难的,我往往是白费力气。我还陪她去看她的老邻居老朋友老同事,听她感慨能拜访的有联系的老人越来越少了!
我还推着她去赏花观景。我们去抗争纪念碑看人家跳舞,那是妈妈以前常来的地方!妈妈曾在这里带着大队人马做“五禽戏”,打“八段锦”,还率领她的一众朋友们唱“心太软”、“北国之船”,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妈妈的“五禽戏”更是活灵活现,我还没见过谁做的比她更灵动到位,难怪她一出手,就能引来众多的追随。
妈妈爱跳舞,可从没跳过大妈舞,她学国标,跳吉特巴,还有桑巴。她不但自己跳,还坚持拉我参加。说来真神,居然是我老妈让我了解了国标华尔兹那样优雅有范儿的舞步的,她还把国标选手的帅哥介绍给我共舞。妈妈不仅能女步,能跳男步,她可以带着我满场飞。当时没觉得,现在想起来,有这样一位潮妈真是够酷的!
爸爸也会跳舞,那可是当年和苏联专家学的步子,妈妈居然说爸爸的跳法落伍了,希望爸爸进步!那次妈妈在菜市场摔了一跤,做了股骨头手术,我赶回来,陪她住了三周院,一直到实在不能再延假了才回去。可等我再次回家的时候,让我惊掉下巴的是,妈妈居然又能带着我转圈了!妈妈是超级歌迷,她喜欢刘淑芳、马玉涛、郭颂、胡松华那代人唱的老歌,以至于在有了卡拉OK这物件后,我骤然发现,那年代的老歌,我居然一听就能唱出来,那是妈妈的收音机频道给我打下的童子功。
那几年,我每次回家,都和静姐带着妈妈去K歌。有常还喊上亲友和我老同学。我们也试图拉老爸参加,可老爸不肯,您说卡拉OK的音乐声音大,去了不舒服。看到妈妈期待的眼神,我们软硬兼施,希望说动老爸,可老爸您死活不配合,这让妈妈希望和老伴一展歌喉的愿望,成了一场长久的盼望。
尽管爸爸没去,妈妈总是很享受,她会开开心心的听歌,大大方方的唱歌,更高兴接受我献给妈妈的歌。状态好的时候,还会带着我跳上一曲,那是妈妈晚年枯燥生活里的闪光时刻。2018年,老妈第一次不再想去唱歌了,她尿失禁,出门难,不方便了。转年3月,妈妈在我的手中坠落,再也没能自己站起来。
风雪中的爸爸妈妈
陪爸妈的时候,我总会随手为他们拍些照片和小视频。现在,这些都无比珍贵。对于我的无打扰陪伴,妈妈特享受,很安慰。可妈妈并不贪心,她非常体谅我。每次陪了妈妈一些天后,妈妈反倒催我了:“行了!我很满意!你也去见见你的朋友们吧!”
能在妈妈清醒生命的最后几年,成为妈妈的倾诉对象,是这辈子最欣慰的事。年轻时我曾叛逆,和妈妈互不理解。那时的心里话,只说给朋友听。好多年过去了,我落户大洋彼岸,经历许多坎坷,见过各色人等,走过好多地方,回首往事,终于读懂了妈妈,了解了她的角度,明白了她的感受,和妈妈之间的壁垒消弥了,妈妈也就自然而然向女儿倾诉了。母女情深,背着老伴和女儿说悄悄话,是妈妈暮年的一大安慰。
如今,妈妈还在那,可她却再也无法和我倾诉她的感受和心声了。真的好想妈妈!自从妈妈生病后,每次探视,每次视频,我会一遍遍的用心呼唤“妈妈,妈妈!”,生怕妈妈听不到,生怕哪一天我们再也见不到!
“妈妈”,这是妈妈唯一能清楚回应的召唤。太多的时候,妈妈没有回应。唯独听到“妈妈”,她会回答“哎!”那声音清晰、认真而肯定,是妈妈以前才有的声音。要趁妈妈听得到,趁妈妈还懂得,就用这样的呼唤来解救和安慰被倒塌的巴别塔围困的妈妈。失去才觉珍贵,每次,妈妈做出回应,认出我来,我都深深的感恩!感恩还有机会这样呼唤妈妈,感恩妈妈在那一段的神思飘忽后,又能回应我们!感恩爸爸妈妈都在,感恩爸爸还能在九旬高龄,还能日日守护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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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嘉 生于天津,移居悉尼。秉持开放态度,崇尚独立思考。长于逻辑思维,热爱文史哲艺。见落日绮霞而神驰,闻鸟鸣嘉乐而心喜。遇良善诚挚而感佩,识本真灵动而相惜。有感而写小文,兴起以造闲诗。随心拍照片,自在观天地。着有诗集《尘梦》。文章诗作散见于网络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