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见 | 武汉人葛宇路进京记：用风送情书，用皮划艇渡潮白河
美是共识，美是见识
荐见第127个
关于美的故事
作者 | 小小见 一博
去年10月，曾用自己的名字为北京百子湾一条无名路命名的艺术家葛宇路在女朋友生日的当天，给她写了一封情书：只有抬头和落款。
这位同城异地的男主角决定像骑士一样，走着去送信，而且把自我难度调成了最高等级——从写完信的那一刻，手就不能再碰这封信。这一封全程69公里靠电风扇和鼓风机吹着走的情书，经过葛宇路8天、67个小时的步行，从燕郊来到了女朋友在北京市海淀区的楼下。
“这是北京才有的土味浪漫。”葛宇路说，“我想肯定还有很多人跟我命运很相似，就跟我自己能制造的风一样，只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力量，任何一点从北京刮过来的风都可以轻松地把我吹回去，我自己的风量特别的小，所以每次北京刮大风的时候，我只能等待，等着一旦有机会，再往那边吹。”
葛宇路是武汉人。他女朋友也是武汉人。虽然燕郊和北京只隔了一条潮白河，途经一个进京检查站，但对他们来说，今年的进京之路比起去年10月的67个小时要更漫长了。
新冠疫情以来，他们俩被隔离在了燕郊的出租屋里。虽然葛宇路上次回武汉已经是半年前，但身份证以42开头的他被小区告知，必须上交出门证，不允许再出入小区。而他预订的一张前往泰国曼谷的机票就要逾期了。
葛宇路
1
葛宇路平时住在紧邻北京的燕郊，不在北京的时间居多，而他的女朋友是一个要坐班的生活状态，住在北京的海淀区。“所以这种漫长的同城异地，给我们之间造成了巨大的撕裂。”
关于这次送情书，葛宇路脑袋里想的都是很电影的画面。“好像我写完这封信以后，突然一阵风刮进了我的房间，一不小心，就把这封信就给卷走了。结果，偶然就吹到了她的手上。”
从葛宇路居住的燕郊这边，一路走到海淀区的牡丹园附近，全程是45.5公里，葛宇路自己预计50个小时应该能到。“我也别把自己想的太牛，一天走8个小时差不多要一个星期。”
“我希望它从这张桌子上离开的时候，就不会在被我触碰了，剩下的都靠风给搬运到那边。”
“我觉得艺术家，也就是这个社会的寄生虫，要是这个社会主流都是我们这种人就完蛋了。我觉得我们这种人必须得边缘，很小的一部分，然后去做自己的尝试。就是想做，然后去试一试有没有一些可能。”
只有在北京，才能让葛宇路想到用这种方式送情书。因为作为一个来北京的武汉人，他最直观的感觉是“北京的风真的挺大的”。“你会发现风在日常生活中，有的时候会强烈地影响到你的正常生活。所以这可能不知不觉的，让我觉得他其实可以用来做点什么。”
为了避开燕郊的早高峰，葛宇路选择在凌晨出发。“现在是凌晨2:45，路上的车就已经多了起来。我觉得我们可能得快一点儿，因为我感觉燕郊已经睡醒了。”
葛宇路说，燕郊人起得特别早，因为要进京上班。他有一次凌晨三点走在燕郊的路上，有的车会减速到他身边，摇下车窗冲他喊“上不上车去北京？”葛宇路听说，那些没有私家车只能选择坐公交的人，他们的父母会在凌晨起床，替子女去排队占个位，为的是让孩子多睡一会儿。
2
当葛宇路快到检查站的时候，他说自己“心里有一种深层次的喜悦”，“因为检查站在所有住在燕郊这边的人心里，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不论京津冀怎么一体化，只要检查站不取消，北京和燕郊就永远隔着巨大的鸿沟。”
“以往在检查站的进京方向，经常堵着长长的车队，出京方向却畅通无阻。没有在检查站消耗过数个小时的人，是没有资格谈论在燕郊生活的辛酸的，比起住在检查站另一侧的人，燕郊的上班族永远有一个时间的黑洞。”
葛宇路说，在某种意义上，检查站也是观测站，是感知北京的一个风向标。它其实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成不变。检查站的设备状态、开放的通道、检查的强度，每天都在变化。有时候京牌车可以免检，偶尔外地车免检；警察有时要看司机身份证，有时要看全车人的身份证。有时检查格外严格繁琐，那种不容争辩，没有道理可讲，只能看脸色、看风向，只能等的感觉，每个燕郊人多少都有体会。
“当我通过检查站的一瞬间，心理上的窒息感就消失了，你身上值得怀疑的一切未知，都不存在了，这时候，不管是燕郊人还是北京人，都被还原为人，不再被区隔、分化。”
距离预计早上到达的酒店，还有1.5公里时，葛宇路继续往下走的路上开始有水。纸一旦沾了水，就会贴在地上。他规避着往前吹着走了一小段，到后来就走不下去了。
他只能绕一个大弯去酒店。等他到达酒店时，疑惑的老板听他说完“我只开一个单间，我不住，就放这张纸”之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酒店老板
放完纸，葛宇路准备回去把装备升级一下，然后换新的设备，他今天还有漫长的13公里等着，“不知道能不能扛着走下来”。
3
一个人走在路上的葛宇路，没觉得自己孤独，他反而觉得很好玩，因为一路都在琢磨这张纸。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清洁工。大老远，清洁工就盯着这张纸走过来了，问他“吹着玩呢？”葛宇路笑着继续吹。原本要和清洁工打一个照面，就过去了，清洁工阿姨一个弯腰就把这张纸捡起来，两下给他团了。
葛宇路被吓一跳，连忙说：“阿姨，这是我的纸，我要把它吹到海淀去。”
清洁工将信将疑听着葛宇路又重复了几遍，迟疑地把纸又扔到了地上，说他一句：“净瞎掰”，走了。
后来吹着吹着，不小心又吹到绿化网里去了。
越吹越拿不出来。“我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头疼，越吹越进去，感觉拿不出来了。”葛宇路打电话找人问有没有十字改锥，最后他把绿化网都卸了，才吹了出来。
“现实之所以迷人就是因为它总是跟你想的不一样。我平时总会经过这些地方，之前从来不会觉得这里会是一个要耗费我人生3小时的一个地方。就那种被教育的感觉，我会觉得好像就是这个世界又多了一层，好像变得比之前更有趣，或者有更多的可能性。”
“第二天晚上十点，走到了通州区坝河河边，我觉得这一段是送信路上最浪漫的时刻。有时候觉得在河边走，好惬意，很享受新鲜的空气，美丽的风景。但那时候你也会觉得提心吊胆，担心信随时要掉下去。”
“这污漆的黑夜，我们几个大男人走这条路，要不是这封信我们几个怎么也不会半夜11点跑到这种地方来压马路。”
“你会发现整个城市的这种方式都不一样了，它变成另外一种，在有用和无用的这个秩序颠倒了下，用一张纸的方式重新去打开了这个城市。”
第三天，葛宇路走到了朝阳区北京机场第二高速附近。
“爱你的高宇路（葛宇路）。”有些遛弯的阿姨看到落款上的这几个字时读了出来。但葛宇路不想让他们如此直白的理解。
“其实这封信中间，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出一些无奈，就是说这种两人生活两地，这种被空间分割，这种距离的感觉，其实是我们很苦闷的一种生活方式，就没有办法。其中有一些无耐，隐藏在里面。”
第四天，葛宇路放在宾馆里的信又出了状况。他把信放在枕头上回燕郊的住处，回来发现，那封信被打扫房间的阿姨当垃圾扔掉了。
“在正常的价值体系里面，这是就是个垃圾。一个东西的价值，并不是这个东西本身，是你与这个东西之间的相处过程，或者是某种记忆，或者时间。”
“可能在我看来，这个东西不值一提，可能对于别人来说，上面写满了回忆和故事。”
葛宇路《吹往北京的风》2019
4
第五天，走到朝阳区惠新西街南口时，情书吹着吹着就剩一点儿还连着了。
“不知道该怎么办，硬着头皮上吧，坐着等也不是个办法。两片也吹！”
意外层出不穷，葛宇路快崩溃了。他想肯定还有很多人，跟他的命运很相似。
“就跟我自己能制造风一样，只有那么一点儿微小的力量。任何一点儿从北京刮过来的风，都可以轻松的把我吹回去。我自己的风量特别的小。所以每次在北京刮大风的时候，我只能等待，等着一旦有机会。”
“这就有点儿像命运一样，只能选择接受，不然还有什么办法。老家也回不去，市区也进不去，只能这样异地迁徙。”
第八天，他终于把情书吹到楼下了。可突然刮来一阵巨大的风，然后机器就熄火了，吹风机可能是没电了。
“最后还得用嘴吹、找东西煽风这种方法。现在崩溃了，差点儿纸就要没了。”
“为什么最后100米要搞得我这么狼狈？《西游记》大家最后都见到了如来佛祖，他突然掐指一算，说八十一难少一难都不行。”
“命都快丢了。”葛宇路说。
终于送到了。
吹往北京的风（2019）媒介：综合尺寸：26.5cm x 19.5cm (不含框）描述：“我始终迷恋于私人关系在公共空间中的呈现，因为一个偶然的契机，我试着用风跨城寄一封信给我住在北京的女朋友。这封信没有任何具体的文字内容，但是当他被风寄到时，我发现上面充满了内容。我希望通过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书写我俩之间的异地生活。”
5
葛宇路1990年生于湖北武汉，本科就读于湖北美术学院，2014年成为中央美术学院的一位硕士研究生。他在2015年做出了第一个被大众知晓的作品。
他把北京东湖公交站的站牌，拆卸后邮寄至湖北武汉，安装在了武汉东湖的湖面上。
2016年，葛宇路想出了又一个作品，沿街寻找监控摄像头，坐到自制梯子上与屏幕对视，一直等到背后的监视者来找他。
他说：“因为往常监控都是来监视我们的，我是不是也可以看它？在这里，我质疑的是一种监控的权力。我对它并不能做出实质的改变，我只是盯着它，争取盯几个小时把背后看我的人看出来。或者说我们之间能够有一瞬间的对视，我觉得那就很棒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浪漫的事情，因为其实每天在摄像头背后看这些街道，突然有一个人双目相交，我觉得那一瞬间会有一种温情。”
接下来的作品，让他一下火起来，一度跻身“网红”界。葛宇路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一条无名路。这一想法源于他的一节美术史课程，“我开始思考名字和我个人的关系，以及私人符号出现在公共场合的某种趣味性。大家通常会选择隐匿掉自己的名字，我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葛宇路”路牌，被他在悄悄装在了百子湾南一路一带，随后被收进各大地图信息系统里，并逐渐被市民熟知和接受。两年后，在他自我爆料后，引发了一场激烈的大众探讨，媒体争相报道。
因为命名葛宇路，很多人说他是网红。“可我觉得我的所作所为很对不起大家所期待的网红身份，我就想拿这事去做一些作品。”
2018年8月，葛宇路应朋友邀请，要去广州参加一群展。“那时候北京特别热，每天浑身湿透，去广州更是令我感到恐惧，开幕现场大汗淋漓的样子一点也不酷，太不像个有排场的网红了。所以在和策展人聊的时候我们聚焦到一个点——这趟行程中我一滴汗都不能出。”
葛宇路一改往常的形象：剃了胡子、梳着大油头、西装革履气定神闲地走在人群中央。他穿过广州的闹市、艺术区、菜市场、街中心，微笑颔首地颇有几分视察指示的正式感，熟悉平时邋邋遢遢的葛宇路或许都要为此一笑：这真是一次意味深长的扮演和反讽。
一群人执行着葛宇路下达的荒诞命令，严防死守，如临大敌，带着发电机、大冰块、几个电风扇围绕着葛宇路。中饭安排在了一个专门的冰窖中吃冷饭冷菜，进入展厅的方式也与其他人不同，是坐在装满冰块的车上直接进入美术馆的大厅。
作品的名字是 “cool”，葛宇路解释说因为只有 cool 才不会出汗，不出汗才 cool。在精致的城市生活中出汗，像是一种失控，所以他要维持一种荒诞的体面。
为了防止出汗，葛宇路和助理们就在这个冰窖里吃饭
6
今年二月底，身份证以42开头的武汉人葛宇路被小区告知，需在燕郊的房子家里隔离，进京受限。他预计3月2日去泰国曼谷的北京首都机场登记时间近在眼前，不免心中有些着急，打算做些准备。
在电话征求了12345的工作人员之后，反馈是目前没有听说过这种文件，他们会尽快调查一下。后来他所在的居委会打来电话，说近期政府正在细化政策，过两天会出一个针对湖北人的专属通行证。
他觉得政策一会儿一变，还是不放心，自己要想一个可靠的计划达成进京去首都机场。燕郊和北京之间只隔着一条潮白河，而检查站是潮白河上的一座桥。一开始他想，实在不行就从潮白河游过去。“从小我爸就跟我炫耀，说他之前游长江、游东湖什么的，我的高中老师也是，有点像是原始部落的成人礼，只有游过长江、游过东湖，你才算是一个有勇有谋、心智成熟、身体素质过硬的武汉人，才有资格自称武汉人。我想潮白河这么窄，游过去才像个湖北人吧。”
游过去！再找个小盆，放行李，拖着盆游过去。他研究了地图，选了一段潮白河最窄的河段，大概有160米宽。但有一个实际的问题是，当时河面上还有冰没化，水温低，他从网上查了一些和冬泳有关的注意事项，比如在多少度的水中只能游多长时间之类的，如果超过了这个时间，可能就会休克甚至有生命危险。综合评估后判断，他觉得拖着行李在零度的水里游过去，还是有点困难。
后来他又想，能不能把小盆换成大盆，大到连他人和行李一起装起来，划过去。可超市和网上找不到，他便顺带搜了一下皮划艇，可承重将近200公斤。他赶紧下单，还给它取好了名字，叫“42冲锋舟”。
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一直到3月2日出发去机场的那天，葛宇路也没等来居委会承诺的湖北人专属通行证。
“我的飞机是下午五点钟的，我一大清早就出门了，想着如果在检查站被拦下来了，就执行我的备用计划，回家去取皮划艇。”
“我坐着顺风车到了检查站，果不其然，政策变严了。我在车上把身份证递给警察，他一刷，那个警报器就开始尖叫，我当时心里想，完了完了。然后警察就把我叫下车，医务人员递给我一个水银温度计，夹在腋下的那种，让我测体温。”
“我说警察同志我去坐飞机，你为什么拦我。他说谁拦你了，我们这是在做调查。然后他就问我坐飞机去哪儿，我说去泰国曼谷。他就把我的机票什么的用执法记录仪拍了下来，就放我走了。我再一次懵了，我的皮划艇白买了，没派上用场。”
葛宇路又一次进京了。
在这次，他的行为艺术终于没派上用场。目前，葛宇路已身在泰国，下一步要想的应该是“这该如何回来”？
听你说👏
葛宇路的作品里你最喜欢哪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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