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性爱的最高层次
蒋勋:情由欲升华而来
摘自《生活十讲》
动物的性只有生理层次,没有心理层次,人类的性有心理层次,同时也有生理层次,我们不见得要避讳这个部分,因为它确实是存在。
当我们可以很客观、很冷静、很理智地去分析时,就会发现,我们混淆了伦理的崇高性、爱情的精神性和性的官能性,哪一种是你发生性行为最主要的元素?是我们今天谈情欲的第一个起点。
看A片、看色情小说所引起的欲望,和看见一个非常喜欢的人所引起的欲望是不一样的。当我们可以很诚实地讨论这个问题时,就会发现,每个人都可能是最低等的动物,也可能是最崇高的神——当你可以完全奉献自己、完全感觉对方,到一种几乎要流泪的程度时,就是抵达性最高的层次了。
不过,人很难去检视自己的情欲,因为性本身的官能性太高了,比喝酒更容易让人陶醉而迷惘,在这个行为发生时没有机会反应或思考。在行为发生后,也可能就呼呼大睡,无法冷静地去反省。
男性特别明显,我和朋友在聊这些事情时,常会听到男性朋友说很累、很疲倦,所以就睡着了。可是对方呢?如果对方没有睡着,而是在冷静的反省的状态,而男性睡着了,这之间的落差就会有种虚无跟荒凉的感觉。所以男性的性长期以来就当做是一种动物性的本能,应该也是这个原因。
的确,在动物世界中,雄性动物只是负责交配的过程,很多的雄性动物在交配完以后就死了,因为他的功能就是如此,接下来就是由雌性动物去负责完成生殖的使命。可是,我相信人跟动物绝对是不一样的。
尽管人延续了很多动物性的官能反应,但其实我们是可以做更深入的思考,把它当做生命一个大课题加以检视,用理性去面对,而不是做完就睡着,就没事了。我们不要忘记儒家讲“性情”,有一个字就是“性”,只是后来我们把两件事混淆了,这个词也变成一个人的性格脾气。
而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里的“性”也与人的本质存在和其他官能上的需求有关。儒家因为很强调人跟动物的差异,慢慢丧失了人跟动物也有相同部分的探讨,但今天我们要谈情欲这个主题,就不能避免掉这个部分。
当我们一味地想避开人类也有动物性的讨论时,就会分裂,在台湾社会中这种现象很普遍。我的男性朋友私下谈论情欲时,是非常非常动物性的,这个部分的他在正式的礼仪世界中,完全不存在。
这是一种严重的分裂,但他可能没有知觉,他不知道自己在夸耀怎么玩、怎么嫖妓时,他其实是属于动物性的,因为我们的社会否定这个部分,使他不愿意去面对、去承认自己的分裂。诚如我一直强调的,如果不能以诚实做基础,就没办法谈情欲问题,但诚实很难,因为这社会已经长期习惯分裂的状态。
谈到情欲,我们也要谈到在台湾曾有过多次讨论的一个问题——性工作者的正当性。性工作者过去被称为娼妓,当然有着很大的道德上的贬抑,所以后来改换成“性产业”、“性劳动力”或者“性工作者”这类的名称。
今天,整个社会已经重新调整情跟欲之间的互动关系,也认可了欲望存在的必然性与欲望存在的一个状态,但不免有人担心,会不会造成欲望的泛滥?或者在娼妓变成性产业之后,经过商业助长行为,会不会失去控制?
荷兰是一个把性产业化的国家,他们划定一个区域,由政府制定法律管理,要抽税,也会有学术界介入讨论,把性产业变成国家主导的经济活动。可是在台湾,我们会发现在民间泛滥的性文化,常常是由黑道主导,谋取暴利,公权力难以介入。
即使是商业也是个不公平的商业,当然更不会有任何一点点的道德与禁忌,所以性商品渗入青少年文化中,时有所闻,网络、光盘、漫画、色情电话……只要可以谋利就有人做,丝毫不在乎购买的人是不是青少年。
在这样的状况下,青少年也几乎无处可逃。贾宝玉在十四岁时欲望最强,但在大观园中,他还是会被引导到作诗或者赏月这类的活动中,去平衡他的情欲。
可是我们的青少年文化,封闭在一个狭窄的性欲望泛滥的世界中,几乎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去平衡、去升华,而电视遥控器一拿起来,转转台,就会看到一个情色的画面跳出来,他怎么办?
而且很有可能这些图像的、影片的视觉感官刺激,是病态性的或虐待性的,青少年在不断地被刺激之下,可能逐渐变得麻木,而想要寻求更新的招数、更大的刺激,一直发展下去,就是一个令人忧心的问题。
在中学里面教书的老师,可能不知道他所讲的东西跟学生在外面接触的东西之间的差距大到什么程度。这是一个很大的断层,上层严格禁止,下层却是情欲横流;青少年在上层得不到一点帮助跟鼓励,就全部沉溺于下层。
所以我反而会提倡,上层要适度的开放,要去面对。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课堂上讨论《红楼梦》里贾宝玉的梦遗?为什么我们要把《金瓶梅》删到几乎没有东西可以看?《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哪一部作品的情欲书写会比A片更严重?
当我们校园能开放阅读这些小书,我们的社会能开放情欲书写时,自然就能平衡A片、色情漫画等图像式的性泛滥,让青少年在欲望难熬的时刻,能够经由文字得到纾解或者转换。
当然,影像的东西远比文字来得刺激、直接,这里我又会有一个疑惑,就是电影的把关者禁来禁去、剪来剪去的都是好东西,一部欧洲非常好的艺术电影因为几个裸露镜头被剪片、被列入限制级,而那种最烂、从头到尾都应该要禁的A片,却在民间泛滥得一塌糊涂,我常常觉得十分荒谬。
譬如法国电影《做爱后动物感伤》(Post Coitum, Animal Triste),讲一个人欲望的痛苦与煎熬,给我很大、很深沉的感触,这样一部好片,我们却觉得青少年不应该看,可是实际上青少年看到的东西,远比这部片呈现的严重许多。
包括我自己大白天在家里面看电视,都会跑出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更不用说上网搜寻会看到多少东西了,这真的是一个问题,在上层守着严格的道德主义,禁这禁那时,下层社会却是在一个无政府状态,恣意传播。
我想,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全面性的探讨,而不是消极的防范。而一个需要被探讨、很严重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教科书里读不到情欲问题,为什么学校里教忠教孝,却不教情教爱?
我很希望学生在课堂上,读到一本很美的爱情小说或是几首情诗,让他保有对爱情的希望,才不会完全堕落到欲望刺激中。很多人担心谈情的结果,就是欲的泛滥,我认为正好相反,情反而是欲升华出来的状态。
尤其是在国中阶段,正在发育的过程,也是情欲最强势的年龄,很多动物性的东西在身体里面,是非常不舒服的。我在那个年龄时,女生我不清楚,男生之间玩性游戏是玩得一塌糊涂,我记得初中时每次露营,大家在帐篷里谈的都是这些东西。
所以当我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时,得到好大好大的感动,英国作家D.H.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 1885—1930)把性描写成一如花的开放般最美、最自然的事,直到今天这样的年龄再重新翻阅这一本书,我还是会想流泪。
他不是直接写欲,而是把欲作为一个象征来写。他描述查泰莱夫人的丈夫因打仗下半身瘫痪,变成一个性无能者,而这个家族又是一个假贵族,每天都在喝下午茶,谈些有的没有的,然后他就描述查泰莱夫人是一个苍白的女人,她的生命好像干掉了,一方面是先生不太会照顾她、也不疼爱她,另外一方面是她在精神上不饱满。
我绝对不认为,这本书只是在讲说她先生性无能,不能满足她,所以她去找情人,这是一个低级的解释。其实劳伦斯花了很多时间描述查泰莱的家族本身就像一个死亡幽灵的状态,看书中描写他们吃下午茶、晚餐,我都觉得是一群鬼在吃东西,里面唯一对生命还有渴望的就是查泰莱夫人。她好像还是希望活出什么来,所以她常常会难过,但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难过,因为衣食无虞。
所以她常常就会溜出去,走入森林,有时候会想把衣服解开,感觉那个清冷的空气、鸟的鸣叫、水在丛林中的流动,她好像回到了自然,而她是自然中一个活着的生命。然后有一天,她忽然看到一个工人在洗澡,看到他的身体,看到他腰部的肌肉,她忽然感觉到身体里面有一股激动。
这本书很容易被人认为是性欲主义,可是我一直觉得不是。为什么她的情人是工人?因为英国的维多利亚文化到了一个需要革命的阶段,这里面其实有阶层性,工人代表的世界没有假道学,所以她可以借着他恢复某一种生命力。
可惜的是到今天很多改编的电影,基本上还是往欲望跟低级趣味在发展,而没有真正呈现D.H.劳伦斯在当时所感受到英国社会的那种苦闷与严厉的状态。而我们是不是可以让国二或者国三的学生,就是已经与欲望有深切的关系,而且是最不能克制自己欲望的年龄的孩子,来读像这样的文学作品呢?
或者是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读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次见面时,那美得像诗的对话,以及在阳台边关于性的描述。
有人觉得禁忌,不可以让孩子这么早看到,我却觉得就该在这个年龄看,因为这个年龄就是向往青春、向往爱情,不给他读,还禁止他碰,他当然就只能跑到另外一边去发泄他的欲望,就是看A片了。
我们小时候问妈妈,我从哪里生出来?永远得到一个错误的答案,它是避讳的、禁忌的,所以小孩子从来也没有一个健康的或者正确的知识来源。
我曾经看到报纸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写信问医生,他的哥哥洗完澡后,她继续洗同一池的水,会不会怀孕?看到这样的例子,就算是一个特例,都会让我觉得紧张,我们越避讳谈这件事,我们的孩子就越无知。
用“无知”是一个蛮重的字眼,但也反映问题的严重性和严肃性。
人类的科学、文学、艺术都是在探索一个我们仍一无所知的领域,用各种方法让“无知”变成一个清楚的、可理解的“有知”。
文学里的情欲世界也是如此,因为情欲仍然是人类一个巨大的无知地带,存在太多我们自己造成的禁忌。面对它唯一的方法,就是知识,让每个人对于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欲望有一个很合理的了解。
就像我跟学生上课讨论到这件事时,学生说我们做爱是为了传宗接代,我会说:“你不要骗我,你如果已经做了避孕措施,你就不是传宗接代。”
为什么还要打迷糊仗呢?为什么不能说“我就是要做这件事”呢?要让孩子从无知变有知,很多细节就要分析清楚,让他了解当他发育到什么样的年纪时,身体会有哪些反应和变化,还有哪些欲望,那可能是与情爱无关、与传宗接代无关的。
很多孩子不了解身体的欲望,是因为大人不敢说。我们的父母跟老师,未必能够就“我从哪里生出来?”这个问题提供一个正确答案。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不敢说,这是一个态度的问题。
这不能怪他们,我相信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也都是靠自己摸索。我便是在无知的状况下,自己去翻小说、看电影,慢慢了解了礼教跟情欲之间的关系。幸运的是,我读到的是好的情欲文学作品,如果我的性知识是来自A片,或是一些强调动物感官的色情文学,会是什么样的状况呢?
谁在负责教授我们的孩子性知识?如果是A片,你又怎么能怪他?我较不能够理解的是,到今天成人还是在禁止孩子看未删节版本的《金瓶梅》《西厢记》《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甚至是《红楼梦》里面描写性的片段。
这些都是最严肃的情欲书写,孩子却无法阅读,而其中被视为禁忌的不只是欲,连情的部分也是。我们不禁要问:孩子要读什么呢?这样的文化最后会形成什么样的东西?
过去我读到的是删节版的《金瓶梅》,把一些可能会造成“坏”影响的情节都删掉了,反而刺激我去幻想,简单说就是“脸红心跳”,只要看到一点点的暗示就紧张得要死。
后来我买到日本出版万历本的全本《金瓶梅》,突然发现里面最惊人的不是性的描述,而是冷冷地看着一个人把自己的生命玩到一种令人觉得难过跟恶心的程度,你没办法想象怎么会把一个人绑在葡萄架上玩,怎么会把人当做动物玩?
我看完觉得很难过,而在难过后开始有了反省。这是A片里面不会有的,A片只着墨在动物官能的刺激和满足,看完后会让你想要寻求发泄,它引发的是感官的欲望;可是看完《金瓶梅》,你不会想这么做,你会开始反省、开始思考,因为它是严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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