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在黑煤山上
和大多数的绘本不同，石川惠理子的《在黑煤山上玩的时候》安静地讲述了真实生活的疼痛，但其中并没有卖火柴的小女孩式的悲切凄惨，也不像白雪公主那样遮藏起真相。在石川惠理子看似稚拙如儿童体的40张画和2000多个文字中，50多年前她在矿山生活的经历纯真而美好地铺陈着，伤感却温暖。翻开时它也许只是一本表达独特的孩子书，几分钟后，它会浸湿你的眼睛和心。
这个以碳素笔描画的故事，温婉单纯地叙述了两个矿山小女孩相处的日子，其中有家庭、善良、友谊、勇气、快乐和爱，也有贫穷、艰辛、恐惧、分离和死亡。
60多岁的石川惠理子在2015年画出这个故事时，是想画给孩子们，还是画给她自己内心那个永远的小女孩？是在直面真相，还是在人生的后半途如孩子般重新发现，并与命运达成了和解？
两个小学三年级的小女生，一个生活温饱，温糯善良；另一个家境贫寒，泼辣开朗。在小孩子的日常和玩耍中，她们交流单纯的温情和勇敢，并因此而互相牵挂和心心相印。爬上黑煤山望着眼前变小的学校和公园，她们会因为需要慌忙按住被风掀起的短裙而「大笑起来，想停都停不住」；胆小文静的惠理子在勇敢快乐的桂子鼓励下也跳上桥墩后，两个孩子高兴地「在六个水泥墩上跳来跳去……好像就这么能跳到天上去呢。」
每一个成年人都曾是孩子，只是当孩子成年，世界就慢慢变了颜色。60多岁的惠理子重回童年，她写道：
这段文字的图画表达，是稚气可爱的一排八双小脚丫，这时候，桂子还没有进入惠理子的生活，你尽可以猜想那四双穿着鞋子甚至还有袜子的是女孩子的脚，另外四双光着的多半是男孩子。大人们紧张焦虑的世界，对于孩子却只是脚下的草，远处的山，还有无穷无尽的高远天空。
这让我想起年幼时父亲常常提起的家乡，江南水乡离不开水，自是也多水患，所谓发大水这样的事情在那里司空见惯，但大人们总是需要反覆防备和清理，这于任何人都不是简单和一蹴即就的容易事，但孩子们却不知忧虑，父亲说：「大人就把我们小孩子往木桶里一放，我们也不懂那么多，都觉得挺好玩的，就在水里划。」
然而生活实在并不只有快乐，即使是对年幼的孩子。
和很多水乡人家一样，父亲曾有年幼的哥哥不慎跌入门后水中而夭折，黑煤山则发生过更惨烈的事故。结尾处千绘伯伯喝醉酒就不停唠叨车轱辘话，他让惠理子千万不能忘了，那一场瓦斯爆炸，留下了237个没有丈夫的妻子，和237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实际上可以想像，那次事故后没有爸爸的孩子应该不止237个，红苹果脸的三年级女孩桂子，是那其中的一个……
暑假前夕惠理子收到转学的桂子的来信，桂子归还了惠理子的粉红色的尺子，还写了她和新同学在一起高兴的事。最后感谢惠理子借给她尺子（实际上很有可能是因为家里贫穷而买不起尺子），并致歉忘记归还。
惠理子「把粉红色的尺子对着白云照着看，似乎又看到了桂子的红脸蛋。」她默默地对心里的好朋友说：「桂子，我现在也很好，你别担心啊！」
每读至此，绘本结束，泪水却来了......但那是远超越悲伤的一种气氛和情绪。这个由并不再年轻的日本女性描绘和讲述的小孩子的故事，纯真和淡定中安静地浸满着坚韧和力量，这也许源于日本民族的特质，也许来自石川惠理子本身的经历和性格——平静地接受命运，但仍顽强坚强地努力生活。
我问一个喜欢读书，并且因为陪孩子读而对绘本做了广泛了解和分析的年轻父亲，他3岁的儿子是否读过这一本？他说：「灾难、战争和死亡背景的绘本一直没敢给小朋友读过，才3岁多担心他理解不了，不过也可以尝试一下……（这一类的）都不忍心早点儿给他看到。」
这样的绘本，孩子们能看懂吗？甚至适合他们读吗？
其实你大可不必去界定这是创作给成人或孩子的读本，就像没有人能够规定绘本就一定是儿童读物，但读本的选择和陪伴就格外重要。自己读或者和孩子一起读，父母的反应会深远地影响孩子，他们也许不能（也不需要）立即理解全部，但父母的感动会让他们在日后成为更有感情的人，也会让他们更愿意去感知和触摸世界，并且更有勇气去面对真实和解决问题。
有一个年轻的台湾小学女教师给孩子们朗读了台湾版的黑煤山，她说，起初也考虑过孩子们能否理解和接受，所以她并不要求孩子们一定要听，而是发给他们纸笔，让他们可以听，也可以随自己的心意画画。于是她开始朗读，孩子们渐渐放下笔，抬起头，走到她身边，一边看一边默默地、专注地听完了故事。后来她把朗读的录音视频放到网上，她自己并没有出镜，只有台湾口音的国语，童音般的嗲和糯，读到对话部分更是模仿着孩子的语气语调。
✦
在当当网上，这本书有646条评论，不时会看到这样的话：
“ 三岁三个月的女儿似乎看懂了，看完后神色有点凝重。 ”
────
“ 里面的图画就像是用铅笔画的，孩子会照着图画自己也画。故事也很好。”
────
“ 逆境中，两颗心守护的温暖时光。”
────
“ 孩子听了能明白，大人读了会感动的故事。”
────
“ 让孩子学会面对苦难。”
────
“ 孩子喜欢……”
────
每一个父母都曾经是天真的娃娃，而真正的哲学家也许只存在于不谙世事的孩子和永远的童心中。
日本福音馆著名编辑唐亚明发现并编辑的这一绘本，在出版时得到日本童书界泰斗松居直的评价：「了解过去，才能使生活中今天的孩子们懂得生命之可贵，才能使他们和大人一道去勇敢地面对人生，开创未来。」他说「这本图画书……向孩子们诉说『活着』是怎么回事。」
这个绘本得到了日本和中国的多个奖项，然而除了曾跟着画家爷爷涂鸦，后来学习设计，再后来供职于广告公司工作，并成为自由插图画家，却很难找到关于作者石川惠理子的更多资料，在世界著名绘本作者中更是没有她的踪影。
因为，《在黑煤山上玩的时候》是60多岁的石川惠理子出版的第一本绘本。
一切充满童趣，但处处见得她的功力和女性的细腻。黑白碳素画间，又并非一素到底，几处着色中容易被注意到的是那把粉红色的尺子，在此之外，桂子第一次出现时上衣是蓝色的，惠理子则穿着绿色背带裙。
在以灰色勾画的黑煤山上，甚至一块块的煤矸石都用黑色画出；黑泥河初时灰黑，但从桂子在那里蹦跳着玩耍时（第20页），河下出现了隐隐的绿。
惠理子第一次去桂子家，除了黑泥河的绿底色，桂子家一带的房屋、房前屋后的草地和环境都满是淡淡的颜色，像是遥远褪色但依然存在的岁月静好的味道。30-31页时引领惠理子的桂子站在桥墩上，娃娃头被风吹得飘起来，此时黑泥河的绿是整本中最浓重和清晰的。命运之河不可抵挡，但那纯真的小女孩却仍快乐地在河中桥墩上跳跃。
矿难之后惠理子再去桂子家时（38页），灰绿的黑泥河畔，那些房子几乎重回灰色，草地也不再有生气。
40页中惠理子对着白云举起的粉红色尺子如永远不灭的希望和爱，天真而温暖。结束页惨烈的事实印衬在和尺子同色度的粉色纸上，当是编辑的精妙用心，此时这粉色就由柔嫩而柔韧了。
「在黑煤山上玩的时候」结束页
两个小女孩的情谊，会让你想到童年的玩伴吗？我的「桂子」出现在小学二年级，同样的家境不太好，只是她瘦瘦的没有苹果脸，七、八岁的孩子却常常要为全家七口人做饭。她的成绩不好，但在我家玩围棋时，我的爸爸站在旁边看了说：「她比你聪明。」虽然羨慕其他孩子轻松的生活，但她永远是快乐的。有段时间我们约定早上跑步，多数时候是她一大早6点不到就跑到我家窗下大叫我的名字，拽上睡眼惺忪的我跑出去。我们的大院里也有一座小山，那是各个工程中挖出的土不断堆积起来的。我们俩经常一起爬上去玩，并且专门挑些没有路的地方，两人总是说，今天我们去「走险道」吧！在山上我们也常常会「互相对视，大笑起来，想停都停不住」，就像惠理子和桂子一样。
她没有考上大学，后来做过小餐馆的服务员，又去一家大型酒店的商店做过店员。那酒店在我的大学对面，我去看她，她依然快乐着，每天高高兴兴地上班。后来她有了比一般人优渥很多的生活，我还记得她第一次怀孕时的那个夏天，我们见面时她穿着一条绿色的连衣裙，我的记忆中，那是她最漂亮的时候。
再后来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渐渐失去了联系。黑煤山让我重新想念她，也希望有一天能互相给个信，彼此说一声：我现在也很好，你别担心啊！
💖
叶青，小活字特约作者。自由撰稿人，资深图片编辑、杂志主编。曾长期供职于新华社、中国新闻周刊，常驻西雅图、香港。
公号 ID：type2018
来找我们玩呀 ~